BMJ编辑的“死亡博客”:乳腺癌,你跑到我脑子里干什么?

文 / 医脉通肿瘤科
2018-08-23 00:27

导读

临终的所见所思,化作了向死而生之音。

来源:医脉通

作者:芭比

假如你患上了绝症,会开始写患病日记吗?假如你治疗的病人,开通了死亡博客,你会去看吗?一个被判“死刑”的病人,写下的文字还能留一点幽默感吗?

10年前,BMJ元老编辑之一——安娜·唐纳德(Anna Donald)就当了一年“死亡专栏”的博主。从2007年2月乳腺癌转移,到2009年2月去世,BMJ的“彼岸之音” (From the other side),共留下安娜的23篇日记、家人发布的1篇讣告。临终的所见所思,化作了向死而生之音。

《英国医学期刊》(BMJ)是我们熟悉的老牌杂志之一,与《柳叶刀》、《新英格兰医学杂志》、《美国医学会杂志》并称“四大医学期刊”。安娜早年参与牛津大学循证医学专业的建立,曾任伦敦大学学院(UCL)公共卫生讲师,后成为BMJ首批循证医学编辑之一。

让我们重读安娜十年前的故事(以下均节选自“彼岸之音”专栏):

2008年4月23日: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

去年2月,我被诊断出乳腺癌转移(病灶就像一棵圣诞树)。并不意外,但有点失望,那么多治疗都没用。我很清楚,99.999%像我这种状况的病人,会很快迎来死亡。

我和丈夫离开了生活了17年的欧洲,回到了悉尼。我不断尝试朋友推荐的“奇迹疗法”,感觉自己就像个19世纪的科学家,把身体当成了毒蘑菇和蒸汽的试验田。结论是,我发现自己更偏爱文学。

忙碌的医学事业已经远去。闲下来,除了读书,我还得做点什么。BMJ前任编辑理查德·史密斯,建议我开个博客,从一个临床循证专家的视角,记下得绝症的感受,云云。鉴于这是我目前唯一力所能及的事(可能马上就会出现脑转移了),我欣然答应了。

2008年5月1日:乳房,你跑到我脑子里干什么?!

CT扫描,我看最可能的结果是“神经衰弱”。复杂的生命,被粗暴地简化成了“生存还是死亡”的二元对立。这次检查非常重要,能让我们知道最近的放疗,有没有杀死大脑中的小肿瘤。

没杀死意味着什么?乳房肿瘤长到大脑中就够了(乳房,你跑到大脑里干什么?!),而且辐射、药物还都杀不死,听起来完全就是科幻电影嘛!我可不想当主演。

没想到……结果还不错!脑部没大问题(耶!),骨头也没问题。肺、肝部肿瘤都有好转,才长大了一倍。医生决定改用激素治疗,我不清楚这又意味着什么?打个比方的话,是解脱?是缓刑?还是赌命?希望医生能告诉我,我们都需要隐喻,才能撑下去。

2008年5月7日:愿望清单,只是1000部电影、1000本书?

一周多事。我一个好朋友的儿子,前几天在悉尼港事故中丧生了。当天还有人为我的病操心,突然就有比我还年轻的人,死在我前面了,震惊。

我再次感慨自己是多么幸运——40岁之前,就游遍了世界,拥有了幸福的婚姻,每份工作都是我真心想要的。也许你觉得我没野心,但这对我来说足够了。当然,我还没去过越南和冰岛,但去不了,人生也不会因此而变成悲剧。

俗话说多多益善。但在这个可怕的快餐时代,“更多”仅仅就是浅薄的“更多”——有人列了各种“遗愿清单”:死前1000部必看的电影!1000张必听的唱片!1000个必去的旅行地点!1000本必读的书!囫囵吞!快吞!真够累的,就像实验室里的一只只白老鼠。

我叔叔是个工程师,帮心理学系设计过试验用的鼠笼。老鼠不管吃了多少饲料,依然会像痴呆病人一样,继续按压小棒获得食物。把生命比作老鼠笼子——我知道这是无稽之谈,还有点亵渎神明。我知道生命是神圣的,但与其只追求“数量”,了解自己想要什么、能拥有什么似乎更重要。

2008年5月9日:患上癌症,令人着迷

有人问我,为啥说患上癌症是“令人着迷、疯狂”的事,我试着解释一下。

患上危及生命的疾病是令人兴奋的,它让你闯入了另一个新世界。感觉就像,你身不由己地被推进了人类存在之谜的上游,死亡面前,你开始明白“我是谁”,在身体、精神、心灵三重意义上。

这对一个医学工作者来说相当吸引人。我从开始学医,就对精神如何作用于身体十分感兴趣。20世纪80年代,我还是个中学生,就自学完了理论物理学,想知道人体内的能量如何运转、人脑如何发挥作用。很快我发现夸克这些离人体太远了,所以才转攻的医学。

2008年5月19日:“化疗老手”的自白

咳嗽已经限制了我的行动自由,好累。周五拒绝了一个鸡尾酒会,周六拒绝了一次晚宴邀请——我害怕咳嗽得吓坏主宾。今天要做扫描检查,看看是否需要增加化疗剂量。

我可是个“化疗老手”,在此我必须为它辩白,自从有了止吐药,化疗已经不像十五年前那么恐怖了。新型止吐药的反应就和普通麻醉剂相似,让癌症化疗患者的生活质量提高不少。

五年前第一次化疗,用的是表柔比星。简直就是当头一棒,像一辆火车尖叫着撞向你。那感受怎么形容呢?就像一头大象坐在你身上,翻个身碾过去,再心不在焉地碾回来。化疗次数多了,大象变成驴子,驴子变成小狗,你就会感觉好一点。

如果你问化疗的乐趣,暂时还没发现。周四扫描和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我拧着手指头祈祷不要再做化疗,但又想到衰弱的身体和加剧的咳嗽,好吧,我还是宁愿选化疗。

往好了想,天气实在太美好了!从公寓俯瞰,是璀璨的阳光和蓝天,闪闪发光的海港。芒果丰收季结束了,还有丰富到令人咋舌的食物等着我,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

2008年5月30日:医学,是一只步履蹒跚的乌龟

我觉得自己有点像1920年的结核病患者,没抗生素可用。未来人们会借助基因组学,找到癌症个体化治疗的钥匙,替代过去几十年的粗放式治疗,比如愚蠢的芥子气(化疗鼻祖)。可我能坚持到那一天吗?

医学,就像一只花纹精美的乌龟,步履蹒跚:前进一步,后退一步,再前进半步。它从不奔跑跳跃:人类的科学想象力,仅限于此。

2008年7月11日:我是光头还有腿毛——这很朋克

2003年初次化疗,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秃头,但我只戴头巾,不戴假发——我不想要别人的毛发。去年癌症转移,再次化疗我又变成了光头。每个医生都哄我,说肯定会再长出来,可我再没拥有过那头浓密的红发,只长出一层薄薄的金色绒毛,像婴儿,但一点都不可爱。

头部做放疗时,辐射也波及了这些金色小绒毛。有段时间,我脑袋上长了好多奇怪的斑点,有一个长在后脑勺,像个倒心形。我还会长杂毛,红色、白色、棕色、木炭色,每天早上照镜子,都能发现新大陆。

为了不让自己像条邋遢狗,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剃干净,再戴上头巾、假发遮掩一下。但我想再等等,看看它究竟会长成什么样。

让人心烦的还有一件事,就是变成“无眉大侠”。当你失去眉毛时,才会发现眼睛、鼻子直接和脑门连在一起,看起来有多古怪。我其实还有眉毛啦,不过是白金色的,几乎看不出来。不过这让我迷上了画眉毛和化妆,就像对被摧残到满目疮痍的脸施魔法似的。

还有个烦人的事,就是脱毛也脱得泾渭分明,腹部以上是“不毛之地”,下面却照常营业。我的腿毛依旧茂密,堵浴缸那种。我很好奇腿毛是如何幸存下来的,癌症的奥秘,真是没有止境。

光头有个好处,遇上烦人的熊孩子时可以摘下帽子吓唬他。当然更多孩子只是好奇,我出门时身后总跟着这样的声音:“为什么这位女士没有头发?”但还有种可能,他们只是觉得我很朋克——光头,穿着漂亮的鞋,后脑勺还纹了颗心。

2008年8月20日:让我抓狂的“小破事儿”

癌症晚期,会有什么让人抓狂的事?嗯……太多了,从哪儿说起呢?

玄乎的那些就不多说了:无法掌控命运,不能继续工作,没资格收养孩子。还有让人想起来就肝颤的:不能和爱人一起慢慢变老,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不能为社会做贡献。

更让人抓狂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因为它分分钟提醒你:你跟别人不一样。手指头因为化疗发炎化脓了,不能自己戴项链、系扣子;步速慢了一倍,不能在丛林散步时健步如飞;逛商场时,身边都是80多岁的老人;身体衰弱到提不了购物袋,不得不买车;控制不了咳嗽,再也不能唱K、看电影、看话剧。

还有个被问烦了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冻卵?”说的就好像冻卵和吃鸡蛋一样容易。我再解释一遍:当你患上的是激素依赖型乳腺癌时,服用促排卵药物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也有不让我抓狂的事儿:可以正大光明地窝在家看DVD,不去应酬了,不必天天穿高跟鞋了。每个工作狂式的小仓鼠,都希望歇歇脚。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再回去了,我的毛发不够格做小仓鼠了。

2008年8月28日:自私又愚蠢的癌基因

理查德·道金斯写过《自私的基因》,这么看来,我的癌症基因此刻正快乐地自私着。但它们快乐得有点愚蠢,这是最后的狂欢,我们会同归于尽。癌基因这种“及时享乐者”不满足于乳房,还要跑到肝脏、骨骼、大脑、肺里圈地盘,真应该找个精神分析师给它们看看。

2008年9月10日:最后时光的小确幸

BMJ前同事问我的第四个问题:有什么让你感觉良好?这得列个长长的清单:

我的爱人、家人、朋友,这是第一个小确幸。爱不会随着生命消逝,它永远在心灵中,但又不同于万有引力。和人类共处,不需要时时兴奋,就很好。家旁边的图书馆很好,彼此不需要打招呼,只需要拿着喜欢的书坐在同一块天花板下就够了。

从癌症四期中幸存10年,创造了这个奇迹,是我第二个小确幸。

美食,是第三个小确幸。不需要什么花哨的珍馐,只要是小巧精致的食物,就足以点缀生活:无因咖啡、极小块的黑巧克力、金枪鱼玉米沙拉、一切日料……我特别喜欢一种冰激凌,由冷冻覆盆子、豆浆、石榴汁、香蕉、亚麻籽油制成。虽然医生不让我吃盐、糖、乳制品、油炸食品,但我偶尔会偷吃块肉馅饼蘸番茄酱,简直天下至味。

归属感,是第四个小确幸。我还能闻到悉尼海滩的气息,它提醒我属于地球。我想起自己出生在悉尼一家老妇产医院,俯瞰着Rushcutter湾,出生后住在玫瑰湾。我还记得异乡生活20年里的缕缕气味:午后微风中的桉树;清晨露珠穿过的薰衣草、鼠尾草;游轮、渔船尾巴里的柴油;海滩的咸腥。

还有第五、六……第一千个小确幸:按摩的手感、仰望天空的明朗、你们给博客的留言、读书、整理iPod里的歌曲、冥想……想到某些,会突然让我哽咽。

2008年12月12日:家人看到我,为什么都那么害怕?

刚熬过艰难的五星期,抱歉我断更了。因为化疗药物过量一直在住院,我只模糊记得护士给我换尿布,把我绑在一张气床上。气床很好玩,柔软得像科幻电影里的外星生物,不断把你吸进它变幻的褶皱里,无法挣脱。

家人来了一波又一波,脸上都带着惊恐的表情。

我一照镜子,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害怕——血小板骤降让我七窍流血,脸、手、脚都变成了深紫红色。甚至有个医学摄影师把我当模特拍照,这可是化疗手足综合征(palmar-plantar syndrome)的优秀案例!秃顶、指甲脱落都是家常便饭了,反正我看起来恐怖极了。

口腔和消化道疼痛,让我难以进食,尝试吃的东西大多变成了呕吐物。我闻到自己喉咙后面的味道,有点像马饲料,它肯定没鱼子酱美味,但能保证让我活下去。

2008年12月22日:鼻胃管,就像一截奇怪的树干

下午4点我躺在床上,喝着一罐酸奶。这是朋友推荐的,说能缓解肚子痛。口腔里布满了溃疡,这让一切食物都变得危险。我已从医院回到了家中。

痛苦的根源是腹痛,过去八周它都如影随形,现在我已无法对它视而不见了。吃饭、坐车都变得困难,我随时要带着呕吐袋和替换衣服,还能怎么办呢?检查排除了消化道转移(耶!),但减轻不了疼痛,多潘立酮、氟哌啶醇、阿片类止痛药、吗啡、羟考酮都试遍了,没用。

有时疼痛、虚弱让我坐着坐着,就昏睡过去了,不知多久后醒过来,一天已经过去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同情,只是想描述许多癌症患者(包括其他慢性疾病)的感受,那种治疗失败的无助感。

我现在还能吃的东西包括:煮鸡蛋、热可可、生菜、白煮鱼、玉米角、薯片。鼻胃管悬在我面前,就像一截奇怪的树干,小表弟和其他孩子都被吸引过来,拽着它扮演大象玩。我希望圣诞节那天,能说服医生取下鼻胃管。

圣诞节快乐,新年快乐。

2009年2月2日:讣告

安娜于悉尼时间2月1日上午去世。安娜在本专栏的留言中,获得了莫大的鼓励,这是她过去几个月快乐的源泉之一。感谢你们。

安娜的博客,直到最后一篇,都延续着她独特的幽默,满怀对生命的热情。一个癌症患者能写下如此有力量的文字,让我这个健康人汗颜。

如果说除了“一千个小确幸”,安娜还有一点幸运的话,就是医学素养让她不用忍受未知的恐惧。就像走在黑暗中,安娜知道悬崖在哪儿,知道何时必须跳下去;但更多绝症病人,最后只能摸黑试探,然后一脚踩空。

(本文图片均来自摄图网)

https://blogs.bmj.com/bmj/category/from-the-other-si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