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与禅定

文 / 心理咨询师韩美龄
2017-07-24 11:45

心理学与禅定

就人类认识自己而言,最为重要的,无疑是认识自己的心灵世界,揭开其隐藏甚深的秘奥。以心灵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近百年来日显其重要,成为许多人文科学建立的基石,与医学、生物学乃至物理,化学等自然科学的关系愈来愈显密切。佛教哲学从心的角度涵盖一切,重在对人心的认识把握,正如熊十力所说,是“心理主义”,甚至提供了一套相当成熟的古代心理学。

值得注意的是,佛学研究心理,主要用禅思中内省、内究之法,这正是近代西方心理科学之所缺乏、而被不少心理学家推崇的重要研究方法。美国现代心理学之父詹姆斯在其《心理学原理》一书中即说,在心理学研究的三种方法——内省、实验、比较中,“内省的观察是我们首先和主要而且经常所须依赖的观察。”

内省观心,认识能认识者自己,须要有绝对冷静、客观、深察微照的意识状态,甚至需要有佛学所言恒常不动、离一切心识活动而能反观一切心识活动、内察外照的“主人翁”,如《宋高僧传·习禅篇论》所云:

然缘法察境,唯寂乃明,其犹渊池息浪,则彻见鱼石,心水既澄,则凝照无隐。

凝照无隐的心态,显然莫过于禅中定心。佛教徒用这种定心自观其心,对心理现象的认识,在古代来说,确乎堪以凌驾于诸家之上。那五十一心所法及其染净的划分,九心轮、五层心识的建立,表现出佛家在禅思中对自心观察之细密。尤其是五层心识说中,末那识、阿赖耶识、阿摩罗识三层,都在常人所觉知的意识层之下,非显而易见。阿赖耶识作为心识仓库,储藏各类心识种子,为各种心理本能之源,种子遇缘而生现行的心理活动,有决定表层心理定势的作用。

在过了一千多年后,西方精神分析派心理学的创始人弗洛伊德(1856—1939)才把视线转向意识下层,在西方心理学史上首先开发潜意识。弗洛伊德曾有比喻说,以往西方各派心理学家所研究的表层心理现象,就像一座浮动于海面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一小部分,冰山的大部分藏在水下,未被人们所觉察。严格而言,弗洛伊德并非冰山水下部分的首次发现者,首次发现者当推远在他之前千余年的东方佛教徒。

弗洛伊德分精神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三层,最底层的“无意识”,窝藏着各种为人类社会的伦理道德、宗教法规所不能容许的原始的、野蛮的动物性心理冲动,及各种“既令人惊奇而又令人迷惑不解的”精神活动。任何一种心理过程,首先属于无意识的心理系统,但未必皆变为有意识的心理活动,无意识中的冲动在进入前意识和意识过程中,受到贯彻精神结构中的“超我”(Superego)——良心、自我理想——指导“自我”(ego现实化了的本能)去限制“伊德”(Id,生与死的本能)的冲动。

弗洛伊德以性欲为无意识中最根本的先天冲动,以性欲的被压抑进无意识为引起各种精神病及社会问题的根源,以变无意识为有意识为精神治疗的基本原则,以自由联想和自我分析为基本治疗方法。弗洛伊德的“无意识”,与佛学阿赖耶识的功能显然有不少重合点。其泛性欲主义,可在佛学中阴身投胎之时于未来父母交合起性的“倒想”之说中找到“伊底浦斯情结”的先天源头。美国现代心理学家弗洛姆说,弗洛伊德的基本态度虽超越了西方的传统思想,接近了东方思想,但这在弗洛伊德是无意识的。

“弗洛伊德完全是西方文化,尤其是18—19世纪思想的产儿,他不可能接近禅宗中所表现出来的东方思想,即使他熟悉这种思想也是徒然”。[1]实际上,18—19世纪以来的西方思想,从整体来讲已受到东方思想的影响,佛学的法相唯识学说也早在弗洛伊德之前就被介绍到西方,弗洛伊德的深层心理学与东方思想未必无瓜葛。

如果说弗洛伊德未曾直接研究佛学,那么他的学生、后来别树一帜的荣格,对东方的瑜伽、禅、《易经》、炼金术等,有相当深的研究,撰有《瑜伽·禅宗和易经》、《曼荼罗》等专论东方瑜伽禅定。荣格吸收东方尤其是佛教思想,发展弗洛伊德之说,分精神为意识、个人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三大层次。个人无意识就像一个精心制作的输入系统或记忆仓库,储藏有个人被压抑的心理冲动(情结),由那些一度被认识到而又彼遗忘的心理内容所组成。

集体无意识储藏着潜在的“原始意象”,与整个人类种族的往昔、乃至有机界进化的漫长过程相联结,是属于人类种族所共有的。集体无意识中的核心,是统一、组织人格的原型,能使各种原型在情结和意识中的显现处于稳定、和谐的状态。荣格所说的个人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更近于佛学的阿赖耶识。据荣格为伊文斯温兹(EvanswentZ)英译藏传佛教密典《中有闻教得度密法》写的《心理注释》自述,他的集体无意识观念主要受佛教密法的启迪。荣格还认为,促使西方人内向注意无意识层的心灵力量,来自人内部的本性,自性的充分完善和实现是人格发展的最终指向。

这种追求自己实现的本性,使精神分析学与东方的见神论魔术合而为一,“在我们心中产生了如同释迦如来佛于放弃两百万诸神时所具有的那种疑惑与毅力。”[2]荣格甚至肯定人对自性把握的最高途径是宗教体验,而东方宗教中瑜伽、禅定的凝神冥思,使东方人比西方人更容易知觉和把握自性。荣格对超感官知觉、心灵致动等特异功能现象的实在性也予以肯定,并以他的集体无意识说给予解释。

现代美国精神分析派心理学家弗洛姆,对由日本铃木大拙等传入西方的临济禅与精神分析进行了相当深入的比较研究。在《精神分析与禅宗》一文中,弗洛姆认为精神分析变无意识为意识的实验性方法虽然与禅宗的开悟之道不同,但若把弗洛伊德变无意识为意识的原则推到最后,就接近禅宗开悟的概念,——弗洛姆名之为“人的全部身心对真实的充分觉醒”,用心理学术语来讲,意味着达到一种完全的“建设性指向”,使人以创造性的、主动的方式与世界相关,打破我与非我的人为疏离。在这个意义上,禅宗与精神分析的最高目标可谓一致。弗洛姆认为:

对禅的知识及实践,能够在精神分析的理论与技术上产生最为丰富和清楚的影响,……可以使精神分析的焦点更为集中,为洞察本性投下新的光辉。

又说:“就其对幸福安宁这一目标的强调而言,禅宗思想将会拓展和深化精神分析者的视野,并帮助他达到一种更彻底的观念,即把对真实的把握作为完全自觉意识的最终目的”。弗洛姆以西方人代表者的口气,对东方的这一珍贵礼物表示感谢。同时,他也认为;精神分析对学禅者也具有重要意义,精神分析揭示无意识的方法若推至尽头,有可能成为开悟的一个步骤,精神分析可能有助于学禅者避免假开悟的幻象,避免那种把开悟纯粹建立于主观之上的、建立于一种精神病现象或自我诱导的恍惚状态的基础之上。

作为对行为派、精神分析派等心理学的批判和补充的人本主义心理学(第三思潮),与佛教禅学的关系也非常密切。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创始人马斯洛通过对“自我实现者”实例的观察分析及自己的内省体验,说生活在人生目的和内在价值意义上的“超越性自我实现者”的最大特点,是“时常具有统一的意识和高原体验,有着或曾有过同启迪、顿悟、了然于心相伴随的高峰经验,这种启迪、顿悟和了然偶或甚至经常改变他们对世界和自己的看法”[3]所谓“高原体验”,指宁静、沉思的心态,有如佛教禅思中的正受。

更为高级的“高峰体验”,则近于禅宗的开悟,这种体验常包含神秘感、神圣感,令人心醉神迷,达到相对忘我的境地,超越时空,感到自己的力量臻于顶峰,比任何时候都更富创造力和责任感。轻松自如,快乐无比,情不自禁地表达自己对“存在性认知”的体悟,说出类似诗人、哲学家、禅师的语言,马斯洛甚至用佛家的“涅槃”来称呼这种体验。

心理学与禅定

马斯洛认为这种体验足以改变人的世界观,使人格发生良性质变,对社会公众极为有益。达到这种高峰体验的途径,自然无过于佛家的顿悟禅。佛家关于“无我”与佛性“真我”的哲理,及在禅思中观无我的方法,足以弥补人本主义心理学易滋长个人主义之弊端,促进人的自我实现朝着有益于社会的方向发展。

被成为心理学中第四势力的“超个人心理学”,更以开悟、入定、出神等历来属宗教体验的心理现象为主要研究对象,以禅定为两大研究方法之一。该派心理学家大多修习禅定多年,并以整合现代科学知识与人类精神成果(主要指各宗教的超越智慧)为己任。

近几十年来西方心理学的发展,表现出一种吸取东方佛教等文化的精华,尤其是向佛教心理学靠拢的倾向。精神分析派心理学、第三心理学虽然立论颇为新颖精密,但在研究方法上尚只局限于一般的实验观察、分析、内省法,尚乏佛家禅思中澄静的心态、细密的照察。将禅运用于心理学的内省观察与调控自心的技术,很可能会使心理学出现长足的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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