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精神病房,看见了人类的痛苦、温柔与孤独

文 / 诛心
2018-07-03 10:11

在芸芸众生之间,

我们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场感冒。



“唉你听说了吗?那谁谁谁抑郁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越来越多地听到关于精神类疾病的消息。渐渐地,好像每个人的生活都与精神科有了交集。但是,大部分人对它的认知却依然充满陌生和恐惧。


人类最擅长的就是区分出正常和异类,仿佛划清界限就可以远离疾病,却往往忽视了,那些不被理解的孤独,或无法入睡的痛苦,也是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体验。


2017年,22岁的女孩崔柴柴被诊断为躁郁症。随着症状起伏,她两次住进医院精神科,开始接受人生中第一次系统治疗。


在住院的日子里,她拍下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其他发生在病房里的故事。从这些细小的切片中,我们得以窥见一个群体的温情与脆弱、绝望与挣扎。



躁郁症是躁狂和抑郁的交替出现。患者在抑郁时会不停地否定和伤害自己,甚至尝试自杀。而在躁狂时,则会兴奋到忘了一切负面情绪。亢奋和抑郁同样可怕,然而这些状态并不是主观意志能控制的。




我的住院日常:

“用科学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



2017年的一个雨天,我从容不迫地走进医院,开始了人生第一次,长期的,一个人的,住院时光。


没错,我住进了精神病病房,这像是开启了我人生的另一扇大门。


离开家的那天,雨细密得像是能刺穿身体。我浑身潮湿,在妈妈的带领下走进了医院。


办好住院手续之后,一切东西都让我好奇起来,而这种好奇中有深深的恐惧。


我按照医生的话去做每一项检查,那些冰冷的探测器贴着我的皮肤,像是要把我吞噬在一个个被仪器检测出来的数据里。

我开始觉得奇怪,要怎么在这样的数据里找寻人类的苦痛。

第一次做脉冲的时候,我的手腕和脖子上都被贴上这样的东西,电流会通过它们刺激我的脑神经。这些胶布贴在肉上,每次撕下来都是钻心的疼。

连在头上的脑电图仪器,把我的神经活动变成了一条条折线图。


第一天的检查都有妈妈陪着,所以比较安心一点。


可是住院当天,我的躯体僵化依旧没有特别大的好转,几乎没办法一个人做事。只觉得胸口发闷,紧张,想哭。

回到病床后,护士姐姐来给我打安定。于是每天,我都要感受这些控制情绪的药,从二十度恒温的药库拿出来,冰冷冷地流过血管。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护士小姐姐叫起来抽血。还没来得及清醒,针管就已经扎进皮肤里了。

于是,他们又从我身体里拿走了一部分,作为分析。

我怔怔地看着鲜红色液体注满一个个小管子。


后来,我开始渐渐放松起来,平静地接受每天的治疗。


早上会有护士姐姐叫我起床吃药,然后是输液,再然后,我就躲在被子里等主治大夫来查房。


白天的时候,我的手上会被贴上宁静贴,会有护士姐姐提醒去做各种治疗。到了晚上,宁静贴就被贴在了脖子上,护士姐姐发完药就会催我乖乖睡觉。


大家的药分门别类摆在格子里。


于是在住院这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都过着一种不化妆,不烦其他事儿,每天按时吃药、按时起床的生活。


不得不说,调整好作息之后,情绪会稳定很多。而且每天九点半睡觉,几乎连痘痘都不长了。


后来我就不把住院叫住院了,我打趣道,这是用科学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

静脉注射时的我。发病时我才发现,真的有事情是一顿好吃的所解决不了的。


当然,也不是没有坏处。每天的静脉注射导致我两只手布满淤青。到最后手上实在没地方下针了,就插在手腕的血管上。


于是我获得了皮肤上针眼数目的最高记录。


除去静脉注射,还有肌肉注射。如果不说我是在医院的话,拿出这样一张照片就可以假装在演《猜火车》。


我每天最期待的两件事儿,一件就是妈妈每天早上来看我,让我能抱她一会儿。还有就是每天晚上护士发药。因为吃完药,我就可以迅速沉到深深的睡眠里,仿佛自己可以躲开巨大的压力。不过其实也就那么一会儿。

有的时候,我去做治疗,妈妈在病房里等我。回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她在病床上浅浅地眯着。那个时候就觉得非常心疼,觉得自己都二十岁了,依旧要家里人这么照顾着。


这是我随手一撸就掉下来的一大把头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曾经因为自杀被抢救回来,一次,两次。我知道我这么做伤了很多人的心,每次都差点死掉,可是又活着。


不知道是药物的作用还是真的在康复了,我渐渐没有了那些,想了结生命的想法。


有时候我也怀疑,这些冰冷的器械到底能不能帮助自己。




“在芸芸众生之间,

我们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场感冒。”



我想反正闲着都是闲着,干脆用手机拍一拍日常好了。

我住的病区大多是还能自理的病人,所以是开放式的。经常有人在走廊里散步,或者在活动区聊聊天看看电视。不同的人脸上有不同的神态。


当我仔细观察大家的各种神态和举动的时候,一切都变得有趣起来。走廊里每天都有人又唱又跳,也有人会默默地盯着你看,你要是也盯着他,完全可以对视一下午。


大伙儿在活动区看电视剧。


我经常一个人靠在墙上,揣测大家都生了什么病。

跟我同一个病房的阿姨,我问她什么毛病的时候,她说她失眠,睡不着。


后来医生查房的时候我才知道,阿姨是焦虑症(明显感觉焦虑和恐惧的一类精神疾病)。但她又是个很要强的人,不肯承认她生病,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生病。

医生偶尔会给大家讲病理课。有人低头玩手机,也有人认真记下医生说的话。


有一天晚上,我在浴室刷牙,突然听见走廊传来一阵歌声。我好奇地往外探头,结果和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小姑娘四目相对。


就这样,我在病房里认识了我第一个朋友,17岁的高中生念禾。


后来她就经常往我病房里跑。有的时候是拿着她的画来,有的时候是拎着手机来唱歌给我听,再有的时候,就是拿些小零食来跟我分着吃。


念禾得的是躁狂症。她说想快点好起来,回学校去上学,再去考美院。


有一天念禾突然跑到我的病房,大喊一声:“画画拯救不了中国人。”我还没来得及问这句话的意思,她就已经跑走了。


躁狂症的一般表现就是精力旺盛,好动,情绪高昂又易怒。


有天早上她格外亢奋,不停地大笑。护士姐姐说了句:“有时候也蛮想这样生病一次,看看到底是什么感觉哦,每天居然可以这么开心。”


印象中的念禾都是一直笑着的,直到有一天,我跟她聊天,讲着讲着她突然哭了出来。


“我感觉很孤独。”她说。


那天我从她凌乱的语句里理出来了一些信息:念禾的朋友很少,身边没有人理解她,她感觉自己一直在付出没有回报,曾受到过来自同学的很深的伤害。


住院的时候,念禾留着一头短发。她的爸爸也得的是同样的病。


念禾住院的时候正逢高一开学,所以身为一个新高中生,她没有上过一天的课。出院后她想去复课的时候,被校方拒绝了,理由是她已经超过了两个月没去上课。

念禾说:“不上课也好,这样我就可以好好画画了。”

念禾出院后恢复得很好,依然是个开朗的小姑娘。我想她的发丝一寸寸变长,也代表着她在一天天的变得更好吧。


病区里也有不少沉默寡言的人。有些熟脸儿,自从我住进去就没见过他们说一句话,所以我很好奇,他们是不是有一个别人无法参透的,只关于自己的世界。


有段时间,我几乎想跟病区里的每一个人说话,想听每个人讲他们自己的故事。让我觉得惊奇的是,大家都很好相处,也非常温和。


很多来看我的朋友一开始来的时候都跟我说,觉得有点害怕。我一开始也是这样的,但是后来发现,疾病没让他们变得可怖,反而给大多数人赋予了孩子一般的童真。


有一次晚上睡不着,我偷偷遛到大厅,正巧碰到了同样睡不着的一位患者。他给我看了他的画,说他每天都会这么画画。


有一次我问护士姐姐:“我感觉大多数人都特别正常啊,为什么还要住进医院里?”护士姐姐就笑着反问我:“我们看着你也觉得你特别正常而且开朗啊,你为啥也住院了呢?”


我想了想也有道理,就开始跟小姐姐们讨论口红色号。


这是护士姐姐们叠的彩色折纸。


见到更多患病者后,我开始更能正视精神类疾病,不论是精神分裂,还是抑郁症,躁狂症,或者躁郁症。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太多人生病了,所以无须把他们过于特殊化边缘化。


大家都一样,在芸芸众生之间,我们只是精神上得了一场感冒。


我跟念禾在医院穿着拖鞋撒欢儿。


住院大概半个月之后,我开始明显好转起来,能正常地进食,出门也不再那么恐慌,甚至和朋友喝了大半瓶龙舌兰之后依旧屹立不倒,回家好好睡了一个晚上。


除去医院的治疗,身边的朋友也给了我特别大的帮助。所以我也满心欢喜地过之后的每一天,终于在一个月后等来了出院的那天。

我几乎是整个病区探望者最多的病人了,病床边永远放满鲜花。



“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背负了这些病不是因为软弱。”



与感冒一样,精神类疾病也在春季最为频发。不同的是,精神上的折磨已经不是自己像平时那样能控制的。


有的时候能活着,对我来说已经是巨大的努力了。2018年春天,在经历躯体僵化、无法进食、失去行动能力之后,我又一次入院了。


这次入院的患者有很多老人家。这位奶奶总是格外安静,只有女儿来的时候,才能安心睡下。


回到原来的病房,这次隔壁床住的是个小姑娘,病情比我要严重许多。


第一晚睡觉的时候我听见她在喊梦话:“我要杀了她们,我要杀了她们。”我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走过去,轻轻问她能不能跟她聊聊天,她含着泪点点头。


医院九点多就熄灯了,大厅漆黑一片。


后来我知道,姑娘被寝室的人排挤,被锁在阳台上,被同寝室的室友敲诈和撕作业。讲到痛处,她开始不能控制地摔东西。我抱着她,告诉她她已经很坚强了。


我还告诉她,我刚上大学那会,被室友翻出药盒知道了我是一个有“精神病”的人。在表面平和的情况下,她们告诉班主任要求把我从这个寝室换出去,因为觉得我有病,怕我伤害她们。


她一边哭一边把手臂张开对我说:“我要抱抱你。”就这样我们拥抱了很长时间。中途在姑娘失控的时候她妈妈试图阻止她的行为,被我阻拦下来,我觉得如果不让她发泄情绪,她会更难受。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背负了这些痛苦和病不是因为她软弱。


在姑娘冷静下来之后我问她妈妈,她今天说的事儿你都知道吗?姑娘的妈妈一边哭一边摇头,我只能叹气。


某天中午,隔壁床的姑娘和她妈妈安静地睡着了。这样不言不语的爱和陪伴,让我觉得很温暖。


早上的时候病房里的大人说,现在孩子生活条件都太优越了,没受过苦,承受能力差,所以就得这种病,不像他们当年,条件艰苦,承受能力高。


也有好多人,包括好多病人的家属都在说:你就是没有想开,没有想透,你想开了就好了。


我对这句“想开了”深表绝望。我们只是在众生中病倒的那一个,这不意味着我们就会被病魔打倒。也不意味着,我们就应该在他人的有色眼镜下生活。


有一次拔针了没有按好,血蹭到被子上,我望着这血迹,想着如果痛苦也能这么随意流出就好了。


我这次在病房里也碰到了一个像念禾一样的姑娘,蹦蹦跳跳的,总是唱着歌扭来扭去。她每天都会来看看我,说她很怕一个人,但是父母忙,总是没空陪她。她老是握着我是手说,你会好的,你肯定会好起来的。


我记得有一天我发了一条很丧的朋友圈,她那个时候正好不在医院,对我说了一句:“你要乖,你等我回来。”


所以我们总是躺在一张床上聊一些琐碎的事儿,住院的时候有人给你加油鼓劲、陪你聊天也是一种幸福。



有一天我突然不见她,后来才知道她出院了。第二天,我在朋友圈里得到一个噩耗,是她家里人代发的,宣布了她的死讯。


她选择了跳河,最后打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世界好像都凝固了。我只是想,她最后一次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能抱紧她就好了。


我没办法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也许人间不适合她。可是你会怀念人间吗?会想念这晴雨不定的四月天吗?




“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我,

我也不会放弃我自己”



后来我去做了一次心理疏导,我现在已经不记得在那一小时里都说了什么,只记得在医生面前痛哭不止。


我在哭我自己,也在哭这绝望和遥遥无期。


在人间这么苦耗着,无非就是心里还有着那份爱,让人有所留念。我每次清醒过来都觉得自己是自私的,是无药可救的,但是劝说别人很简单,拯救自己却很难。



出院后,我依旧能想起犯病时的苦痛,也能想起以前向爱人求助反被指责的无助,和自杀后抢救醒来,发现自己浑身插满管子的茫然。到目前为止,它们让我摔跤,让我觉得疼痛,但好歹都没有杀死我。


最让我感激的就是,还有很多人没有放弃我,于是我也不会放弃我自己。



偶尔在医院周围走走,看到零零散散开着的茶花,想到自己小时候,住的小区栽满了茶花树,开得极盛,我每次看到花开就开心得不行,花落的时候地上像下雪一样。


后来我都没有看到过开的那么盛的茶花。看了几年的花开花落,没想到自己走上了这样的人生。



那天,我躺在草坪上看飞去的鸟,想,它们一定是自由的,而我,也一定会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