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20人 | 93岁张嘉庆:乳腺癌是肿瘤治疗“百科全书”(可以听的名医故事)

文 / 医生医事
2018-08-07 03:03

采访那天,我和科秘随口聊了几句,发现嘉庆爷爷正微笑地看着我们,便逗他说:“我们在说您坏话呢。”“坏话啊,坏话听不见。”爷爷回答得更调皮。

第二次再约他时,听说他几周前不小心摔倒,腿脚不如此前利索,眉骨缝了6针,我们决定前往北京郊区的养老院看望他。一见面,爷爷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拄着拐杖,精神矍铄地等着我们。他指着门口一款很炫的老年电动代步车说:“上午骑着在园子里兜风来着。”

看着这位命运坎坷的“90后”老教授恢复了健康,我们很感动。他的一生是中国近代知识分子命运的缩影,1949年大学毕业,随着国家的命运起起落落,年过半百才迎来人生的春天,尽管姗姗来迟但却浓墨重彩:

他是病理学和外科学的“双料专家”,他曾是北大人民医院“三把刀”之一,他率先进行人癌细胞体外培养,建立中国食管鳞癌、乳腺癌和胃癌细胞系;他曾拍摄纪录了癌细胞运动与分裂的“影片”;他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乳腺疾病专业诊疗机构,开创了乳腺癌综合治疗模式。

在肿瘤医学突飞猛进的近20年,医生可以有更大空间施展才能、发挥潜力,93岁高龄的张嘉庆教授唯一的遗憾是:“我已经太老了。”

赛家有约 | 用声音讲述生命的守护

本期朗读者:“金话筒”陆澄

(93岁高龄的张嘉庆教授)

病理切片标本装满十几个大缸子

一名外科医生养细胞能养到什么程度?张嘉庆养癌细胞,在“科学春天”的1978年获得国家科技一等奖。

张嘉庆养细胞的根源要从学病理开始讲。1948年他在北医见习时,被我国病理学鼻祖胡正祥教授一眼看中,在协和医院病理科用心培养。一年后,张嘉庆大学毕业,希望能做外科医生,胡教授便推荐他来到了中央医院(现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他说,这一辈子最受益的就是这起始的一年。

张嘉庆在同一级的12个年轻人中十分突出,聪颖优秀又勤学刻苦。1954年他还是一名小小住院医师时,认为肿瘤研治将来必定发展起来,是老百姓的需要,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医院申请建立肿瘤科。虽未获批准,但院长在普外科给他辟出6张病床(两张男床,四张女床)专门接收肿瘤患者。

(1950年,张嘉庆参加第一批抗美援朝志愿手术队)

1955年,医院将他送往广东中山医科大学病理系研修,师从梁伯强教授,又系统深入研究了半年的肿瘤病理学。由于先后跟随“北胡南梁”两位中国病理学大师学习病理,深厚的病理学基础,使得他做手术时,总能看到别人无法看到的东西,他成为了难得的“双料专家”。

然而,1956年,31岁的张嘉庆刚晋升主治医师却被莫名打成“右派”,此后的20年芳华便在挨整中无一宁日。压抑的气氛中,唯有工作可以让他暂时忘记这些——他成为了科里上级医生们最好用的“研究生”,手术漂亮,又擅长做基础研究,还高产论文。

他用6张病床几年内收治了大量的甲状腺癌、乳腺癌、皮肤癌、肛门癌、舌癌等患者,白天做手术,晚上做病理切片进而作出诊断,一个人把诊断、治疗全包干。同时,他把每一个病历的病历号、患者姓名、病史、手术资料、病理诊断都详细记录在自己制备的横格本上。手术切下的标本拴上白布条,写上病人姓名和住院号,找来十几个大缸子,乳腺癌一缸,甲状腺癌一缸,骨巨细胞瘤一缸……所有的临床资料和病理标本都被完整地保存下来(原始性的标本库),六十年代初期关于临床外科病理的文章,他发表了20多篇。

随着科学家对肿瘤的认知越来越清晰,抗癌的探索由外部转向内部,回到了癌细胞本身。1961年,张嘉庆率先开始研究人癌细胞体外培养。

(张嘉庆当年在老实验室里人鼠同室)

他把老医院筒子楼的厕所改建成为外科实验室,支上一张床,人鼠同居,与小动物做伴,不知疲劳地用倒置显微镜观察培养瓶里瘤细胞的生长动态和细微变化。就是在这里,他建立了我国食管鳞癌、乳腺癌和胃癌细胞系,将中国癌症研究又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张嘉庆教授赴哈佛之前)

拍摄“微电影”:癌细胞从组织里“爬”了出来

1980年,美国哈佛大学学者来人民医院访问,看了张嘉庆拍摄的“细胞电影”,再参观了他的实验室之后,当场向他发出邀请去哈佛学习。1981年,已经58岁的张嘉庆成为了北医首位由哈佛大学资助的赴美研究员。

这个“细胞电影”实际是当年张嘉庆做癌细胞体外培养时,用倒置显微镜定格摄影技术记录癌细胞分裂和运动的过程。他自己做了后期剪辑,配上音乐,成为了一部教学片,名字为《癌细胞的运动与分裂》,用于全国生物学和医学教学。

1979年,这部教学片获得北京市科技奖及卫生部教育奖,并被世界卫生组织选中,用于这年10月在悉尼举办的视听教育会议上,张嘉庆作为中国代表前往参会,这是他第一次走出国门。1994年,现任的乳腺外科主任王殊作为实习医师第一次去张嘉庆主任的办公室时,被堆了半间屋子的数百盘录影带折服了。

(93岁高龄的张嘉庆教授)

乳腺治疗:从“一把好刀”到“百科全书”

从医70年的张嘉庆教授,见证了肿瘤外科从一支独秀到与其他治疗并肩作战的全过程,尤其对乳腺癌的治疗,更是从“一把刀”到“百科全书”的丰富,他也因此创建了国内第一个综合治疗乳腺疾病的中心。

从20世纪50年代起,张嘉庆就开始诊治乳腺的各种疾病,研究乳腺癌相关病理。那时候的乳腺癌患者,肿瘤很大、溃破,几乎都是四期病例,到了医院唯一的治疗方法就是根治手术,而且是尽可能最大范围的切除。外科医生十分骄傲,因为一把刀就是全部,张嘉庆是中央人民医院当年著名的“三把刀”之一。

20世纪60、70年代,虽然开始有内科治疗的化疗药物了,但“手术第一”的老观念并没有打破。面对乳腺癌根治、超根治术,患者付出毁形的代价,究竟有没有达到“根治”的目标?全世界的外科医师都在反思。

张嘉庆骑着自行车满北京奔波,对自己做过手术的患者一家一家上门随访。离得远的,他就寄信去;如果信也收不到的,他就上派出所查户口。经过艰难的寻访,105例乳腺癌患者中,除了2例失访外,其他都被他找到,他逐渐明白单纯追求“局部控制”似乎并不能“根治”乳腺癌。

直到80年代后,国际一项研究证明,乳腺癌大范围的根治性切除,付出了身体不健全的沉重代价,却并没有让患者在存活率和死亡率方面获益,从此乳腺癌切除范围趋向局部合理切除,非纯手术治疗的方法也越来越多。

1983年从哈佛回来后,张嘉庆担任人民医院大外科主任。此时,肿瘤内科快速发展,化疗逐渐成熟,他逐渐意识到在和乳腺癌等癌症的搏斗中,光有手术完全不够,综合治疗才能让病人最大获益。他开始求贤、请教医科院肿瘤内科孙燕院士。

1991年,他卸任大外科主任时已67岁,又潇洒地出国访学一年。这一年多,他看到国外都有Mastology(乳腺学),而中国的乳腺专科还是空白。于是1992年一回来,他就向医院申请成立乳腺中心,把外科手术、影像学、化疗、放疗、病理、普查、基础研究等集于一体,综合治疗乳腺疾病。在他的影响下,北京其他几家医院陆续组建了乳腺疾病专科中心和专科病房,这是他对我国乳腺肿瘤界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巨大成就。

成立乳腺中心后,在科技部的支持下,他买了一辆乳腺普查车,车上有B超、钼钯、显微镜、心电图等。让年轻的住院医学会开车后,每周都开到北京的远郊区县、街道、社区做义务普查。

(张嘉庆教授担任大外科主任时带查房)

优秀的乳腺癌医生要成为复合型人才

1983年,张嘉庆从哈佛回国后担任大外科主任,他打出了“振兴外科”的旗号,力主恢复系统的24小时住院医师培训制度,将外科住院医师纳入大外科的培训体系,为低年资医生打下了广博而深厚的外科临床基础。新来的实习医师和低年资的住院医师,不先定专业,而是在大外科中去轮转,第四年成熟了,有扎实的基础以后,再分专业。

他有一个风趣的“小鸡培养”理论:年轻的住院医师就跟那刚孵出来的小鸡似的,不知道谁是公鸡谁是母鸡。如果都按母鸡下蛋去培养他们,肯定会出乱子。所以,应该给他们尽可能广阔的成长空间,等到他们成熟了,今后是去打鸣还是去下蛋,不用你操心,他们自己都能决定。

在张嘉庆主任的督导下,住院医师学习热情高涨,当年成长起来的一批年轻医生,都终身受益于这样的培训。

乳腺癌的专科医生同样如此。

谁活得长,谁就赢了

在北大人民医院90年院庆时,主持人曾问张嘉庆教授:“您这么大年纪了,没有心脏病,也没有呼吸系统疾病,您是怎么保养的?”他说:“因为我没心没肺,人生无欲则无求。”

钱钟书说:“一个真正幽默的人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微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在人生最黑暗的20年里,《东周列国志》让他豁然开朗,最终他效仿孙膑才逃脱厄运保住性命,个中艰辛超乎我们的想象。当他走出低谷时,已经年过半百,此后的20年他一刻也不停歇,他说要知难而进,迎难而上,从哪跌倒从哪站起来。

近一个世纪的风风雨雨,都刻入他93岁的年轮里,如今留在他脸上的是永远的微笑,保持着思维的敏锐、机智和调皮,都是他深谙人性之后的通透豁达。

他喜欢玩电脑、唱卡拉ok,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他说,年轻人像阳光一样,让他的世界更加明亮。真正的乐观主义,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他曾数患重病,而每一次都是躺倒了又站起来,每每与死神擦肩而过。有一次,他冠心病发作伴心律不齐,所有人都为他捏一把冷汗。但他命大,有惊无险,不久就上班了。别人问他究竟有何灵丹妙药,他说:“恐怕是二锅头的功劳吧。”

在20世纪90年代初的一天,年近七旬的张嘉庆教授正在研究室工作时,突发巨大肝囊肿破裂、休克。手术出人意料的成功,死神又一次和他开了个大玩笑。

2003年“非典” 爆发,人民医院是疫情重灾区,一些乳腺癌专业的晚辈担心他的安危,前去看望他。于是他带领这几名“大胆的”年轻医生去医院附近的小饭馆潇洒自如地小酌,如此淡定和处事不惊。

在张嘉庆教授80岁时,腰椎间盘突出、椎管狭窄,站不稳走不动,再一次被推到他战斗了50多年的手术室,手术非常成功。不久,他又乐呵呵地走出医院,继续战斗在抗击癌症的临床一线。

采访结束前,我们坐在养老社区的长椅上,头顶一树红枫,听着割草机的轰鸣。他说:“谁活得长,谁就赢了。”

人生的长途跋涉,比的是远而非快。我想,上天一定是偏爱张嘉庆教授的。

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文/张嘉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但是我看黄昏中的落日,没有什么伤感和遗憾。很庆幸,自己能及时地发现落日的绚烂,庆幸自己还能时刻欣赏人生路上的每一道风景。“虽已近黄昏,夕阳仍美好。”

八旬岁月,说长,其实短。我好像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咂,书页就这么一页页地翻过去了。说起成就,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说起经历,那倒可以说是斑斓多彩。如果有什么真的我值得给后来的年轻人说一说的,那么就是:珍惜生命,热爱生活!

从小学、中学到大学毕业,从刚参加工作到抗美援朝,从下乡劳动到出国交流,从建立乳腺中心到退居二线组织文化沙龙。这些是记住的,也许年轻人会说,这样很成功,这样的人生很辉煌,可对于我来说,走过这些起起落落,也许生活中最真谛的,倒也不是这些得与失了。在我看来,所谓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爱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这样,你就在任何情况下都会感到充实和踏实。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遇事不钻牛角尖,人也舒坦,心也舒坦。热爱生活就等于热爱自己,因为生命总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现在的我已是白发苍苍,回顾走过的岁月,越来越觉得我应该感恩。首先,我要谢谢我的父母,没有他们的养育就没有我的存在;同时,我要感谢北大,不光是在校读书的时光,我觉得在人民医院工作一共66年的时间里,我都不断地学习和前进,是北大的教育教我如何做人、如何进步,北大附属人民医院的环境让我成长和成熟;感谢教育我成人的老师们,那些在我逆境中带我工作,教育和支撑我度过难关的恩师们,你们是我一生中遇到的“贵人”。感谢那些给予我信任和温暖的病人们,感谢和我多年来为了发展肿瘤事业、乳腺事业共同努力的朋友们和学生们,他们的勤奋成才也是我事业和生活的动力。我对陪伴我走过大半生的老伴和给我欢乐的孩子们也心存感激。感谢新中国的成立,感谢改革开放的30年以及今天我们所处的和谐社会,没有它们也就没有我们今天的事业和多彩的生活。

我不是一个擅于在文字上表达的人,但是我觉得有的人说得很好,很像我要表达的心声。那么就引用一段冰心文章的段落来收尾吧:

我不敢说生命是什么,我只能说生命像什么。生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他从最高处起源,冰雪是他的前身。他聚集起许多细流,合成一股有力的洪涛,向下奔注,他曲折地穿过了悬崖峭壁,冲倒了层沙积土,挟卷着滚滚的沙石,快乐勇敢的流走。一路上他享受着他所遭遇的一切,有时候也遇到峻岩前阻,他愤激地奔腾了起来,怒吼着,回旋着,前波后浪地起伏催逼,直到他过了,冲倒了这危崖才心平气和地一泻千里。有时候他经过了细细的平沙,斜阳芳草里,看见了夹岸红艳的桃花,他快乐而又羞怯,静静地流着,低低的吟唱着,轻轻的度过这一段浪漫的行程。

也许,这样才是生命,也是我的人生。所以,虽已近黄昏,夕阳无限好!

老照片由张嘉庆教授提供

(本文部分内容来自于林本耀教授、江泽飞教授、王杉教授、王殊教授、佟富中教授的回忆文章,在此表示感谢)

感谢志愿者黄锦花对文章进行校对

第3期:沈镇宙:医生“站在床边”,病人“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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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立医学人文记者 |《遇见肿瘤名医》作者

曾任人民日报《健康时报》编辑部副主任

曾任腾讯健康频道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