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位自杀未遂的医生,从自己医院的EICU里醒来

文 / 医师杨浩
2021-12-16 09:21

导读

“为什么不是今天呢?”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一跳。

作者:Hollow

本文为作者授权医脉通发布,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我不喜欢把它称之为“黑狗”,它哪有狗狗那么可爱。我更愿意把它称之为“黑山”,冰冷沉重,把我压到跪下,双腿打着颤,再艰难的站起来。

我不知道什么迪尔凯姆对自杀的经典论断,但我写过的一首小诗,表达出了同样的观点。

Snowflake and Questions

I open my eyes

who hell the one covered them

with black?

I find myself

who hell the one pull me down

into the dark?

If I were die

who hell the one ended my life

without trace?

No one

but everyone.

《岛上书店》有一经典名句:“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生命变得美好而辽阔”。而我未曾想到的是,“这最艰难的那一年”出现在我原本应该最有希望的30岁。

我的世界瞬间崩塌,满目黑暗,再也没有光照进来过。

永远在“黑山”脚下的西西弗斯

有的明星“出道即巅峰”,而我的抑郁症“发病即重度”。

图源:摄图网

在毫无征兆之下,它像洪水猛兽般向我袭来。虽然那时候没有去医院诊断,但我意识到“不对”后的1个星期,我就开始拿起刀片在胳膊上割。然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已开启了我的“自残之旅”——我在长达近2年的时间里,保持着高频自残的习惯,从最初的细细的伤口到后来都是自己缝合,我深刻地体会到“自残是会上瘾”这句话的千真万确。

每一次发作都是与自己的博弈。

最初,我会在发作的时候告诉朋友“我又发作了”,然后放下手机,任由它渗透到我的每一寸肌肤,而我却毫无办法——莫名的悲伤、痛哭、哭到颤抖、抱着头、拽头发或者敲打,哭到停不下来,即使停下来了,也像丢了魂一样。那时候,我经常坐在房间里,不动、不做事、不听歌、不开灯。看着火球一般的落日隐去,看着房间一点一点暗下来,看着满屋子只剩下黑色,我心里却觉得无比安心。

后来,发作成为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依然会痛哭,然后擦干眼泪开始做事,在这种状态下,我通过了主治考试,发表了SCI,立项了3个厅局级课题。擦干眼泪后该干嘛干嘛,我把自己“往死里逼”。

除了,眼泪;还有,疼痛。

躯体疼痛是抑郁症常见的躯体症状,我从对它一无所知到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也就是在那一年里。如果说疼痛是一汪湖水,我在里面浸泡了一整年。

它不是那么剧烈,但那种“蔓延”、“浸透”的感觉,侵蚀摧毁了你的意志力。最初只是躯干疼痛,以背痛为主,后来渐渐的四肢也开始痛,痛到拿不了笔写字,但这不是最严重的。印象中最痛的一次,我对朋友说“我想跪下来求主任给我开药”,真的,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让疼痛停一停。

然而,这种疼痛几乎没有药管用。

我就像又一个西西弗斯,永远从山脚下重新开始,那座“黑山”不曾消失。

图源:摄图网

“为什么不是今天呢?”我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一跳

有的人认为抑郁症的自杀都是“有预谋的”,会有详细的计划。没错,确实有一部分是这样的,毕竟在那样的痛苦和消极之下,很难不去想关于死亡的事情。

但,我的那次,就只是因为一个念头。

那天是工作日。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走进诊室,穿上白大褂,开机,翻开日记本写日记。是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写日记是我生活中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我靠它“维持生命”。写着写着,我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什么不是今天呢?”我被自己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就这么跳了出来,闯进我的脑海。

不记得后来有没有接诊病人了,下午的班自然是不会上了,我请了半天假,冲到另一家医院开了安眠药。给我开药的医生是我的朋友,事后聊起,那天我的反常,他看出来了,但并没有往坏处想,这件事也直接导致以后我再也没有从他那里开到过药。

那是一个雨天,雨很大,我拿着药走在路上,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我想要跟朋友告别,但不可以。我对自己说:“真的决定了吗?以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会有人想念我吗?”我甚至想,为什么恰好是雨天,是上天不让我走吗?

回到家后,洗澡,换掉淋湿的衣服,写遗嘱,煮了一碗面做晚饭,看了几部电影,然后就是等待。

在这个过程中,我反复问自己“确定了吗?”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迷惘,我什么都没准备,只有几盒药,我不确定要吃多少,会不会很难受让我放弃?但,我就像被“牵引着,一直走下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潜意识里并没有做好要死的准备,等待的过程很煎熬。我反复看时间,希望时间过得快一点,就可以付诸实践了;又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我会后悔吗?

最终,我还是在预计的时间之前,吞下了两种药。

图源:摄图网

从EICU里醒来,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为什么没有死掉?”

我从来没有进过我们医院的EICU,没想到,是以这样的身份进来的。

短暂的醒来后,我又昏睡过去。再醒来后,就都是熟悉的画面了。来来去去的医护,虽然没见过但还是很熟悉的环境。主任来查房了,听到一旁的医生说了句“药物过量”,想不到我竟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同事们面前,虽然互不认识,但那一刻,我还是很想“就地消失”。出院前,素未谋面的护士长来了,轻声地询问、关照了几句,告诉我差一点就要血流灌注了。我没听明白那是什么,只知道那时候我一定是面无表情、呆若木鸡的。

回到“熟悉又不熟悉”的家,头还很晕。我只完整地休息了1天就去上班了,虽然只是上半天,但也没持续几天,就恢复正常了。领导没有给我压力,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不放过自己”。后来的日子里,我也几乎没请过假,无论前一天又割的鲜血淋漓,还是又很严重地发作了,只要我能把自己从床上逼起来,我都会去上班,并且可以保证上班的质量。至今,科室里也几乎没人知道我的情况。

有时候需要去急诊会诊,会路过EICU,我会朝门口看几眼。我不知道如果下一次需要去EICU会诊,我有没有勇气进去?我会不会找个理由把会诊推给别人?即使进去了,我能不能保持冷静,完成会诊?

我至今都记得我的床号,38,一个我从来都不喜欢,也不会再喜欢的数字。

“黑山”就像月亮,反射太阳的光

有人会说,你怎么不治疗,亏你还是医生呢。

我正规治疗过,一线、二线的药都吃过,心理咨询和治疗也做过,虽然都像吃药一样没坚持下去。我知道给自己停药是不对的,但从我的角度来说,我并没有觉得我不吃药后状况更差了,或者是吃药的时候状况更好。很多研究也表明,对药物反应不好的患者是很多的。

但这里还是要指出,即使要停药还是要在专科医生的指导下进行,我擅自停药两次,对停药的“戒断反应”是有“深刻领悟”的,如果熬不过来,后果也会很严重。另一方面,“医生是最差的病人”,很多人以为作为医生应该会比普通人更注重身体健康,或者健康管理,但事实正相反,尤其是像抑郁症这样的精神心理疾病,如果医生本人变成了患者,他所承受的来自各方面的压力会更大,也就导致了更差的依从性。

这一场经历,夺去了我生命里的“阳光”,我很难再感受到快乐,却变得更加敏感,有更好的共情。我一直都认为“黑山”把我压的很累,几乎把我压垮,却忽然发现,也许它是一个“月亮”,让我用另一种方式帮助这个世界。

图源:摄图网

有一段时间,我自己的状态很差,已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的程度了,于是打算休息一段时间,并且在朋友的反复劝说下,开始萌生去住院治疗的想法。但在休假前的最后一天班上,遇到一个抑郁症的患者,她的出现让我直接打消了去住院治疗的想法,只是因为“我想治好她”。于是,我一边成为患者做着心理治疗,一边治疗我自己的患者。在我的治疗下,我的患者情况有了明显的改善,减掉了安眠药,只吃维持剂量的抗抑郁药。

有时候,说不清是谁治愈了谁,月亮本没有光,只因为它承受了黑暗。

后记

作者说:

有机会分享这些文字也算是一种缘分,我会认为是“上天也认可我这样做”。再去回忆一遍,无疑是痛苦的,那种疼痛是无法名状的闷痛。幸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成长,由痛苦滋养的感悟是特别的。我曾不止一次感觉就要被“黑山”压垮了,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事实是,每一次我都努力站起来了,即使双腿颤抖,即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将被压倒,即使还要再经历无数次折磨,至少,我还没有被打倒。

世界以痛吻我,我不必报之以歌,却可以以痛为镜,化黑暗为光明。

小编说:

本文能够被分享出来,其实也是一种机缘巧合,按照作者的话,那应该是种“上天的安排”。尽管大家都说人类的悲欢难以相通,但却可以共情。因此在这些被撕扯的人生之中,我们不该是冷眼过客。

在此希望作者一直勇敢,直到与自己与世界和解,更希望大家可以看见她的勇敢,从而去关注并重视这个群体的心理健康。

责编 亦一 敬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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