猿鹤虫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猿猴意象

隋 青釉龙柄蹲猴壶 泰安市博物馆藏 名贺 摄

魏晋到唐宋：君子与小人之别

从魏晋到唐宋，猿与猴的文学形象差距日渐增大，甚至对立起来。这种趋势首先可通过对诗歌艺术的统计分析看出。据秦榕、陈颖熙等人的统计，《六朝诗集》出现猿四十处，猴六处，其中一处为以猴入题。而到了《全唐诗》，含猿之作增至一千三百三十八处，猴仅五十五处，前者约为后者的二十四倍；同时有以猿入题五十五首，猴仅一首。《全宋诗》词句含猿两千六百三十七处、猴二百零一处，猿入题一百零五首、猴十首。可见二者在当时文人认知上的不同地位。

唐 石十二辰猴俑 故宫博物院藏

唐 陶画彩十二辰猴俑 故宫博物院藏

唐 邛窑黄釉猴 故宫博物院藏

除了原有仙化长寿的特征，猿还被赋予了「君子」的新评价，文本上开始出现把猿与「君子」联系起来——具伦理化倾向的表述，如据传典出于晋朝葛洪《抱朴子》的周穆王南征全军覆没后，君子变为猿鹤，小人变为虫沙。对比之下，该时期的猴则表现为三类特点：一、容易获取，地位低贱；二、为人驯化作娱乐表演，滑稽嬉笑；三、群居于山中，食践稼蔬，为人所患。俳谐文盛行于六朝，是作讽刺戏谑的一种文体，其中言辞最激烈的与猴相关描述，莫过于阮籍的《猕猴赋》。在该作品中，作者以猴比喻小人形貌庸俗、趋利忘义，运用了沐猴而冠、檀长卿起舞等典故。

宋人绘 猿猴摘果图页 故宫博物院藏

宋 磁州窑白地黑花猴鹿纹瓶 故宫博物院藏

至唐宋，一方面，人们对自然、动植物的观察更为深入；另一方面，在禅宗等思想的熏染下，登吟纪游不再以客观描摹山川景物为主，而加入了更多的个人思考与移情。这一时期，对猿猴之分作出的进一步阐发、凸显，以两篇文章为代表—吴筠《玄猿赋》和柳宗元《憎王孙文》。《玄猿赋》评价猿不仅「寿同灵鹤」，更「性合君子」，即便与万物之贵的人类相比也毫不逊色，且远离尘世凋敝、生活宛如远古社会般天真自然，为人所羡慕与赞叹。《憎王孙文》则直接把猿猴两者对立起来，从序言开始便呈现出较强的拟人化，并摆明了自身观点：猿善猴恶。作者借此表达个人政治上的不满与愤慨（猿、王孙分别隐喻当时的革新集团与顽固旧势力）。虽然对猿猴各自「品行」进行描述不是柳氏的根本目的，但「猿优猴劣」却由此在唐宋时期扩展开来、成为主流。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因习性认识的丰富，对猿的褒扬—「君子猿」更为具体；同时前人留下的典故（如「猿鹤虫沙」「邓公折箭」「吴王射狙」「狙公赋芧」等）继续影响该时期之猿猴评价。

宋 白釉猴首式哨 故宫博物院藏

宋 猴纹陶印模 故宫博物院藏

金 生肖图之猴 北京石景山区八角村金墓壁画

元明清：继承与混淆

这一时期，人们对猿、猴两种动物的认识在沿袭、发展前人观点之余，开始出现一些混淆。尽管各版本西游文学的发展到吴承恩本《西游记》的成形，带来孙悟空这一全新、正面的猴形象，但齐天神猴的出世并未改变「猿」、「猴」之传统属性，在元明清三代的文化领域里，仍可见猿、猴的不同境遇。据秦榕、陈颖熙整理，《列朝诗集》含猿共四百六十二处，猴二十三处，前者约为后者的二十倍；《清诗别裁集》猿诗约一百二十首，猴仅五首。猿多写其清幽、哀愁、隐逸，猴则写「沐猴而冠」「制之、驯之」，对比鲜明。

明 成化款斗彩鹿猴花鸟纹碗 故宫博物院藏

明 宣德款青花猿鹿图盘 故宫博物院藏

同时，我们也察觉到了一些变化。明代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提到「今吴俗，指猴为猿，亦谓之胡孙」，可见当地已不清楚「猿」实为何物。明代谭纶在柳宗元《憎王孙文》的基础上用猿和猴来说明军队，认为「宁猿勿猴」，行军者要深以猴为戒，不过其开头云「世谓猿猴其实有二」，反映时人已较难同时接触到猿和猴两种动物（主要是猿数量稀少），对二者名称存在一定误解。

明 错金凤首盉 故宫博物院藏 盖顶正中有一猴形钮，猴曲腿蹲坐，神态生动

明 青玉镂雕鹿猴山子 故宫博物院藏

明 象牙雕双鹿逢猴图笔筒 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百科式图录类书《三才图会》中，我们能看到与猴一样、长着短尾的猿。万历《会稽县志》和 《彰化县志》中均出现「猿好践稼蔬，所过狼藉」等错误描述，这里应该是猴。可见，元明清时纵然「猿」、「猴」二者的审美差异整体上得到了延续，且其各自内涵亦有所丰富，但某种程度上人们已分不清这两种动物。

《三才图会》明万历三十七年刻本中的“白猿”、“猴”及“猨” “猨”与“白猿”皆绘有尾，可见猿猴混淆

清 青玉马上封侯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青玉山子及木座局部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青玉十二辰斧形佩-申（正、背） 故宫博物院藏

猿、猴被古人赋予不同评价实际上是人和自然关系的一种反映。先秦时代，文本中猿、猴未出现较大差异，猿猴主要作为一种普通兽类出现。而从秦汉开始，人们加紧了对自然资源的掘取，动物、地理学知识变得丰富，有关猿猴评价间的差距也就随之拉大，这在魏晋以后表现得尤为明显。至于元明清三代对「猿」、「猴」二者的混淆，乃是生态破坏严重、猿猴数量锐减情况下的产物。

清 青玉十二辰-猴 故宫博物院藏

清 青玉十二辰-猴故宫博物院藏

清 金星玻璃猴 故宫博物院藏

清 牙雕带链猴桃式盒 故宫博物院藏

内容节选自《紫禁城》2016 年1月刊《猿猴在古代中国：传统认知与生存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