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泄治疗的心理本质是让患者直面自己的“无意识”
临床心理学治疗过程中,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病人的思维都引导到靠近意识的地方,以使他们看见阴影。有许多病人是复杂的、具有很强的意识的,他们牢牢地驻足于意识之中,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放松。
当医生试图把意识推到一边时,他们往往产生最激烈的抵抗,他们希望跟医生谈那些他们完全意识到的事情,也就是使他们的困难变得容易理解,并且讨论它们。
他们说自己要倾诉的东西已经够多了,不必为了这个目的再求助于无意识了。对于这样的病人,需要一套使他们转向无意识的完备的技术。
这个事实一开始就严重地限制了我们采取宣泄治疗的方法。另一个限制将在后面说明,要讨论它马上就会把我们引向第二个阶段——解释阶段的问题。让我们设想在某一个病例中宣泄疗法所要求的倾诉已经进行了神经症消失了,或者至少是症状不复存在了。单就医生而言,病人可以说是治愈了,可以让他离开了。
由于倾诉的行为,病人似乎牢牢地与医生拴在一起了,如果这种看似无意义的依恋被猛力斩断,就会出现严重的旧病复发。在有些病例中没有形成这种依恋,这很奇怪,也很有意义。从表面上看,病人走的时候已经治愈,可是他对自己的心灵深处着了迷,以至于他继续对自己实行宣泄治疗,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无法适应生活。
可以认为,“宣泄治疗“的本质是让患者直面无意识、直面自己,而不是与医生拴在一起。显然他也有和泰修斯一样的经历,泰修斯和自己的战友皮里修斯下到地狱里把阴间的女神带回来,路上他们累了,就座下来休息一会,却发现自己长在了岩石上,无法起身。对于出现这些奇怪而且出乎意料的事情,应该对病人进行解释,而我最先提到的那些不能应用宣泄治疗的病例,也应该用解释的方法处理。
尽管这两类病人的明显不同是一个事实,但是他们在同一点上需要解释,那就是像弗洛伊德所认识到的,当固置现象出现时。固置现象在进行过宣泄治疗的病人身上很明显,特别是在那些依恋医生的病人身上,就表现得更为清楚。在催眠治疗中也观察到了类似的不良后果,但是这种依恋的内在机制我们并不理解。
现在看来,这种令人困惑的联系与父子关系特别相似。病人陷入一种孩童般的依赖,甚至理智和洞察力都不能保护他们避免这种状态。但是既然移情的过程是无意识的,病人就无法提供关于它的信息。显然,我们在对付一个新的症状-一种由治疗直接引发的神经症。
因此就出现了以下的问题:怎么解决这个新的困难呢?这种状况的准确无误的外在标志是,病人对于父亲的记忆意象连同对感情的强调都转移到了医生身上。
不管后者愿意不愿意,只要他以父亲的角色出现,病人就会陷入一种孩童般的关系。当然,他并不是因为这种关系而变得孩子气了;他身上一直就有某些孩子气的东西,只不过以前被压抑了。现在它浮到了表面,因为重新找到了久已失去的父亲-于是它试图复制儿童时期的家庭环境。弗洛伊德恰如其分地把这种症状命名为“移情”。
当然,对于帮助过你的医生有一定程度的依恋是完全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不正常的和出乎意料的只是移情的异常顽固性和它不能为意识所纠正的特性。弗洛伊德最突出的成就之一是解释了这种依恋的本质,至少从人的个人历史来看是如此-并因此为心理学知识的一个重大进展扫清了道路。今天,人们已经毫不怀疑地确信,它是由于无意识的幻想造成的。
这些幻想主要有一种我们称做“乱伦”的特质;这似乎足以解释一个事实,即这些幻想总是处于无意识状态,即使在最彻底的倾诉当中也不能指望它们暴露出来。尽管弗洛伊德总把乱伦幻想说成是被压抑的,进一步的经验却向我们表明,在许多病例中,它们从来都不是有意识的,或者仅仅以最含混不清的方式被感知-因为这个原因,它们不可能被故意地压抑。
最近更多的研究似乎表明,乱伦幻想通常是无意识的并保持着无意识的状态,直到分析治疗把它们揭示出来。我说这些,并不意味着把它们从无意识中拉出来是对自然的干预,干预自然是我们应该避免的;我只是希望指出,这个过程几乎与外科手术一样剧烈。但是它完全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分析的过程诱发了不正常的移情作用,只能通过触及乱伦幻想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宣泄的方法把可以进入意识并正常地包括在意识当中的那些内容归还给自我,而清除移情的过程则揭示了那些由于其性质几乎无法进入意识的内容。这是倾诉阶段与解释阶段最主要的区别。我们在前面已经讨论了两类病例:一类是不能应用宣泄疗法的病人,另一类是采用宣泄疗法可以产生效果的病人。我们刚才还讨论了以移情的方式出现固置现象的病人。
除了这些人以外,我们还提到了那种人,他们不是对医生而是对自己的无意识产生依恋,他们在无意识当中被缠入了一张网。在这样的病例中,家长的意象没有转移到人类对象上面。它被看作是种幻想,但是它却有着与移情同样的吸引力,并造成同样的用弗洛伊德的研究就可以理解那些不肯毫无保留地接受宜依恋。
我们可以看出,即使在看医生之前,他们已经以自己的父母自居,并从这种自居中获得了权威性、独立性以及极大的力量,这使他们足以成功地抵抗治疗。
他们主要是一些有教养、有个性的人。当其他人不可救药地成为无意识的父母意象的牺牲品时,他们却能通过无意识地以父母自居而从它那里吸取力量。
在移情的问题上,我们借助于倾诉什么效果也不能达到。正是这一点促使弗洛伊德对布罗伊尔原有的宣泄技术作了根本性的革新,把它变为他所谓的“解释方法”。向前迈出这一步是必然的,因为移情作用所产生的那种关系格外需要解释。
外行很难理解这一点的重要性;但是如果一位医生突然发现自己被缠进了一张由无法理解的狂热信念织成的网中,那么他就会看得很清楚。
他必须向病人解释移情作用,也就是说,向他解释他投射在医生身上的东西。既然病人自己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医生就被迫把他能够从病人那里找到的幻想碎片加以分析解释。提供这一重要资料的首先是我们的梦。
弗洛伊德在调查那些因为与我们的意识立场不相容而受到压抑的愿望时,为了发现这些愿望而研究了梦,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了我所说过的乱伦内容。
当然,它们并非这项调查所显示的唯一资料;他还发现了人性所能包含的一切污垢,要给它们粗粗地列一个目录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这一点已经是臭名昭著的了。弗洛伊德的解释方法的最终产品是对人的阴影一面的详细阐释,这是以前人们从没有做过的。它像一剂能想得出的最好的解药,打破了对人性的所有理想主义的幻觉;因此无怪乎弗洛伊德以及他的学派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激烈反对。
对那些原则上相信幻觉的人们,我们也不能指望有别的反应;但是我坚持认为在反对者当中,有不少是反对解释的方法,他们对人的阴影一面不抱幻想,但却反对单从阴影一面给人类画一幅有失偏颇的肖像。无论如何,最根本的东西不是阴影,而是投下阴影的身体。弗洛伊德的解释方法的基础是“还原”解释,它不可避免地要把人忽而引向前,忽而引向后,如果夸张地片面地运用它,就会有一种破坏作用。
尽管如此,心理学还是从弗洛伊德的开拓性工作那里受益匪浅;它了解了人性也有阴暗的一面,而且不单单人有这一面,人的作品、习俗、信念亦是如此。甚至我们最纯洁、最神圣的信念都可以追溯到最原始的根源。用这种方法看待事物甚至有一定的合理性,因为所有生命的开端都是简单而低下的;我们是在地基上面盖房子的。
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不会否认,所罗门·瑞因用原始的图腾观念对《最后的晚餐》所作的解释是非常有意义的。他也不会反对在希腊诸神的神话中指出乱伦的主题。不可否认,从阴影的一面来解释闪光的东西,并用某种手段把它们降低到其肮脏的本源,这是很痛苦的。
但是在我看来,如果说从阴影方面解释具有破坏作用的话,这只是美好事物上的微小瑕疵,是人的弱点。我们对弗洛伊德的解释抱有恐惧,完全是因为我们自身野蛮的或孩童的幼稚性,它使我们相信并非所有的高度都有相应的深度,并使我们对“终极”真理视而不见,那就是对立的东西走到极端后便会殊途同归。我们的错误在于,我们以为闪光的东西一经从阴影方面解释就不复存在了。
这是一个令人遗憾的错误,连弗洛伊德本人也坠入了其中。然而,影属于光,正如同恶属于善,反之亦然。因此我虽然对暴露了我们西方的错觉和狭隘感到震惊,我却并不遗憾;相反,我欢迎这种暴露,并认为它有着不可估量的重要意义。
正像历史所经常表明的那样,钟摆的运动能使事物回到正常位置,而这种条露就是一次这样的钟摆运动。它迫使我们接受目前的哲学相对论,如同爱因斯坦所阐述的数理相对论一样,哲学相对论从根本上是遥远的东方的一条真理,它对我们的最终影响还不可预知。知识观点对我们行为的影响是最小的了。
但是当一个观点表达了一种心理经验,而且在地理上相距遥远、历史上缺乏联系的东西方都结出了硕果时,我们就必须仔细研究一下这个东西了。
因为这样的观点所代表的力量超出了逻辑的合理和道德的承认;它们永远比任何人的头脑更有力。人确信是他塑造了这些观点,而实际上,它们塑造了他,并且把他变成它们无意中的代言人。现在我想回到固置现象的问题上,谈一谈解释过程的作用。
如果他还没有放弃对医生的孩子式的要求,现在他就会认识到一个不可逃避的真理,即对别人提出要求是一种孩子式的自我放纵,必须用更强的责任感来代替它。具有洞察力的人可以自己得出道德上的结论。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后,他可以把这种了解作为一种保护措施;他将投入生存斗争,并把那种渴望的力量消耗在进步性的工作和经验当中,正是那种力量使得他顽固地执着于童年的乐园,或者至少是频频回头观望。
一种对自身缺点的正常适应和耐心将成为他的指导性道德原则,他将试图把自己从多愁善感和虚假幻象中解脱出来。必然的结果是,他将背离无意识,就像背离虚弱和诱惑的源泉-那正是道德失败和社会挫折之所在。现在病人所面临的问题是要学会做一个社会性的人,到此我们就进入了第三个阶段。
对道德敏感的人们有足够的动力推动自己前进,对他们来说,只要认清自己就可以了;然而,对那些缺乏对道德价值的想象力的人来说,这就不够了。甚至在他们对分析医生的解释深信不疑时,如果缺少了外在的必要性,自我了解对他们都没有足够的作用-更不用说那些只是有所触动却最终将信将疑的人了。
这最后一种人是精神上训练有素的人,他们掌握了“还原性”解释的真理,却不能接受它,因为它只能使他们的希望和理想化为泡影。在这些病例中,仅有洞察力也是不够的。
解释方法的弱点之一就是它只能在那些敏感的人们身上取得成功,因为他们可以通过认识自我独立地得出道德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