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全宇宙最好的专科医院(史上最强医疗讽刺小说,没有之一)
“你知道么,我们是最好的专科医院”。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明哥对我说的话。
明哥在这里是第17年的住院医,还没升到主治的原因是前面还有十几号人在排队。
“这就是大城市的不好,明哥跟我说,不过没关系,因为做这份工作一般死得早,等到前面的人都挂了你就可以提前顶上去,反正我现在身子还行。”
所谓专,一是专业,二是细化。比方说,一般医院心电图都只有12个导联,我们医院有36个。我第一次去推心电图时,就看到面板上一堆五颜六色的小胶球。“这样可以从三百六十度全面评估心脏”,明哥告诉我。“副作用是这些小导联必须用超过30种颜色来标注,已经有20多个可怜的住院医通过这种方式被诊断出色盲”。
我费了很大劲去记住这些小球的顺序,这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情。但我还是经常接起来会手忙脚乱,在一旁等着打针的护士常常很不耐烦。“让我帮你弄”,她一把从我手中拽过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导线,三下五除二地在病人身上贴了个圈从暖色调到冷色调,她指着那一排小球跟我说:“记得没有,菜鸟!”。
我感觉被护士在病人面前骂是十分丢脸的事,回头装着镇定的样子去按开关。然后我就看到显示屏上出现了若干熟悉的曲线,它们活泼地跳跃着,跳跃着,然后……逐渐……变成了……一个……心脏。
“妈蛋!”我感觉我越来越不能理解这家医院了。
“频发室早,左室后壁来源”。护士探过头来看了看。“你怎么知道从哪里来的?”我吓了一跳。“你看这里”,她指了指显示屏上。那个大大的心脏左下方欢快地抖动了一下,跳出了两个汉字,室早。
我觉得我头开始晕了,决定量完血压就回办公室。但当我绑好袖带后却发现没有显示血压的汞柱盒子。我一定是昏了头了,居然只拿个袖带来量血压。
“这个血压计坏了”。我冲护士喊,“这个袖带掉下来了”,我冲着病人胳臂努努嘴。护士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我。然后默默地从袖带后面掏出一个小小的怀表。我盯着那个巴掌大的圆东西看了足足5分钟,直到确认上面的单位确实是毫米汞柱。我真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了。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牛的样子。
“我们病房昨天收了100多个病人,8个住院医。你要习惯这里的节奏,主治第一天是这么说的,做事要有效率。”他坐在一个旋转椅上查房,我们8个人把他围在中间,通常1个病人3句话之内就可以搞定,快、准、狠。
如果外人这时候进屋,通常看到的画面是在一群人的包围中他在正中间飞快地旋转,想想就很惊悚。“你这个病人是怎么回事”,他把脸转向我,随后飞快地向门口打了个招呼,左手在一本病历上不停地签着名字,右手则伸向我的病历。
“频发室早”,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一个经食道电生理,还有……”
我点点头,感觉自己弱爆了。
不过这也有好处,比如护士常常会帮我把医嘱开好。病人血糖不好,我中午帮你开了个降糖药,然后给内分泌发了个会诊。她跟我说。
“你真的是太厉害了”,我受宠若惊地回答:“你开的哪一种,诺和灵还是优泌林?”她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我觉得我一定又问出了一个低级的问题。当我点开病人的长期医嘱,发现医嘱栏里赫然有一行药叫做:“降糖药”。
“如果我的病人血压高呢?”
“那你就应该敲JYY”,明哥跟我说。
“JYY?”
“降压药!”
“我们是专科,我们有无数专业组,室上速组、房颤组、高血压组、低血压组。他们会帮你解决具体的问题,你要清楚你需要做的。效率,效率明白没有?你知道我们的导管室病人是怎么进去的,都是用传送带行进,一个结束直接下一个。我们的化验单都会在出院时一次打齐自动归档。只要提高了效率,才能救治更多的病人”。我点点头,好像明白了。
“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没想。”
“你是什么?”
“一个零件。”
明哥满意地点点头,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
“我觉得像你这样再过1个小时也收不完”。护士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仔细地写现病史,思索胰岛素是打了2个月还是3个月。“给你”。她丢给我一本厚厚书,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这是什么”。我盯着封面:手术知情同意书,第一页居然还有目录。
“这些是都要签吗?”我翻了一下里面,PCI手术同意书,不良反应告知确认同意书,可能过敏药物使用同意书,自费药品确认同意书……等会,怎么还有开胸手术同意书、心脏移植手术同意书和死亡通知书。
“以防万一”,她不耐烦地往外走,“有空格的是家属和患者本人都要签的,签完记得马上给我,否则没法排手术”。
“每一页都要签字吗?“我翻到最后一页码,1824页。
“对,每一页,还有你自己也要签。顺便跟你说,你今天还有7个病人,像这个速度估计要收到明天上午了。”
我夹着那本三国演义一般厚的同意书走到病人床前,咚的一声丢到他床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术同意书,我简单扼要的告诉他,“签字”。病人满腹狐疑地望着那本“书”,翻了几页,抬起头望着我:“医生,我能不能问一下?”
“不能”,我很干脆地对他说,感觉心头有股火在冒起来,“我今天还有很多很多工作要做而且实话说这些东西我也不懂,但我知道你如果不签字就没法做手术而且签完这些很费功夫所以我劝你还是赶紧签字的好。半小时后我来找你拿。千万不要漏了页了!”
病人不说话了。
我看了看表,已经9点了,而我居然现病史都没有写完,这样下去肯定是没法完成任务了。
我觉得我有些工作不太适应。我找到明哥,一五一十的把经过告诉他,我无法理解你们是怎么完成这么多任务的。明哥正坐在电脑桌前仔细地把病人、病人父母和爷爷奶奶和其他一大堆身份证复印件贴进病历里面。好了,他拍拍手,“以希波克拉底的名义,现在这个人和全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同意了手术的,这样一旦打起官司来我们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嗯,好,我觉得吧”,他抬起头望着我,“你的问题出在没有把自己作为一个专科医生。在你的眼里,任何人都不该是人,你只该看到他的心脏。”
他拿过我的鼠标,在界面上点开一个项目,显示屏蹦出一行字,冠心病模板大全,下面整整齐齐的列着入院记录首次病程和拟诊讨论。“行了,现在你把姓名和年龄改一改,天哪,你居然在一个胰岛素上磨蹭这么久,你觉得我们会关注他用了2个月还是3个月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效率,记住。”
“喂!”你的第2个病人等你很久了。护士冲进来对着我喊,“急性心梗后的随时有可能挂,如果发现你连接都没接就等着上法院吧。”
“我马上就来”,我对她说,急匆匆去找心电图机,那些小球太烦了总是被搅成乱七八糟的。等我想起上一个病人时,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马上就好,他看到我,满头大汗地解释,我已经签到第1600多页了,中间还换了一支笔。
“对了医生,我明天什么时候能手术。”
“不要问我,我不知道,时间不定顺序不定一切手术室来安排”,外面护士又在喊我的名字了,我火急火燎地往外走,虽然有了明哥的指点,但我才收完第4个,外面还有2个室颤的在等我,我可不想第一天上班就被告上法庭。
“我觉得这种工作我完全不需要读到硕士”,我跟明哥说。
“你说得对,明哥神神秘秘地靠近我,当年我们医院还试点招过几个高中生呢,干的很不错。”
“那后来呢?”
“跳槽了”,明哥叹了口气,“嫌弃这里工资低,改行去学挖掘机了。所以还是招硕士博士的好阿,看你们读到现在花这么多钱了,不干医生还干啥,再低的工资你也愿意来,最近我们准备领先在博士基础上再强制培训3年,这样你们的职业凝聚力会更强。”
“大家干劲不错嘛”。主治走进办公室。
“为人民服务”!大家异口同声地吼。
明哥以迅雷不足掩耳之势抢到旁边的椅子,开始汇报病情。8个病人对他来说似乎轻松至极,很快就搞定了。
我还有3个病人,我紧张地对主治说,我刚刚写完前5个的病历,才把左右心房组、左右心室组、房室结和浦肯野纤维组的会诊请完。
“不要急、不要急”,主治走过来看我的病历,“你刚过来可以习惯一下。这个10床,开心梗全套。其他按冠脉PCI术前全套来。对了,他回过头对全屋子的人说,刚刚开会决定,我们医院要力争手术量再上一个新台阶,明天一天要争取收到200个病人,大家要加油啊。”
“可是领导”,一个低年资的住院医举手,“我们一共只有150张床啊”。
“手术的时候床位可以循环使用嘛”,主治一脸轻松,“我们有8个人呢,平均每人25个,1个小时收到1个多就行了”。
我觉得我快疯了。我的病人同意书还没签完。
“我抗议!”他指着死亡通知书跟我说:“这也太不吉利了,我还没上去呢就要签这个”。我跟你说了,我咬牙切齿的跟他说,“这些都是以防万一,你最好赶紧签完否则明天我要收25个肯定没空搭理你。”
护士又在喊我,10床室颤了。“让他颤一会儿!”我冲着门外面吼,我在解释病情。病人似乎还没有理解,但是犹犹豫豫地签上了字。我把那本同意书抢过来,8个病人的同意书算起来我自己需要签一万多个名字,难怪这个病房所有人都学会了一笔写完自己全名的写法。
上面说你们对病人不够关爱,主治坐在桌子前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现在医患关系这么紧张,很大程度上都是医生没有注重交流的原因,就说我吧,这么多年了,每次查体前都要把双手搓一搓,以免冻着病人。明天开始科里要每个病人都签这个,他拿出一张纸给我们每个人看。抬头写着,医生关爱程度调查表。粉红色的纸张,显得分外温馨。”
我努力伸了伸脖子,人太多了,大家都在努力地盯着那张纸,只瞅到最后一行:“您觉得受到关爱了吗,如果是,请您签字。下面是一个大大的横线。”
第二天到科里的氛围都不一样,感觉大家都牟足了干劲准备把24小时干出25小时的感觉。一个住院医带了个滑板在病房里飞速移动。到了哪里旁边人都赶紧躲到一旁。
“都不要拦我”!他抱着一大摞同意书边滑边吼:“我有7个心梗的和4个室颤的,赶着去轮流做胸外按压”。病房里人太多了,到处都是怒气冲冲的护士推着病床还有一堆哭哭啼啼的家属。
“我说你啊,就是你,赶紧闪开,别碍事”!她指着我喊。
“来来来,这边走,不好意思这个病房我租用了”,明哥领着浩浩荡荡的几十人走进一件病房,把不宽敞的地方挤得满满的。
男的往后女的靠前,我只说一遍听不清的明天排不上手术不要来找我,明哥挥了挥手,现在开始把你们手里的同意书每一页右下角都签上自己的名字,最后一页写上是,一个小时候我过来收,有什么问题明天再说。说完他迅速地挤出人群,啪的一声带上了门。感觉大家都养成了搓手的习惯,不管任何时候都要搓一搓手,以免被人说不够关爱。
办公室里,主治被四五个住院医围着汇报病历。感觉他座椅的旋转速度比往常快了一倍,办公室里被转起一阵阵的大风,不停地有病历纸被刮的到处都是。我的头都快爆炸了,刚谈完10个话,我的一个昨晚上做完手术的病人偏瘫了,估计十有八九是血栓凑巧卡到了脑子里。
“领导!领导”!我抱着病历跑到主治的椅子前面大声喊,他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存在,椅子瞬间停了下来,手里的两份同意书被惯性甩了出去,把一个倒霉的住院医从椅子上撞了出去。
“139床偏瘫了,我已经让他去做CT了,估计是脑梗”。
“恩,知道了”,他斜着眼翻手里的本子,“139床,没事,昨晚的手术很成功,心脏几根血管都通畅得很”。
我想他可能没听明白我的话:“领导,我觉得我们是不是做个核磁,然后看情况决定是不是溶栓”。
主治瞥了我一眼,不耐烦地打断我,“我说了他心脏好得很,让他出院写上建议综合医院神经内科就诊,对了核查一下手术同意书完整不,第1315页,术中血栓脱落导致脑梗塞知情同意书”。
“喂!”护士冲进来拍我肩膀,你的病人找你。
我回头看到那个签了很久同意书的病人站在病房门口犹犹豫豫地望着我。你到底还有什么事,我觉得我的耐心到了极限了,我告诉你我还要17个病人没有收,我也不知道你今天什么时候能做上手术术后该怎么吃药下次怎么复诊通通会在出院时候告诉你!他好像被我吓到了,努力张了半天嘴才怯生生地说:“那个,我就是觉得你们太累了,昨天给你添了太多麻烦,所以给你拿了瓶饮料。他从背后伸出手,握着一瓶可口可乐,放在办公桌上。不打扰你了,医生,谢谢!”
他朝我微微弯了弯腰,转身走了。
我盯着那瓶可乐,突然觉得有点想哭。
你觉得怎么样,我和明哥站在一个病人床前,看着一台巨大的自动人工按压机在床上那个病人胸前规律地下降上升,发出一声声清脆的肋骨骨折声。
看起来是消化道出血诱发了室颤,明哥皱着眉头望向心电监护,显示屏上只有一排排乱七八糟的弧线,已经看不出心脏的形状了,整个屏幕都不停着闪耀着烦人的红光,大大的室颤两个字隔一段时间就从上面冒出来。
“已经快40分钟了,我们是不是应该马上电除颤?”我扭过头问他。
“理论上是,不过室颤组还没有来,我们没资格下这个诊断。算了,先这么按着吧”。明哥领着我走出病房,“你再去催催他们,然后确认下知情同意书有没有漏的。”
“为什么我们这里会出现消化道出血的病人?”
“偶尔会有这种意外事情”,明哥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一般门诊会把心脏病以外的事情排除的很彻底,那里才是我们的精华。不过上个礼拜又有三个副教授被砍死了,临时派了几个第15年的上去替补,这些饭桶,就知道看大便OB是不是阳性。”
“我觉得如果你去会更好一些”,我一脸谄媚地对他说。
“当然,不过我还缺3篇SCI”,明哥随手打开一台电脑,去年医院在科研方面做了改革,30篇才能升总住院,40篇升代主治,到教授至少得200篇以上”。
“需要那么多吗?”我觉得我这辈子对SCI实在没什么感觉。
“啊,很容易的”,他拉过一台显示器给我看,布鲁希特基因对白羊座急性冠脉综合征后心衰患者预后的meta分析,后面列了一长串人名。我看不懂,我有点脸红。
“我也不懂”,他干脆地把文档关了,“这都无所谓,反正评审也不懂,你把星座换一下还可以再发一篇。”
我总觉得最近怪怪的,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我觉得我可以患了抑郁症,我告诉明哥:“我心里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觉得我们该控制一下数量,提高一些每个人的医疗质量,多关注一下病人的生活质量和心情。我们应该多和他们有更多情感交流而不是这么机械的走流程。我们该把病人和我们自己当成人来看。”
“嗯?”他一脸凝重地望着我,你的这些想法很危险,我建议你去找一下心理医生。我们这里常备着心理科,对低年资住院医免费开放。
心理科是一个胖胖的女医生,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你的抑郁程度很重”,听完我的描述,她很正式地对我说:“你们这个型号的住院医经常出这种问题,你要不要试着换一个芯片?”
“什么芯片?”
“今年新出的,模拟猪的思考模式,更换后只靠运动和进食就可以直接刺激大脑的多巴胺通路,不会有多余的病态想法。医院专门为住院医准备了一大批,还申请上了今年的国自然。”
“听起来很不错”,我说:“让我考虑一下。”
我再看到主治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情了。
“啊,你回来了”。他抬头看着我:“真是太好了,你不在的时候我们实在缺人手,忙不过来。你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好极了,我左右打量了一下,明哥电脑前是空的:“才6点就开始去收病人了吗?”
“死了!”,主治摇摇头,“前天下午的事,心源性猝死,大家都忙着谈话也没发现,直到晚上打扫卫生的工人才在走廊里发现尸体,当天晚上就拆了,有些零件还可以再利用一下”。
“太可惜了,他翻着手里的本子,我们又缺了一个高年资的住院医,看来这个月的工作量完不成了”。
“我们没有新人吗,我问他,感觉这么少的人做事实在有点吃力”。
“还好,主治搔了搔头,昨天又新进来200个博士,今年争着转博的特别多。对了,你来多久了?”
“1个月了”,我告诉他。
你也是高年资住院医了,他随手朝外面一指,“有一个新进来的归你带,多教教他。”
我沿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一个高高瘦瘦的住院医正东张西望地望着病房出神,眼睛里露出好奇和兴奋的神色。
“你好”,我走到他面前,郑重地说:“你知道么,我们是最好的专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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