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世越号搜救潜水员半数以上全身瘫痪、大小便失禁,却无人关心

文 / Javonnes
2020-11-21 09:37

2014年,韩国一艘驶向济州岛的“世越号”意外沉没,上百人命丧海底。事件发生后,无数民间潜水员自发投入救援,但你真的认为,救出了一条条的人命后,他们就任务完成、光荣返乡了吗?其实不是的。他们成了第二批受害者,有人骨关节坏死、有人大小便失禁、有人看似正常却视力退化,人们以为救难员比一般人勇敢,但事实绝非这样。一个民间潜水员道出最真实的心声......。

您知道从孟骨水道驳船撤离的民间潜水员去了哪里吗?您一定认为船靠岸后,大家就去见了家人、朋友,回到各自的家乡,和想念的人一起欢乐相聚了吧。

都错了。废寝忘食地往返于孟骨水道和沉船的民间潜水员,没有一个回归到正常生活,因为大家都得了减压症。虽然大家总是把“总有一天”、“搞不好”这种担忧挂在嘴上,其实都很害怕那个诅咒真的会渗透进自己体内。

潜水时若没有完全排除体外的氮气、形成气泡,会妨碍血液流动,慢慢演变成骨头坏死,还经常会出现肌肉撕裂或韧带拉伤的症状,有些人下半身失去知觉,无法自行大小便,而极度的心理创伤更导致幻听和幻觉。

眼下民间潜水员迫切需要的是治疗,不是一般的治疗,而是必须在拥有治疗减压症设备和潜水医学专家的医院接受住院治疗。如果错过治疗时机,最严重可能出现全身麻痹或血管堵塞,造成猝死。于是,我们被集体送进位于庆尚南道泗川、拥有高压氧气治疗中心的D医院。

对于与大海为伴、热爱下水的人来说,没有比得减压症更可怕的,特别是商业潜水员,若病情恶化、再也无法潜水,连生计也会没有着落。在驳船上,尽管大家都下了即使得减压症也要找到失踪者的决心,但真的被送进医院后,每个人都开始害怕。换上病人服一躺在床上,身体就彷佛开始叛乱,全身上下开始痛起来,头痛、关节痛、肌肉痛、牙齿痛……只能根据各部位的痛症先开止痛剂,有的潜水员走路一瘸一拐,有的潜水员手不停发抖,有的潜水员拄着拐杖,还有的潜水员坐在轮椅上,我们拉着彼此的手,看着对方的眼睛,说着不切实际的话互相安慰着。

“吸几天氧就会好起来,不必担心。”

“没错,上次我认识的潜水员可是抬着进减压舱,自己跳着出来的。”

“要是真的需要做手术,听说这家医院的医生都是神医,肩关节、股关节还是膝关节出问题,趁这次机会都换成人工关节,也不错嘛!”

我们彼此鼓励,但大家都预想到往后治疗的艰辛,毕竟远超过潜水教育标准的潜水工作量已经持续了三个多月,大家心知肚明。

在所有潜水员当中,我最先接受了手术。一直处在危险状态硬撑过来的颈部,最终还是出了问题,我切除了压到神经的椎间软骨,在六号和七号颈椎处打了固定钢钉。潜水员们跟我开玩笑,说我以后搭飞机过安检时,金属探测器都会发出警报声。

我们按照减压舱操作人员的指示,每天进入减压舱吸高纯度氧气三个半小时。吸氧并不是一次完成,而是每隔二十五分钟、再吸取五分钟的一般空气,借此排放氧气的毒性。整个过程简直像是在惩罚我们在驳船上逞强工作,无聊透顶。

穿上病人服、戴上氧气罩坐在那里,像是进到禅房参禅,心里感到很平静,饱受痛苦的身体也觉得从里往外、一点点的好转了。

在减压舱时即便困意来袭也绝不能睡着,坐在对面的潜水员揉了揉眼睛、甩了甩头,我像照镜子一样也跟着他坐。平静并不是一直都有,坐在那里,杂念会像爬山虎一样攀上心头。奇怪的是,比起快乐、开心、畅快的事,那些不愿想起的细节反而更容易闯入心房。潜水员们皱起了眉头。

在这种情况下,偶尔会发生骚乱,引发第一场骚乱的人是曹治璧潜水员。曹潜水员没有得骨坏死,肌肉和韧带也正常,看起来健康得彷佛马上就可以出院。我们一起进入减压舱的第三天,大概过了十分钟,坐在对面的他突然抱住头、瘫坐在地上。我立刻上前想摘下他的氧气罩,没想到曹潜水员来了一记上勾拳击中我的下巴,接着一下子趴在地上大叫。

“都塌了!”

他出现了幻觉,把减压舱误以为是九十度度倾斜的沉船客舱,把眼前经过的人看成失踪者的遗体,甚至把潜水员的聊天声当作客舱坍塌的轰鸣声。

幸好我的下巴没有受伤,曹潜水员直到现在还在为那次的上勾拳事件感到抱歉,但这不是他的错。虽然轻重程度不一,但潜水员都有身处沉船内的幻觉,每当那种感觉来袭,每个人都会转头死死盯着坐在对面或旁边潜水员的眼睛,确认到他眼睛里映照出穿着病人服的自己,才能安下心来。

虽然治疗时间拉长,加上要做外科手术,但相信国家会对我们负责以后,也感到踏实安心。潜水医学的专家也指出,急躁是治疗减压症最大的敌人。

在驳船上一起生活的潜水员中,只有柳昌大潜水员没有住院,因为他没有执行深海潜水,只在驳船上负责指挥,所以不用接受减压症治疗。他说要先回家休息几天,再开始新的工作。潜水员每天轮番打电话给柳潜水员,曾经嫌他在驳船上很啰嗦的潜水员也会偷偷跑到后院打电话给他。

有的潜水员和他有话聊,有的潜水员只是问候几句就挂上电话。虽然打电话的次数和方式不同,但大家都很怀念柳潜水员在身边的日子。我们记得的只有各自的经历,但柳潜水员清楚我们为了寻找失踪者、每一次的献身,经常与事故对策本部、海警和海军交涉的人也只有他。

某次,肌肉和关节都没有问题的曹治璧潜水员还向柳潜水员提出这样的要求:“大哥!别急着一个人赚钱嘛,等我治疗结束,马上就能出去了,可要给我留个位子啊!”

太阳下山、夜幕降临的时刻,我就特别想念柳潜水员。白天要进减压舱,还能在走廊散步,偶尔见见来探病的人。可一到晚上,突然变得没事可做,视力也变得不行了,夜深时很难看电视或看书,更何况也会影响到同病房里其他对声音和光线敏感的人。问题来自于睡眠障碍,就算很早就睡了,两、三个小时后就会猛地从床上惊醒。因为配合停潮期、不分白天黑夜准备潜水的模式,已经让身体和大脑养成习惯,在停潮期与停潮期之间只能睡六个小时,习惯已经无法一次改过来。

与其躺着睡不着觉,还不如和大家一起聊天,驳船上寡言少语的潜水员一换上病人服后还真是畅谈呢。那次的聊天,听到很多我从未遇过的问题,也是在那次聊天中,我讲了很多自己的经历。有时提到同一件事情,彼此的记忆却不同,在驳船上因为时间不够,很多话题都是讲到一半就不了了之,但在病房里要是出现对立或疑惑,大家便会绕着问题、吵吵嚷嚷的表达自己的主张。这时其他潜水员不会插嘴,更不会转移话题,他们会在脑子里回想,然后提出意见,但这样的争论并不会很快结束,我们已经离开了孟骨水道,只能依靠彼此的记忆,每当这时,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去问昌大大哥!像这样打电话才得出结论的夜晚,不知道有过多少次。

但不打电话给柳潜水员,只靠大家思考的夜晚逐渐多了起来。那天晚上,我们最常使用的单词是“一定”。我们不需要摊开图面,因为已经都记在脑子里了,每个人依照图面推测出可能存在失踪者的场所都不一样。比如,我提出“一定”会有失踪者的地点后,再说明理由。接下来曹治璧潜水员会讲出几点同意和不同意见,他说这些地方“一定”要再次进行搜索。再接下来是另一名潜水员插话,其他潜水员也纷纷开口。五个人聊天,就有五种不同情况的“一定”,有相互重叠的场所,也有独自关注的场所。一直强调着“一定”,聊天突然就此中断了。

虽然大家都不讲,但每个人都担心的是,如果刚刚自己提出“一定”的场所找不到失踪者的话……我们立刻摇了摇头,没有找到的失踪者一定都还在船里,只是我们没有找到。只要能再回到孟骨水道,到时“一定”会找到的!像这样提到五次“一定”之后,便会感到五倍的失落,十次就会有十倍的失落,强调二十次的时候,会哭到睡不着觉。

后悔和遗憾涌上心头。

因为在医院接受减压症治疗的我们,再也无法返回孟骨水道了,我们再也无法戴着全面罩、以水面管供的方式潜入沉在深海的船内,失去在能见度仅有二十公分的地方,用手摸索寻找失踪者的机会。想起某几个感冒发烧、不能下水的日子,如果那时候能再多潜一次水的话,如果能把今夜提到“一定”会有失踪者的地点再仔细搜索一次的话,说不定就能多找到一个人……这样的想法陪着我们,一起迎来了天光。

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我们可以从电视和手机上、不受时间限制的了解到世上的消息了。潜水员们主要搜索的关键词是“民间潜水员”,当然还有我们潜水进入的客轮名称,再加上“孟骨水道”一词,但几乎找不到任何搜索失踪者的新闻。即使是在孟骨水道工作期间,也很少看到与潜水员有关的新闻。

住院后没多久,记得是七月十四日前后,我看到罹难者家属在光化门广场静坐,开始绝食抗议。说实话,所有人包括我都感到很意外,之前从未见过有罹难者家属在光化门静坐,更别说绝食了。在电视上看到绝食的新闻,于是从网路找到了光化门静坐现场的影片,帐篷里正在绝食中的罹难者家属出现在画面中。

潜水员们的意见产生了分歧,有的人觉得罹难者家属去静坐、甚至绝食有些过了头;也有人认为,找出沉船原因和为何未能及时营救的真相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就算去静坐或绝食都无妨。我没有马上表示看法,但很困惑,当时真的没有营救乘客的方法吗?

一开始就已经提过,我不是为了营救赶去,而是为了搜索。在我抵达孟骨水道的二十一日,已经过了营救的黄金时间,对于气穴的期望也已经破灭。从那天起直到七月十日撤离为止,我们能做的只有找回已经往生的孩子。但我越来越困惑的是,在我抵达孟骨水道前,在船翻覆沉没以前,在三百零四名乘客危在旦夕的时刻,海警和船员为了营救他们,到底采取了什么行动?又或者可以说──根本没有采取行动?

“潜水员也是人,也是大韩民国的国民啊!如果懂得尊重他们,知道减压症有多危险,就绝对不会以那样的方式命令他们下去孟骨水道。应该要阻止,下令禁止下水,如果他们还是不听,就把他们从驳船上赶走、关起来!不是吗?”

2015年5月15日,我们在诊疗室采访了潜水医学专家尹哲教(47岁)博士。整个采访过程中,他不停拍桌子,无法按捺心中的愤怒,一边拿出MRI和X光片给我们看。

知道他们被糟蹋成什么样子吗?看,这是肩膀、这是膝盖、这是骨关节,骨头已经完全坏死了。如果我在孟骨水道现场,绝对会减少他们一半以上的潜水次数。不仅是骨坏死,潜水员的心理阴影也没有得到治疗。只把重点放在潜水次数和寻找失踪者人数上,完全不重视独自潜入船内、还要抱着遗体出来的潜水员心理,简直是袖手旁观!

在抵达孟骨水道以前,他们大多数人都没看过尸体,却要潜入深海在不设防的状态下抱着遗体出来。请想像一下,有些可能是完整的,有些遗体可能有受损啊,他们还要从头到脚检查这些遗体。如果是在座的各位,还想再返回沉船内吗?可是六个小时后轮到自己,就必须再穿上潜水服潜入船内。

大部分潜水员在驳船上不是哭,就是破口大骂,再不就是因为一些小事暴跳如雷。那是因为他们的心已经变成了碎片,不想哭的时候眼泪也会流出来,不想骂人却怒火上身,稍有不适也会感到烦躁。潜水员们为什么会这样呢?他们是在挣扎、安抚自己破碎的心,那时候他们就已经受伤了。驳船上至少应该常驻一名像我这样的潜水医学专家和一名精神科专家,每天注意潜水员的身体和心理状态才对。

送到医院来的潜水员虽然脸上挂着疲惫,却没有失去笑容。他们自己猜测,只要在专治减压症的医院接受治疗,最长不用三、四个月就可以痊愈,还期待明年可以重回工作现场进行深海潜水。可是依我的判断,这些潜水员至少要休息两年。

在孟骨水道受到的心理创伤,不只是短时间内显现的症状,随着时间拉长也可能出现各种症状,特别是处在与孟骨水道相似环境下时,复发的可能性极高。必须先接受精神科专家的诊断和治疗后,才能讨论是否适合重返工作场所。潜水员能否重新潜水不该由他们自己判断,而是要由国家帮忙才对,不要光嘴上说“孟骨水道的英雄”,国家应该照顾好这些英雄,让他们免受心理创伤的痛苦啊!

减压症的症状各不相同,治疗时间和方法也不一样。有的潜水员接受三、四个月的高氧减压治疗后,便可以恢复到正常人的标准,有的潜水员则无法断定痊愈的期限,也就是说,后者无法再继续做商业潜水了。但这个国家竟然要在2014年12月31日停止补助医疗费用,这样定出日期一次性处理,简直教人难以理解,不仅潜水员反弹,罹难者家属和生还者也都提出抗议。虽然又延长了三个月,但3月29日以后,潜水员就失去政府补助,得自己承担所有医疗费用了,简直是官僚!我在电视上看到政府相关人士解释说这是依法行政。要我以潜水医学专家发表看法的话,真不明白怎么会制定出那种不可理喻的法律条文?

当我得知那些必须持续接受治疗的重症潜水员,因为没有钱而不得不中断治疗、离开医院时,真是气愤难平。如果不接受治疗,那种痛苦有多可怕,各位绝对无法想象。

不是救援才有黄金时间,治疗减压症也有黄金时间。撤离驳船后,把他们送来我们医院的决定是对的。在医院接受精密检查,找到发病部位、确认状态后,经潜水医学专家的指导接受治疗才能痊愈。现在中断治疗、离开医院,等到以后再来就为时已晚了,到时候能做的就只有缓解痛症而已,因为已经无计可施。

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住在我们医院的英雄都离开了医院,各奔东西,他们都在哪里、在接受怎样的治疗呢?应该没有接受专家的治疗,只是按摩、拔火罐或在汗蒸幕随便蒸一蒸来缓解痛症吧!治疗心理创伤一定要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潜水员正处在没有人关心的境地,没有一个关心潜水员治疗状况的公务员,别说亡羊补牢了,简直就是置之不理嘛!

跟我打个赌怎么样?二十五名潜水员中,有几个人可以回到从前的工作岗位?以精密检查结果来预测,最少有一半以上的人再也无法从事商业潜水!这个国家到底为这些在大型事故中搜索失踪者,结果自己落得一身病的潜水员做了什么?他们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如果国家补助医疗费用,眼下必须找回来的潜水员至少超过十人以上。崔真泽潜水员的肾脏受损,罗梗水潜水员虽然做了颈椎手术,但还存在排尿等诸多问题,他们若是继续逞强,搞不好下半身会瘫痪的。潜水员不需要英雄式的待遇,但他们也是人,急需治疗的人!他们现在应该在这里,在专治减压症的医院里。着急缺人的时候把他们叫去,什么危险就做什么,等到需要治疗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谁还会愿意为这样的国家献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