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武汉人病好后,开始无声地哭

文 / 周冲的影像声色
2020-04-06 00:12

那个女患者姓田。

家住黄石。

48岁。

1月底,她感染,入了院。

入院后,丈夫和女儿被邻居投诉,强行隔离。但他们并无感染症状,检测结果也是阴性。

后来田女士康复,出院,回到小区。

又一场折磨开始了。

折磨就从回家开始。

那天,她一进小区门,就发现邻居们围在一起,眼睛瞟着她,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怎么回家了?”

“他家有几个人感染了?”

她从一个业主,成为一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无法见天日。

因家在二楼。楼下人说话,都听得见。

回家以后,她就时不时听到楼下传来愤怒的、阴阳怪气的声音:“诶呦,他这个气传出来有毒的,你们离他家远一点。”

有天早上,她掀开窗帘,发现对门的邻居躲在一棵树后,冷冷地盯着她们家。

眼神怨毒,极其令人骇怕。

她拿起手机,准备拍照,这时邻居做了一个举动。

这个举动令田女士彻夜难安——

那个邻居摘下口罩,对窗户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这是澎湃新闻报道的一个典型新肺痊愈者的遭遇。

对于痊愈者来说,大难不死,还有小难。

社会歧视与心理阴影,成了两重新的威胁,一直压在他们身上。

他们不再是正常人。

而是“感染过病毒的人”。

这个标签,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个痊愈的患者被视为“毒王”。

个人信息全被公布。

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在说他把整个小区都感染了。

“还有说我把我公司的人都感染了,后来变成只要我去的地方,所有人都感染了”。

有苦说不出。

“有时候,觉得病毒都没什么,真正伤害大的就是这种谣言......”

一个患者说,为了避免“歧视”,“打算悄悄在家隔离小半年再出门”。

还有患者说,想去山里生活,一个人呆上几个月。

想逃离一是因为,他们也怕万一复发,传染给家人。

比如一个爸爸出院后,成了惊弓之鸟,孩子一咳,或者便便有些稀,就脑袋一轰,“完了,孩子也感染了。”

他再也不敢面对孩子说话。

不敢抱孩子。

睡觉时,一直背对小孩。

也经常做噩梦,梦里,依然是白的墙,测血夹,心电仪的机器声......焦虑挠心,日夜难安。

二是因为,歧视真的存在。

比如一个痊愈的患者回到家,房门被贴封条和告示。

社区的人还说,要在门边的墙上打洞,穿上链子,把门上锁。

他说:“家里还有没生病的人要生活啊......”说了半天,对方才没用铁链锁死。

看到这些访谈,心酸无以言表。

而歧视还在继续......

3月11日,孝感,一个73岁的老人解除隔离,回家。

没想到,到了小区门口,几十人堵着不让老人进门。

还有一个老人,新冠肺炎痊愈了,到了家门口,孙子和孙媳妇不给进,社区人员来了,怎么劝说都没用。

还有人被排挤。

有人被造谣。

有人工作受影响。

一个武汉男子感染后,其母亲遭遇变相逼退。个人物品被清理。

70岁老母亲去公司问,可不可以给她其他职位?

老板说,“你知道多少人在投诉你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都是个名人了?”

老人当场就哭了。

回到家以后,依然悲凉地掉眼泪。

一家人都无可奈何。

只有一边安慰,一起跟着落泪。

财新网也报道过一个患者的经历。

患者是一个老人。

70岁。

姓李。

1月26日,他住院。

第1天,隔壁一个老奶奶走了。悄无声息。

第3天,同病房有个老人,72岁,走了。

走的时候,是凌晨1点多。李爹爹正睡着,忽然闻到恶臭。

拉开帘子一看,邻床的老人快不行了。大小便失禁,面部僵硬。床头的心电监护仪,线条快拉平了。

护士来了以后,确认死亡。

因殡仪馆的车来不了,护士用白布把遗体包了包,摆在病床上。

那天晚上,李爹爹一个人,和尸体一起过夜。

天亮后,尸体被收走,病房消毒,又住进新的病人。

有一个病人是大高个儿,180以上,进来没几天,“趴在床上不动了,一只脚搭在床架子上,没穿袜子,像白纸一样的颜色。”

一个接一个的病人来。

一个接一个人走。

李爹爹熬了下来。他以为,活下去就好了。

后来出院,但新的挑战来了。

首先是身体大变样。

他瘦了30多斤,腿细成棍子。胸口隐隐作疼,晚上总是透不过气,人硬生生憋醒。

其次是重新融入社会,遭遇重重阻碍。

他病重时,老伴打电话给他妹妹。

电话里,老伴哭着说:“你哥快不行了......”

没想到,他老妹觉得晦气,立即说:“不要跟我说这个,不要说这个。”把电话挂了。

亲兄妹尚且如此。

何况外人。

2月14日,他痊愈出院,回家。

之后在家隔离12天。

又在酒店隔离14天。

但当他再次回到小区,依然被当成“瘟神”。

出门买菜时,邻居见到他,惊恐地扔下袋子就跑。

出太阳的时候,他去自家阳台晒太阳。

也被邻居举报。

说“那是户外空间,有人比较害怕,你以后不要上阳台了。”

为了不给人“添堵”,他们很少出门。

不与人联络,不发朋友圈,也不说话。

甚至把手机关机,放在床下。

他们自我隔离,心理上也在隔离。

现在国内疫情,已经差不多平稳。但新问题接踵而来。

心理专家曾遇过一个案例。

一个50多岁的患者,一家4口全部感染。住院期间,她父亲、母亲、丈夫先后离世。

儿子没回来。

她一个人接受治疗,不说话,不哭,也不流泪。似乎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但真的如此么?

当然不会。

这种麻木只是一种心理退行。

是一种暂时的心理防御,以保护自己免于重创。

但等到尘埃落定,疫情过去,这些创伤就会复苏,开始要人命。

当年非典结束后,有一些关于非典病人的心理创伤的调查,数据是这样的:

85%的患者出院后有自卑心理。

中重度抑郁症患者达到39%。

80%因病离岗。

60%都出现了家庭变故。

也就是说,他们面对的,不仅有心理问题。

也有社会问题。

们在自责中,在社会的“另眼相待”中,一直过得郁郁寡欢。

死,是一场灾难。

生,也成了一种煎熬。

无论如何,都是伤痕累累。

很多专家说过,疾病终会痊愈。

但歧视难以消除。

现在湖北痊愈63945例,武汉痊愈46794例。

这些痊愈的人,生活大多无法恢复如初。

在财新的报道中,有一句话,是一个康复病人说的。

震聋发聩。

他说:如何对待新冠治愈者,考验我们社会的文明程度。

“希望社会能向新冠患者展示善意。

人们加强自我防护、保持安全距离是应该的,但不要在行为上视我们为洪水猛兽,刻意回避我们。

我们身心已经受到伤害。

希望我们的社会能走到一个成熟的文明的状态。

能坦然接纳新冠治愈患者,能给我们宽容的环境,不要歧视我们。

我们是同胞,不是敌人。”

是的。

当所有人都在欢呼时,请听见武汉低低的叹息。

当举国欢庆时,请你知道,有些人开始了另一条长征路。那条路孤独无比,充满歧视,充满排斥。

我知道,在疫情已定时,说这些话,肯定不讨人喜欢。

但是我还是得说。

一个理性的社会,不会只有鞭炮声、礼花声、颁奖辞、掌声。

它必然还有提醒。

有批评。

有伸向老弱病残者的手。

也许,平凡渺小如你我,无法救助每个人。

但不歧视,不情绪化,理智对待他们,不传播恐慌,还是能做到的。

请大家告诉每个人,包容归来的病人,接纳痊愈的患者。

请记得,病好后的武汉人,依然在哭。

资料来源:

财新网《新冠治愈者自述:治愈只是煎熬的开始》

澎湃新闻《康复后,他们“不愿说话”》

澎湃新闻《康复后的幽灵》

作者:周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