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很多中国人不认真对待子女的抑郁症
看看有个高赞答案下面有的评论说不理解有钱怎么还得抑郁症,潜台词“有钱即幸福,穷即不幸,你这么幸福还得抑郁症真矫情”,这真是体现当代社会焦虑的好素材呢……还有说做体力活的穷人很少有抑郁症的,暗示抑郁症是懒/闲出来的富贵病。所以富人没资格得抑郁症,穷人没机会得抑郁症……? 还有说有钱可以自己买药看病治好的,且不说抗抑郁药物市场的情况,很多学生年纪的人价值观还在建立就要求人家主动拿一笔较为昂贵的钱去看心理医生,人家没负担不害怕的啊……
就这个言论环境下,真正敢说的人有多少个呢?就我个人而言,我认识的好友里确诊的在吃药的就不少,但他们都是在和我接触到一个程度觉得“安全”才会和我说,在那之前我一点都看不出来。如果我说了以上言论,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而他们的家长要么无视,要么加倍指责,他们去看医生都是自己去,有什么也是和亲近的朋友伴侣说。心理疾病(mental illness)被看做耻辱。还有多少人认为产后抑郁是女性的矫情呢?
可见度啊可见度。抑郁症毕竟是20世纪才被创造出来的现代医学概念,而且心理疾病方面一直有新研究。它一直存在,只是最近几十年被精细分类出来。首先要有医学、心理学相关的基本知识才有“确诊抑郁症”的机会,再加上社会对精神病学(Psychiatry)理论的接纳程度,那当然会造成得抑郁症的人里西方比东方多,现代(年轻人)比古代(年长者)多,富人比穷人多的表面数据情况啊……
那么,不确诊任何心理疾病就代表心理健康吗?说到底谁来定义心理健康?的确,现代心理医生不一定完全有权利,但也不会是家长,老师,我们能随便给抑郁症贴标签。一个专家尚且不敢来个论断,评论里冒出一堆,是有多不愿意承认自己不了解一样东西?
抑郁症在国内也就是最近才稍微有点可见度,然而很多资源都跟不上来,无论是医生还是科普状况,甚至精神疾病也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社会议题。虽然在呼吁对其的正确认知,但是很明显很多人都把作为复杂医学概念的抑郁症和作为暂时性情绪的抑郁给当成一件事了。因为真的当成疾病的话,就不会被归因到矫情之类的性格缺陷了。
一个人知道自己说出自己的症状会被当成软弱和矫情,ta也就会把这些藏起来了,我们见到的只是露出来的一部分,而重要的就是先承认到自己认知的片面性和局限性。
如果家长做不到,至少我们可以再往前一点点。
=========
说回”为什么很多中国父母不把抑郁症当回事”。抑郁症在国内近几十年的历史就很复杂,在上世纪的中国,和精神、情绪有关的疾病是想都想不到的,因为精神病学作为外来物首先是被怀疑的,精神疾病被看做资本主义带来的后果,就带有了很强的政z性。大部分学者都会同意那个阶段私人与政治的界限是混乱的。在当时微妙的社会坏境下,向他人表达私人感受是很危险的,在集体主义下个人的负面情绪会拖累集体,甚至会和对政治体系的失望联系在一起,被发现情绪不好要接受思想重建和工作疗法(要么读毛选,要么加强体力劳动),甚至是被道德问责和批判。
然而那个年代其实我们都知道,太多人经历精神创伤,PTSD,时隔多年后很多当年亲历者都说自己曾经把自己的情绪藏起来,否认掉,甚至丢掉了情绪。因此,父母那一代的国人不会直接表达自己内在的感受如抑郁,而往往习惯于描述外在的身体病痛症状如失眠、头痛、无力。2000年之前的调查显示中国不到0.5%的人有抑郁症,概率是西方社会的几十分之一;不过神经衰弱在中国则是“高发病”。与其说不把抑郁症当回事,不如说不把私人情绪当回事。与其说抑郁症可耻,不如说不创造劳动价值可耻。
1980年代起,西方学者发现国内大部分“神经衰弱”其实是抑郁症,随着精神病学诊断被社会逐渐认可,药物的商品化,抑郁症出现大幅度“增加”,而神经衰弱淡出了视野。近年抑郁症的可见度增高也与年轻一代人对自己内在情绪的表达更为开放直接有一定的关系。
同时加上改革开放带来的社会变革,由集体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向,“有钱”与成功相等,更在1990后的中国大众眼里成为了幸不幸福的重要预测值。情绪在这时就与对物质的焦虑关联起来,仿佛没钱的人肯定过得不快乐。
在中国这样强烈的社会转变下,父母与孩子之间的认知鸿沟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抑郁症真的只是冰山一角,他们对爱的表达,对个人情绪的重视程度,对精神健康与其他事物的关联,对辈分尊崇观念,集体与个人界限的理解等等大多基于他们的成长经历和背景,而且他们很容易把这些观念当做稳定的东西,事实是这些观念全部都跟着社会在变化,这就使得他们难以充分理解下一代的情绪表达方式和焦虑来源,甚至忽视和否认孩子的个人感受。(说人话大概就是人都倾向于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问题)
所以虽然答案很多说到父母的无知幼稚,但我们之前一代和后一代的苦难和创伤也许我们也不能全然理解。如果改变不了父母的观念,不如试着不要把他们的话当做一回事(虽然很难),不要把他们发出的负面信息转化为自己的过错。
而且很多社会包括中国社会都把子母的“过错”与父母联系起来,就像孩子向父母出柜时有很多父母认为这是“错误”并把这归咎于自己教育疏忽甚至自己婚姻不幸福一样,相当于把它变成“你和我”的事情。另一方面,在国内照顾精神病人依然被看做家庭责任而不是政府责任,从而是家庭的耻辱和经济负担。”精神病“一直被污名化,精神病人作为正常人的社会地位被否认,在公共媒体被呈现出的形象都是疯癫、暴力、对他人有威胁的。 这导致抑郁症的两难:要么被当做一时的个人情绪,进而被忽略;要么严重到爆发事件(失控、自杀)进医院时被当做家庭的耻辱和负担进而被拒绝、回避、憎恶。
之前有个日本同学随口和我说她一半高中同学都有心理方面的疾病在吃药,我还很惊讶,一直问她“为啥有这么多啊?”“你们学校在东京那是不是压力太大?有没有欺凌啊?” 试图从环境找原因。她就说没有,而且语气就和说同学感冒了一样平常。后来想起来觉得自己当时就想偏了,不是根据数据里的数字简单粗暴说哪个社会更多心理疾病,还有对待个人情绪、心理健康的重视程度以及对待边缘/弱势群体的态度。觉得自己需要帮助了就预约一个心理咨询开些抗抑郁药在一个社会是正常的事情,在另一个就不一定了。(贵也是一大阻碍)
只要抑郁症还被当做一时的情绪,心理疾病还被当做耻辱,照顾边缘/弱势群体还被当做家庭责任,那抑郁症患者与亲属的关系就依然很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