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种不良生活作风,15岁男孩身上长出了塑料袋 | 医院奇闻录33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上周和作者去吃了一顿重庆火锅,回来之后就拉肚子,还冒痘。
我跟医生王鱼肠聊起这事儿,他安慰我,拉肚子已经是很小的“后遗症”,有一种病人,但凡多吃点荤腥,肚子上就会流出刺激性的液体。
这种人的肚皮上被划开了一道口子,直接从这里排泄,一般人心里都接受不了。
2018年,有个少年住进了王鱼肠的病房,一觉醒来肚子上就多了这样一个“瘘口”。
这个小小的口子,不仅改变了他之前的不良作风,更是影响了他接下来一生的轨迹。
一天下午,赵副主任突然喊我跟着他一起走进一间高级病房。要知道在不主班的日子,他连医院都很少来的。
那间高级病房里,一个15、6岁模样的少年独自躺在病床上输液。
“陈丁,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啊,你妈妈不是说会有家属来照顾你吗?” 副主任疑惑地询问。
陈丁没回话,蜷缩了一下身子,把毯子拉上去蒙住头,侧起身开始玩手机。
气氛尴尬。赵副主任想把毯子拿下来,摸一下陈丁的肚子,看看刀口情况有没有好转。
“别碰我!动什么动,滚啊!” 就在那一瞬间,少年突然暴烈,他紧紧攥着毯子不松手,竟然大声骂着副主任。
赵副主任脸色铁青,话都没说一句,快速走出了病房。
从几天前术后意识清晰了开始,陈丁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身上挂着袋子的人。而这个连着肠子的袋子随时还可能流淌出让人作呕的东西。
他想不明白,接受不了, 各种情绪翻滚而来。“带着这个袋子,还不如死。”
陈丁是个富二代,也是个小混混。
做完手术的陈丁,还未脱离危险期,医院给他安排了单间病房,防止有人来打扰。
但没两天,就听到病房里传出吵闹声,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些混混。那天晚上,陈丁被120救护车拉来的时候,身边也是他们。
当时的陈丁留着长发,刘海盖过眼睛,耳朵上挂着金属耳环,手腕上还缠着一条手链。虽然身高只有一米六,看着瘦小,但撩起衣服,腹肌明显。一只老虎盘踞在陈丁胸膛,尾巴处还留着两道疤痕,看来,纹身的主人并不规矩。
事情的起因,是陈丁和混混朋友半夜吃烧烤时,跟陌生人起了冲突。陈丁被人用刀捅破了肚子,送过来的时候血流了一地,他失血过多已经休克,生命垂危。
混混们没通知陈丁的父母,以为在门诊缝两针就完事儿了,他们甚至还在有氧气管道的病房里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同事们当时就觉得这帮孩子太不靠谱。
这不,才刚刚做完手术,这帮人又来找陈丁,不过这一次,只来了两个人。
有兄弟来探望,陈丁挺高兴,吹嘘起自己那晚的英勇:用刀捅破了对方的颈动脉,飙了好多血。
那晚,我没看到警察介入,原来是家长觉得没出人命,两个小孩儿也都未成年,如果事情闹大,对谁都不好,就选择了私了。
“哥几个累死累活送你到医院,救了你一条命,病好了得请客”,病房里,两个混混对着陈丁起哄。
陈丁回了句没钱,全治病了。“当时要不是你们非要去吃东西,我也不会打架来这破医院。”
混混们一听急了,和陈丁扯起旧帐。混混说挂号费检查费都是我们出的,陈丁说这一年吃饭上网唱K哪次不是我请客付钱。
双方正掰扯着,陈丁妈妈进来了,问了一些当晚打架的细节,之后混混们就赶紧溜掉了,可能也是怕追究起来,他们也得承担责任赔钱。
陈丁的父母看上去根本不差这点钱——身上的衣服、手表、宝马车钥匙,都表明了家境,儿子入院时要交几万块,他们眼睛也没眨一下。术后,更是安排陈丁住进了好几百一天的高级病房。
陈丁这样的,十有八九是因为父母忙着赚钱,对他疏于管教,或者干脆就是过度溺爱,而儿子正悄悄滑向一个正宗的街头小混混,养成了和其他不良少年厮混的习惯。
术后陈丁好了起来,父母也就随意了,甚至有一次,我作为管床医生查房,听见陈爸爸就在一旁打着电话,处理儿子外伤赔偿的事,而当时谁也不留意听我分析陈丁术后可能的风险。
但似乎风险总是那样,不期而至。
当初陈丁是结肠肠管被刀刺破,血红蛋白与红细胞低得厉害,弄不好就会失血性休克死亡。必须立即手术,而手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案摆在陈丁父母眼前。
第一个方案是直接缝合肠管上被刺破的口子。这样的好处是术后恢复快,弊端是一旦感染化脓穿孔,第一次就白缝了。而肠管是人体细菌最多的地方,感染甚至会引发休克,严重的要致命。
而第二个方案思路不同,是要先切除并且结扎刺破肠管,让它慢慢恢复。
在原来没受伤的肠子上,直接接出一个管子,引出体外,再挂上一个袋子(我们专业上叫“造瘘口”)。这样的好处在于受伤的肠子能得到静养,不用再有食物通过,感染风险小,易于恢复,比第一种方案安全得多。弊端除了需要日后再做一次肠管连接手术,更在于病人身上会多一个“袋子”。
这样的“袋子”病人得挂在腰间,至少两个巴掌大,衣服很难遮掩。而这时病人的排泄无法自控,也就是排泄物随时可能从这个管子里流进袋子。
我们医生都知道,这对病人家属的护理要求很高,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精神压力,健康的人很难想象这样的场面。
但因为安全,我们仍然建议用第二种办法,没想到陈丁的父母拒绝了。
当晚,我们这个二级医院是距离陈丁最近的治疗场所,所以他才会被送过来。陈丁的父母显然信不过我们,咨询了他们在大医院的朋友,觉得陈丁年轻体质好,出现术后并发症的几率会比较小。
此外,他们也顾虑到面子的问题。到时候有外人来探望,大家聊得正欢,陈丁的肚子上突然有异物排出,那真是太尴尬了。而且这种事情不好解释,别人看了,只会觉得陈丁以后是个废人了。
看家属强烈要求,医生也没办法,只好按第一种方案直接做了缝合手术。
没想到,陈丁高兴了没多久,还是出现了并发症——肠瘘,也就是肠子没能愈合好,发炎化脓,肠液漏了出来。
“这次一定要在肚子上造瘘”,听了医生的话,陈丁的母亲慌了,给丈夫打完电话后表示他们要转院到南昌,毕竟那里有全省最好的医院。
过了一会儿,陈丁的父亲赶来了,穿着正装,打着领带,蹲在病房外边不住地抽烟、叹气。
我连忙上去提醒他禁烟,陈爸爸很不好意思,把烟头摁灭后进了病房。
我们刚踏进去,就看到一地的水,陈丁微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声音微弱又不耐烦说了句:“我不想喝!”
妈妈默默蹲下来,从地上捡起杯子,又把陈丁尿管的袋子口松开,排掉。看她放尿的动作那么熟练,家里有钱也没请护工,为了照顾陈丁,甚至顾不上洗漱,我心里想着这对父母也不容易。
陈丁父母开始后悔当时没有选择造瘘手术,又担心转院的路上出事,就拜托我们领导请来省里的专家主刀,费用不菲,但当晚就可以手术。
结果,这次是陈丁不干了。
“老子被捅了一刀,做手术又划一刀,现在还要让老子再挨一刀?”下午巡房时,我听到陈丁在里面叫唤,原来是得知还要留下做手术,陈丁急了,嫌弃我们医院技术不行。
他拍着床头柜要去省医院,指责爸妈平常为了钱不在家就算了,现在连这点钱也舍不得出,“你们把钱看得这么重,干脆不要让我继续住了,正好留着钱以后给我烧棺材!”
听到这句话,陈爸爸火上来了:“我就是惯坏了你!你以为我们赚钱简单?你以为你的手机电脑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他继续骂道,自己和妻子熬夜赚钱,感冒还得谈生意到半夜,儿子倒好,夜不落屋,一天到晚不见人影。
“就是你娘拦着我没打你,现在好咯,跟别人打架,打到自己瘫在病床上,我真应该早点送你去当兵,好好治治你。”
见父子俩吵起来,妈妈赶紧圆场,还给儿子道歉,是他们忙着赚钱,没怎么照顾陈丁。“这次手术错就错在爸爸妈妈盲目了,你爸心里也急得快死,只是不好跟你说。他中午扔下客户,饭都没吃就来医院,刚刚吃完盒饭,你就不要生气了。”
说完,她用眼睛横了丈夫一下,示意让他出去,又给我道歉,觉得让我看笑话了。我心想,这压根不算什么,医院里比这更笑话的事情多了去了。
傍晚,省里的专家专程来给陈丁做了造瘘手术。手术顺利,第二天,我们照例去陈丁的病房查房。
说实话,鬼都不愿意去陈丁的病房,因为他太难伺候了。脏话随口就来,让护士换药时,那语气就像领导一样,一点礼貌也没有。
我们很多护士中专毕业,有的只比陈丁大一两岁,他不仅嘲讽人家学历低,还故意为难护士,嫌给他换药慢。更过分的是,他趁护士低头工作时,会揪她们的发网和衣服,甚至问对方有没有男朋友。但面对医生和护士长,陈丁就老老实实,只敢欺负那些年龄小的护士。
几次下来,谁都不愿意去给陈丁换药,就连我们医生,也能避就避。
所以陈丁做完造瘘手术,我们查房的压力更大。进去后,他果然侧过头不理我们,但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看样子,他应该还不知道造瘘口的事情,毕竟肚子上缠着绷带,腹部又有其他引流管,再加上术后虚弱,脑子还昏昏沉沉,没有注意到身上多了一个“出口”。
但很快,这枚“炸弹”还是爆了。
随时随地肚子上排便,换做任何一个人,视觉上和心理上都接受不了。尤其陈丁,正处于青春期,自尊心强,性子烈,我们特意叮嘱陈妈妈好好和他解释,免得一时激动,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
就在陈丁各项指标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
没法理解,接受不了,看到那个红色口子和挂着的袋子,陈丁立刻变成了一只行走的炸药桶,一点就炸。
他怪父母不把他带到省医院,造成了今天的难堪,爸妈解释半天,陈丁压根儿听不进去,说了不少难听话。“我带着这个破玩意儿连门都不敢出,以后还怎么见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曾经肆意狂妄的小混混,现在连大小便都无法控制,带着造瘘袋的陈丁,就像一枚气球被戳了一针,气焰嗖地一下放空了,他觉得每个人的目光都带着嘲笑。
每天床前换尿袋、造瘘袋的伺候着,还被儿子指责埋怨,陈丁爸妈一气之下也离开了医院,让陈丁的姑姑照看两天。对我们医务人员,陈丁更是没好脸色,认定就是我们把他害成今天这个样子。
查房时,赵副主任遭了陈丁一顿骂,赌气让他办手续转院。但临走时,还是交待家属,多做做陈丁的工作,也让我多留意这个病房。
我之前管的病人大部分都是癌症做造瘘,再加上是成年人,入院时多少会有点心理准备,不管最后治疗结果如何,还是会比较积极配合。所以我想过陈丁会有反应,但是没想到这么激烈。
觉得他可气,转念一想又有些可怜,毕竟因为接受不了造瘘口,发展出精神病的都有可能。
我就曾经听同事讲起一个女病人,患上了肠道肿瘤,也是做了造瘘口手术,精神压力大,再加上负担不起高昂的医药费,后来还专门去精神科吃药。
之后几天,陈丁被允许适当下床活动,以便让肠道早点通气,他父母也重新回来照顾,但彼此依然有隔阂。
好几次我们看到,陈丁和父母之间要么沉默不语,要么稍有一点不顺心,就发脾气,大喊大叫骂父母。就连饭也不愿意吃,嫌吃下去的东西从造瘘口排出来膈应。
换药也不配合,动不动就冲着护士发脾气,甚至有一次,还故意打了我们主任的手,不让他换药。
这下,陈丁更是把自己的病房搞成了整个医院的“禁区”。
一次我值夜班,外面的路灯都熄灭了,路过陈丁病房时,看到他一个人躺在病床上,灯也不开,两眼呆呆的盯着电视。小小的病房里,只有电视传来一阵阵嘈杂声,那一刻,我觉得这个孩子心里也很孤独、无助。
不知道是性格倔强,还是放不下面子,陈丁始终不愿意接受那个多出来的口子。
正值酷暑,别人穿短袖都嫌热,陈丁却在肚子上盖着厚厚的毯子。一只手在手机屏幕上慢慢滑动,另一只手捏住毯子的一角,仿佛我们这群站在床旁的医生都不存在一样。
做检查时,父母小心翼翼把毯子拿开,陈丁眉头微皱,一看完造瘘口,不等陈丁开口,父母就赶紧把毯子盖上去,仿佛别人再多看一眼,儿子又会暴躁起来。
我们都尽量不去陈丁那里“触霉头”,但查房还得硬着头皮上。轮到我的那天晚上,已经是造瘘手术一个礼拜后,我发现陈丁一个人在病房,正侧着身子弄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听到我问他,陈丁转过头,语气生硬地说:“这个袋子怎么换不下来?”
没想到他竟然自己在换造瘘袋,我连忙帮他摘下旧袋子,用棉签碘伏擦干净瘘口,一股刺鼻的气味在房间中散开。换好之后,我站起来打开窗户:“味道太大了,通下风,等下我再来关。”
陈丁已经迅速缩回厚厚的毯子下,闷着声说:“没关系,我已经习惯了。”
这个语调让我意识到,这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我疑惑病房里怎么又只剩陈丁一个,原来是他不想和父母住,让他们去睡隔壁空床了。
他的眼睛又回到手机屏幕,看样子下了逐客令。我摇了摇头,告诉他不用自己强行换,有事可以按铃叫医护帮忙。
陈丁的身体在慢慢恢复,等腹部切口愈合拆线,就可以出院了,我们彼此都松了口气,没想到意外又发生了。
晨会之前,赵副主任喊了领导去陈丁病房,好像是又出了什么事。回来开会,他们的脸色似乎都不太好,原来是陈丁的手术切口没有愈合好,出现了脂肪液化。
陈丁有点烦躁:“昨天白天都没什么问题,晚上纱布有点黄,到了后半夜就湿透了,是不是你们又没弄好,伤口感染化脓了?”
医生觉得这不像是感染的样子,所幸脂肪液化问题不大,把缝线拆开,换药后愈合就好了。
没想到,这回陈妈妈脸色也有点难看,脸上明显带着不满,原本都要出院了,又出了状况。
病人手术愈合不好,难免都会有些情绪,何况这已经是陈丁第二次术后出意外了。因此他们要转院的时候,我们很理解,很快办了出院手续。
救护车来了之后,陈丁身上依旧盖着毯子,不停念叨着烦死了,我帮他垫好枕头,陈丁还说了句谢谢。然后两只眼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好像第一次坐救护车一样。
我嘱咐他车上不要乱动,顺便提醒:“去省里对那边礼貌一点,大医院不比这里。希望你安全到达。”陈丁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这样说,小声地应了句好。
缘分断不掉,仅仅两三天后,我们又见面了。
去了省医院后,治疗方法和我们一样,也是换药,而且那边床位紧俏,很多疑难杂症病人都要等好久才有一个床位。虽然不差钱,但也不能因为换药占着床位,对方委婉地让陈丁又回来了。
所以此刻,这家人又尴尬的出现在我们面前。
听到自己之前住的病床被人住过,陈丁还有些不乐意:“行吧,行吧,你们让阿姨赶紧打扫一下吧,我就将就一下。”
身体状况一天天在改善,再换药时,陈丁没再摆臭脸,开始配合起来,也开始搭理人,说谢谢的次数多了起来,只是声音很小。
之前陈丁那样,我们很担心他会患上心理疾病,私下交待父母,多聊一些开心的事情,这样他病情也好得快。
这段时间朝夕相伴,陈丁和父母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一次,我去喊陈丁换药,看见他们一家三口正挤在卫生间,陈妈妈正半蹲着给儿子换造瘘袋,爸爸在一旁还调侃陈丁:“你这个造瘘口红红的,和辣豆腐一个颜色。”
陈妈妈赶紧用膝盖碰了一下丈夫的脚,陈丁居然没有炸,只是生硬地催母亲赶紧换,他好去打游戏。
天气热,厕所门没关,造瘘袋漏出的臭味很快散得到处都是,但这一家人早就习以为常,我怕打扰到他们,轻轻带上了房门。
一天下午,我发现陈丁病房里乱哄哄的,挤着很多人。
脑海里出现那几张染着金发、大花胳膊、戴着耳钉的脸,心想这些小混混怎么又想起陈丁了?入院初来过两次后,这些兄弟们就消失了,打电话也没人再来,陈丁还因此低落了一段时间。
我担心他们来又会鼓动陈丁出院后“报仇”,急忙放下病例本往病房走。
进去之后,发现是一帮十五六岁的男孩女孩,我松了口气,原来是陈丁的同学考完试,老师让大家来医院探望他,一旁床头柜上,堆着鲜花、牛奶、水果。
同学们来的时候,陈丁很惊讶,太久没和同龄人交流,他开心地招呼大家吃水果。这一次,陈丁没再吹嘘自己,也没讲什么脏话,大多数时候,他只看着同学们打闹,听他们聊起学校和老师的事情。
那天同学们在病房待了两个小时,直到天暗下来才离开。
这之后,陈丁明显开朗多了,就连医生也愿意和他开几句玩笑。
陈丁还催医生赶紧约时间让他做缝合手术,“我都不晓得多久没去上课了,落了多少进度,你倒是不用读书考试,我现在可想马上好了去,你没听过’不读书,蠢得像头猪’这句话呗。”
听到这些话从陈丁嘴里说出,父母特别惊讶,之前儿子经常逃课,隔三差五就要给老师打电话。早先刚住院时,得知爸妈给请了长假,陈丁还美了好一会,现在居然自己嚷着要上课了。
几天后,陈丁找之前给自己主刀的省专家做完缝合手术,第三次住进了我们医院,这一次病房没空出来,陈丁没住上单间,父母也只能睡折叠椅。
虽然脸上不悦,陈丁倒是也没抗议,搬进去时,隔壁床住着一位得了肺癌的老教师。
老人家和善,一直找陈丁和父母唠嗑,给他们分水果,有天晚上十点多我去巡房,发现屋里还亮着灯,以为谁身体不舒服,进去后发现两家人正开开心心的聊天。
老人家正在讲当地的历史,陈妈妈听得入迷,陈丁在一旁兴味索然,照常在手机上看小说、打游戏。
我让他们早点休息,不然熬夜免疫力会下降,老人家连连答应,等我查完房,发现还没熄灯,也只能由他们去了。
早上查房时,老人家将自己打好的热水倒在陈丁水杯里递给他,陈丁也接受了,我惊讶他们这么快就熟络起来。老人家呵呵一笑:“王医生,来这里的都是苦命人,又都是老乡,自然就熟悉了。”
我告诉老人病情控制得很好,手术加化疗还是蛮成功,一般来说五年生存率还是很高的。
老人不觉得可惜,“五年,到时候我都八十了,够了。”我安慰他,该吃吃该喝喝,配合治疗,痊愈希望还是很大。
陈丁起初并不知道这个爷爷的病情,听我说完这些,探过头问我老人家是什么病?我当着对方面不好说清楚,含糊其辞说了句慢性病。
几天相处下来,他们关系近了不少,老人还劝陈丁:“饭要恰好饱,人要跟好帮”,意思是人吃饱才有力气做事,跟正经人在一起,才会变得更好,陈丁在一旁的凳子上听得一愣一愣。
后来老人出院,陈丁还帮着收拾东西,趁着我单独给他换药时问我:“那个爷爷是不是得了肺癌?”他自己在网上查了“CA”的意思,“他这个病是不是治不好了,我在手机上看到最后都会死。”
我宽慰他是人都会死,但老人家一直积极乐观,配合治疗,希望陈丁也能这样,“过段时间你也要准备造瘘回纳手术了,你总不会还想一直住在这里吧。”
陈丁“哦”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就回去了。
过了几天,一位车祸脾破裂的危重病人送了进来,陈丁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那个病人送进来时,脸色苍白,手脚冰冷,身上多处挫伤,说话有气无力,已经气若游丝。
我和病人妻子沟通,手术要几万块,而且需要切除脾脏,以后重体力活肯定是做不了了。女人听了嚎啕大哭,整个走廊都能听见悲声。
抢救完后,我们把这个病人抬到陈丁隔壁病床。他身上插满了氧气管、输液管、心电监护仪、手术镇痛棒等仪器,整个人动弹不得,翻身还得家属帮忙。
陈丁哪里见过这种生死攸关的场景,可能心里也觉得害怕,当天晚上都没有找我们闲聊。
所幸那位病人身体素质好,很快有了好转,得知自己住的是一天床位费就几百块钱的高级病房,抵得上他辛苦好几天的工资,几次三番要求我们把他转到普通病房去。
医生看他生命体征平稳,就同意了。
陈丁悄悄问我,为什么那么严重的病人没好之前就搬出去了,我告诉他,父母给他交的住院费用,所以他不知道这个病房其实很贵。
陈丁有点惊讶地看着我,他好像从没想过这些事情:“我不知道,我爸妈没跟我说。”
看他有点情绪,我拍了拍他肩膀,再过一个月,他就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到时候不用再盖着毯子或者穿长衣服见人,粪便也会从肛门那里排出,也不用再麻烦父母换造瘘袋。
听我说完,陈丁情绪高涨了一点。过了几天,赵副主任查完房回来,惊讶地说起来,陈丁竟然自己在换造瘘袋,问他病情也很积极配合,毯子也换成了那种薄的,“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感觉跟换了一个人一样。”
住到第三个月,陈丁不需要父母时刻陪着,对医生更是礼貌了许多,还会主动和陌生病友搭话。
他甚至会拿自己的病和隔壁床疝气病人“比惨”:“你还好哦,看我肚子上还挂着个袋子,现在味道有点大,我得去换一下。”
之后陈丁顺利做了最后一次还纳手术,这梦魇般的一百天,他总算走过来了。
再见他来复查时,破洞牛仔裤已经换成了校服,剃了个寸头,向曾经不搭理的医生一一问好。
等到我快要忘记他时,又听同事提起陈丁,说在一个宴席上见到还以为认错了人,耳环、手链都不见了,看上去斯斯文文的。
那年考试陈丁没考好,就去读了师范专科,估计将来毕业要当老师。同事感慨:“真想不到他这样的小混混,也能转变去教别人。”
我想起那个夏天,沉默抗拒的背影和那条紧紧攥着的毯子,谁能想到,肚子上多出来的一个口子,就这样改变了一个少年。
王鱼肠说,是因为这个结局,他才决定写下这个故事。
在看守所做医生时,他见过太多少年误入歧途的时刻,而陈丁,要不是因为一次造瘘手术,很可能会继续在街头迷失下去。
当身体多出一个袋子时,陈丁埋怨过父母,怪罪过医院。直到最后他才明白,那些街头的经历,和家人之间的隔阂,才是挂在他身上更加沉重的“袋子”。
但也恰恰因为这次治疗,陈丁开始理解父母,敬畏生死。也许未来某个时刻,他会感谢这个袋子拉了自己一把,让他从街头斗殴的小混混变为了三尺讲台之上的老师。
不知道那个时候,对着台下的少年,陈丁会怎样讲起这个故事?
插图:娃娃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