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个白血病的小女孩——梦鸽

文 / 儿科与花与随便说说
2017-10-11 14:43

记一个白血病的小女孩——梦鸽

结束了研一的文化课,研二一开始,我们便入科了。所谓的入科,就是进入临床,跟实习差不多,但是又比实习更深入一些,所做的工作更接近真正的医生。我的专业是小儿血液与肿瘤,我们科里全是患白血病和肿瘤的孩子。

科里工作很忙,尤其是研究生们,要负责几乎全部患儿的病历、病程书写及出院病历整理的工作,每天加班到晚上八九点是常态。而白血病的孩子往往一住院就是1个月以上,甚至半年多,很快就和我们几个研究生混熟了。到了晚上,上级大夫都下班了,就会跑到办公室来找我们,我们也很乐意他们来,说说笑笑,给我们添了很多乐趣。

一天晚上,好几个孩子又跑到办公室来,领头的女孩很面生,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很壮,留着小光头,皮肤黝黑,浓眉大眼的,说话声音有些粗哑,要不是穿着裙子,我真要把她误认成男孩子。她进来后并不跟我们打招呼,也没有看我们,径直从我们身后过去,站到了体重秤上,后面几个孩子紧跟着她,都伸着头争先恐后地去看秤上的指数。“40公斤啦!”有一个男孩大笑起来:“比我还沉了!”其他孩子也都笑起来。她赶忙用手捂着表盘,跳下称去,不高兴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那几个孩子见她不高兴,便不再笑,或站或坐在她周围。

“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笑着抬头看着她,她也抬头看着我,并不回答。

“梦鸽!”旁边一个小女孩争着答道。她瞪了那个女孩一眼,然后看着我说:“我不认识你。”

我突然觉得这个有些倔的小女孩很有趣,笑着回答她:“我刚来,你也刚来,所以我们互相不认识,我姓李,你可以叫我李阿姨。”她仍旧没有答话,和一旁的孩子玩去了。我也继续写我的病历。过了一会,梦鸽走到我旁边,托起我的胸牌仔细地看了看,然后嘴里嘟囔了一句,和另外几个孩子跑出了办公室。

记一个白血病的小女孩——梦鸽

第二天下午,有好几个孩子需要做腰穿打鞘注,梦鸽排在第3个。相比前两个孩子的哭闹和不配合,梦鸽表现的非常勇敢。她自己走进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爬到操作台上侧躺下,熟练地低头抱膝,摆好姿势。我走过去,面对着她,对她笑了笑,问她:“要阿姨扶着吗?”她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师姐开始给她消毒的时候,我感觉她身体绷的很紧,便轻轻拍了拍她:“你可以抓着我的手。”梦鸽于是抬起右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了她被汗浸湿的手心,她其实很紧张。结束后,梦鸽松了一口气,随即朝我笑了笑:“还剩10次了!”我又拍了拍她,对着她笑了笑,心里却瞬间酸楚起来。梦鸽整个治疗下来,一共要打22次鞘注,这一次,是她第12次胜利。

之后,梦鸽便和我熟起来,晚上老到办公室找我。有时候是领着几个比她小的孩子来,有时候是自己来。熟悉起来,她的话变的很多,从医院里的事说到家里的事。有一天,她有些恶狠狠地对我说某某医生不好。我有些诧异地问她为什么,她说前天晚上他们几个跑到办公室,某某医生板着个脸让他们出去。“某某医生每天要处理危重病号,当然没时间理你们,你们去办公室玩可以,但是绝对不能打扰医生的工作啊。”我看着梦鸽,她略低着头,偏向一侧,很认真地想着什么事情,然后抬起头来,很坚定地说:“她从来不笑!不像你和王阿姨她们。”我摸了摸她的头,没再多说。孩子们太小,不会更深的去理解好与不好。

有一次梦鸽问我:“阿姨,你喜欢吃肯德基吗?”“一般吧。”“你喜欢吃吗?”“不知道,我又没吃过。磊磊他们吃过,说很好吃,他说他最喜欢吃汉堡和薯条!”她眼神里有些小憧憬,“我妈说这次出院带我去吃去!”“那你平时最喜欢吃什么啊?”“果冻!”她不假思索地说。“那阿姨下次请你吃果冻!”她高兴地点点头,很满足很满足。

梦鸽住了一个多月,终于要出院回家了。走之前她跑过来抱了抱我,“要回家了,高兴吧!”我问她。“嗯!”她笑着点了点头。“也想家里的小伙伴了吧!”她微笑的脸突然暗了下去,“不想!”她眼里甚至有些仇恨,“他们都不跟我玩,说会把病传染给他们!”“他们是瞎说的!”梦鸽妈妈大声说道。梦鸽没有回应,抬起头来看着我,眼里充满了期盼,“阿姨,你上完研究生接着读博士,等以后好治好我的病!”我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准备的果冻递给她,“你的病会治好的。”她接过果冻,脸上瞬间又有了笑容。

记一个白血病的小女孩——梦鸽

3个月后我去别的科室轮转,再见梦鸽,已经是冬天。那天,下了夜班已经接近中午了,我往宿舍走的路上,碰见了梦鸽的妈妈,她手里拿着张化验单,一边走一边抹眼泪。我心里一颤,赶忙迎上去,“怎么了?”我的心乱跳着,她一看是我,更是止不住眼泪了,“梦鸽复发了!主任说可能过不了年了!我看她最近脸色不好,不爱吃饭,就觉得不好……”我的眼泪瞬时流下来,“梦鸽在哪?”“在旅馆里。”“我去看看她。”我们都使劲擦了擦眼泪,默默地走去旅馆。

医院外面的小路边上,除了几家小饭馆便都是小旅馆,每家都不大,条件当然不好,但是很便宜,大部分都是住着病患和家属。我们走到一个岔路口,旁边的墙上挂着个小木牌,上面写着“某某旅馆”,然后一个箭头往里指着。我们拐进去,又走了差不多50米才到。旅馆里面很暗,房间很小,梦鸽妈妈推开门,梦鸽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梦鸽,你看谁来了!”梦鸽抬头看见是我,有些吃惊,“李阿姨!你怎么来了?”“想你了,来看看你呗!”她笑了笑走过来,有些急切地问她妈妈“妈,查血怎么样?”“挺好的。”她看了看妈妈,又看了看我,明显察觉了我们哭过,“怎么了?”“没怎么啊。”我笑着说。她又问妈妈“主任怎么说的?”“主任说挺好的,我们可以回家了。”她似乎有些懊恼,不再问,走到床边坐下,也不再说话。她一定意识到了什么,意识到情况可能不是妈妈说的那样,意识到自己的验血报告不好,但是我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是否也意识到了死亡。

梦鸽妈妈帮她穿好衣服,穿鞋的时候,发现拉链有些坏了,“你看,这双鞋都破了,家里你姨给你买的新鞋,说是过年穿,咱回去就穿”说着,眼泪又流下来,又赶紧擦掉。梦鸽还是不说话,我把她们送到路口,分别的时候,梦鸽向我挥了挥手,而这一挥,便是永别了。

我终究还是没有读博,研究生毕业便工作了。我每天面对着白血病的孩子,看见他们的痛苦、恐惧、勇敢和快乐,面对着白血病孩子的父母,看见他们的绝望、质疑、坚定和希望。自始至终,梦鸽都没有入我的梦里来,但她却一直影响着我,鞭策着我,给我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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