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癌症病房!

文 / 沃尔森
2019-04-09 00:25

江苏省人民医院的3号楼10楼,肿瘤科四病区。

68张床位,常年一位难求。预约的病人早早在登记本上排号,等待空床的电话通知。

四病区,收治的大都是乳腺癌、妇科肿瘤、肺癌、肠癌。在省人医,类似的肿瘤病区,一共有6个。

肿瘤病区灯光昏暗,很难清晰划分白天和黑夜的界限。楼道里的呼叫器,此起彼伏,几乎没有停顿。

医生办公室进进出的病人和家属。递给医生的检查报告,无一例外地都是厚厚的一打,只有文件袋才能塞下。

肿瘤病房比一般病房都要安静。病人戴着口罩,身体上拖挂着各种各样的管子、袋子,毛线帽下面,很大概率是光光的脑袋。

癌症,靶点,病灶,化疗,复发,转移……每一张病床上,每天都是与死神赛跑的生死故事。

病友们相互之间也会聊天。聊起化疗后的脱发问题,有人随口讲了个黑色幽默。

谁谁谁原本一头直头发,化疗时,都掉光了。没想到停止化疗了,竟然长出了一头大波浪。

55床的徐梅,是病房里最孤独的一个。

2014年,确诊为卵巢癌。现在回想起来,她只是家族里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2015年,徐梅的大姐也查出卵巢癌。再之后,徐梅的妈妈也查出来同样的病。

生病5年,复发3次。先后做了卵巢、宫颈摘除手术,肠局部切除手术。对徐梅来说,只要能活着,能喘口气就行。

去年9月,在省肿瘤医院化疗完,她下楼买泡面。走到电梯里,意外撞见了从连云港来南京做化疗手术的妈妈。

眼前的妈妈,因为化疗消瘦到变形,而自己因为化疗头发都掉光了。肿瘤医院的母女偶遇,让徐梅心碎成渣了。

她扯过丝巾,包裹住光头,生怕被生病的妈妈知道,自己第三次复发了。

与癌症反复纠缠的5年,让徐梅的老公变成了信用卡卡奴。

徐梅做手术,他请过一天假,别的时间一天不敢停止赚钱。800一个月的房租,一双儿女要抚养,以及巨额的药费开支,是送煤气的他无法承受的账单。

被逼到墙角的他,把南京各家银行能办的信用卡都办了,累计欠下20多万的卡债。

△徐梅给自己准备的午饭

活命这道题,42岁的徐梅答起来特别的难。

别人都劝她弄个水滴筹。徐梅死活不愿意。向社会募捐需要公布所有检查报告,家庭情况,基因检查的结果必然随之公布。

女儿今年21岁,刚刚找了份实习护士的工作。如果自己的基因检查结果被公布,女儿以后还怎么找对象?

她不能因为自己想活命,就毁了女儿的人生。

相比徐梅,隔壁床的王茹琳家庭条件似乎要好很多。

生病前,她是公司HR,老公跑销售,儿子懂事乖巧。经过多年的打拼,正步入安稳的准中年人生活。

但你不知道命运会在什么地方埋雷。三阴性乳腺癌,乳腺癌里最凶险的一种,多见于年轻女性。王茹琳不幸踩到了这颗雷。

省人医有三阴性乳腺癌的新药临床研究,只收初次复发的病患。但信息的不灵通,接受过其他治疗的王茹琳,进入省人医时已经不符合药研的收治条件。

现有的治疗手段只能是化疗。2年时间,20次化疗,王茹琳头发掉光,人也极度虚弱。

在省人医肿瘤四病区,她是个资深的病号。看着性格迥异的病友进进出出,唯独她,看不到住院期限。

同病房乐观的病友,化疗完,水果瓜子饼干毫不忌口,一边吃一边呕吐,特别卖力地活着。王茹琳除了佩服还是佩服。

对她来说,生命承受的下限,一次次被现实拉低。

刚切除乳房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个残疾人。后来,经历过癌细胞肺转移,脑转移,才知道身体的残缺算不了什么。

癌细胞转移到大脑,严重的时候,压迫到运动神经,她半个身子瘫痪在床,丧失自我意识,癫痫发作狂躁起来几个人都按不住。

如今,化疗完能和老公一起去省人医食堂吃个饭,已经是奇迹。

曾经,她一度厌倦了无休无止的化疗,尝试口服药,结果肿瘤飞快生长。

可是,已经做了20次化疗的王茹琳,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承受多少次化疗。

86年的李倩是科室里最年轻的病人。2年前,29岁的她被确诊乳腺癌。

复盘起这两三年,年轻的李倩觉得其中的每个细节,都像噩梦一样荒诞。

2017年5月,李倩坐在老家医院妇科就诊室。对面的专家,“就用手轻轻摸了摸,说了三个字,恶性的”。

一年前,她曾出现过左乳疼痛,公司体检说是乳腺增生。她跟女同事们私下交流,大家都说正常。

听到医生的诊断,李倩一时发懵。直到一系列检查做下来,绝望感才变得真实:乳腺癌晚期,并且已经扩散到全身。

那意味着,不能手术,即便化疗可能也只能延续几个月的生命。

在此之前,和很多人一样,李倩按自己规划的人生在走:大学毕业,跟同学结了婚,各自打拼,还有了个可爱的孩子。

闪光的命运之线,这次不是走偏,而是直接从中残忍断掉。李倩一度想放弃自己。

△肿瘤科四病区的药物研究办公室

但他老公不肯放弃,当着她的面装淡定。晚上却整夜睡不着觉,背着她流眼泪。

当地医院推荐他们来省人医,正赶上新的乳腺癌靶向药招募临床研究病人。

李倩的老公上网查了一下,药研用的抗癌新药,在国外已经上市。因为国内还处于临床研究阶段,加入药研,药费免除。

前期做了八次化疗,新药用了快2年。现在乳腺的病灶控制在了1公分,李倩觉得已经是万幸了。

一说到孩子,李倩的眼圈立马就红了。刚确诊那会儿,根本看不得儿子,“一看他那小小的样子就受不了”。

现在孩子慢慢长大,会讲话了。每次来医院前,儿子都跑到家门口要妈妈抱抱,但李倩体力不行,从来都没抱起来过。

无法成为一个普通的母亲,是从生病那天起就压在心头的愧疚感。

跟李倩一起进入药研组的老太陈素云,李倩很羡慕她。她是病友们闲聊时口中的奇迹。

73岁的陈素云,跟李倩一样,现在每3个礼拜来一次省人医,每次在这住院一两天。

老伴儿刘叔形影不离地陪着她,两个老人从安徽马鞍山,坐高铁到南京南,再倒地铁公交。已经快2年了。

2016年秋天,陈素云洗澡时,发现右乳有个结节。

刘叔陪她去老家医院,拿到检查结果,刘叔眼泪唰就下来了:乳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脏和肺部。

瞒着陈素云实情,一家人又辗转到了南京。

医生看过病情,跟家属通气:肿瘤扩散,没法开刀,只能化疗,生命期限没法保证。

全家人闷着头哭。陈素云那也瞒不住了,老太太一边掉眼泪,一边跟女儿把自己的后事都交待好了。

△现行疗法没有效果,或者没法承担费用,参加新药的临床研究成了某些肿瘤患者最后一线希望

事情有转机是几个月后,主治医生说省人医正在招募乳腺癌新药的临床药物研究患者,建议他们去试试。

2017年4月份,家属签协议书,以前在机关工作一向镇定不乱的刘叔,签字时手是抖着的。

怀揣着的,是对新药未知的忐忑与活下去的希望。

正式用药已经是17年的5月份,两个70多岁的老人,开始频繁地奔波在马鞍山和南京之间。2年下来,南京来了30多次。

与死神的赛跑,陈素云赢了。新药在她身上效果明显。谁能想到2年前被命运判了死刑的人,现在还能给上高一的小孙女买菜做饭呢?

劫后余生,难免庆幸当初参加临床药研的决定。一年多时间免除了近100万的巨额药费。

在医院,除了ICU,肿瘤科成了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一扇自动门,好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在门外,涌动着世间无数平凡普通的心愿:换一个更大的房子,升职加薪,去更远的地方旅行……

而在门里,一切心愿只剩下三个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