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为何要废除中医?
最早质疑中医存在的声音来自清末大儒俞樾,1878年他的妻子病逝后,愤于所延请的中医无法妙手回春,于是批阅医书,提笔撰就《废医论》,严厉又沉痛地呼吁“夫医之可废,何也?曰:医无所以治病也”,以文字声讨中医的疗效和存续价值,讥讽其“今之医巫亦一也,吾未见医之胜于巫也”,并认为中药虚妄,“医之所以治病者药也,药则不可恃,脉虚、药虚,斯医亦虚矣”,甚至歪曲事实攻讦道“其药之而愈者,乃其不药而愈者也。其不药不愈者,则药之亦不愈,岂独不愈而已,轻病以重,重病以死”,硬生生将所有中药形容成催命毒药。
俞樾的门生章太炎则在1910年写下《医术平议》,指出俞樾“虽言废医,其讥近世医师专持寸口以求病因,不知三部九候,足以救时俗之违经,复岐黄之旧贯,斯起医,非废医也”。他替俞樾缓颊称其本意是为了振兴中医的真正精髓,并非要全然废除,但批判中医的声音已逐渐成气候。虽然清末尚有身兼进士与郎中身分的唐宗海,开创“中西医汇通派”,写出援引西方医学理论补足中医学理的《中西汇通医书五种》扬名于世,然而在西方科学的强势竞争下,中医已成为激进者眼中象征落后文明的标靶。比起经史子集等受士人青睐的“国学”,被视为末流、实则关乎亿万民生的传统医学反倒先一步被抨击,不能不说是种矛盾与讽刺。
尽管俞樾晚年又因自身疾苦转求中药延命,自叹道“不能坚执废医论,反自营求却疾方”,但俞樾仅改变对中药的看法,又写就《医药说》一文,改口称“余固不信医也,然余不信医而信药,于是又有医药之说”。这种“废医存药”的论点对近代中国影响颇大,并成为中西医论争的主要矛盾,甚至不少中医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认同部分说词。因此可以说,俞樾的笔锋点燃攻击中医的炮火,其转变又主导了中医药部分有益还是通盘无益的论辩思路。
民国之后,质疑传统文化的声浪不绝如缕,中医的地位更是江河日下。
1912年至1913年间,民国北洋政府打算模仿日本,全面推行西式教育,因此着手拟订“壬午癸丑学制”。但教育部在1912年11月颁布《医学专门学校规程》、《药学专门学校规程》时,里面竟毫无任何一句论及中医,等同刻意废除中医教育。该法令一出,顿时引起全中国的中医哗然,是为医学史上轰动的“教育系统漏列中医案”。
1913年10月,19个省市的中医团体派遣代表共组“医药救亡请愿团”奔赴北京。负责擘画请愿的上海神州医药总会成员余伯陶在代表们赴京前,期勉他们道:“这次赴京请愿,是我国医药界几千年从来没有过的事情,是挽救我国医药的一次重大的创举。它对今后医药前途关系很大,希望代表们以坚定的毅力,百折不饶的精神去达到保存中医药的目的”。
但没想到教育总长汪大燮的态度十分恶劣,写有“呈为恳请提倡中医中药,准予另设中学医药专门学校,以重民命而顺舆情事……速举中医中药切实整顿即可,逐如淘汰则不可”的请愿书遭其拒收,对于请愿书里提议的设立中医药书籍编辑社、设立药品化验所、编辑医学报刊、创设中医补习学校等措施更是充耳不闻。深受日本明治维新废止“汉医” 的刺激,汪大燮直截了当地告知代表“余决意今后废去中医,不用中药,所谓立案一节,难以照准”,铁了心硬是不肯让中医延续下去。
汪大燮的回应激起更大的反弹声浪,各地中医纷纷撰文痛斥或发起抗议,北洋政府教育部这才发觉大事不妙,赶紧回复请愿书,但语句仍充满推诿:“中国医药上自神农皇帝,下至民国,名医辈出,力起沉痾,活人无数,若年沟通中西医学,以科学方法研究整理,则我国医界必有可观……唯现在世界大同,科学日精,凡讲授专门科学,须以最新学说为衡……此项规程,系由临时教育会议公决……本部对于医学,只期学术完备,求合于世界进化之大势……并非于中医、西医有所歧视也”。显然,教育部想把漏列中医的责任卸得越多越好,并暗示中医不符合“最新学说”与“进化之大势”的科学标准,其意仍是想废止中医教育。
1914年1月民国政府也正式答复,宣称“前此部定医学课程,专取西法,良以歧行不至,疑事无功,先其所急,致难兼采,初非有废弃中医之意也。……除厘定中医学校科程一节暂从缓议外,其余各节应准分别筹办”,同时开始允准民间设立中医学校。表面上中医似乎免于被消灭的危机,但实际上国务院的表态仍不脱教育部的思维,且一边允许民间设校传授中医,一边又拒绝制定正式的中医课纲规范和准许中医注册登记,形同让中医资格与地位处于灰色地带。中医界因此不屈不挠地继续抗争,1925年要求教育部得列入中医课程,疾呼:“教育部学校课程,有西医而无中医,致令办此项学校者,无矩矱可遵,入此项学校者,无学位可望,是不啻以法律限制学术,为自灭文化之政策”。
结果中医界的呼声遭西医强烈抵制和斥责,倡导“废医存药”最力、抱持进化论眼光认定中医终将绝灭的西医余岩,揶揄道“假若中医教育列入大学或专科制时,将来怎样可以使高中学生学那些‘五运六气’、‘汤头歌诀’……在中学讲的是科学,入了大学反倒退步”,讽刺中医的阴阳五行经脉理论全属谬论。待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教育部于1928年召开第一届全国教育会议,“神州医药总会”再度呈请列入中医为大学学系,结果仍石沉大海。不过这点挫折还不算什么,更糟糕的还在后头。
1929年2月卫生部召开第一届中央卫生委员会行政会议,出席者几乎都是留学欧美日本的西医或不懂医事的官员,包括余岩在内,没有半个中医参与。结果余在会议上竟提案要求“废止旧医以扫除医事卫生之障碍”,南京特别市卫生局长兼中央卫生委员会委员胡定安也帮腔道:“先父是一个中医,设使今日先父尚在,鄙人也要反对到底”。最后卫生委员会竟通过《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决议取缔宣传中医的杂志报刊、禁止成立旧医学校、禁止旧医诊治法定传染病等等。但最致命的则是所有中医得在一年内登记领照,国民政府却又规定中医训练期限为五年,这无非是断了所有尚未结业的中医学生的悬壶济世之路,落日条款一出,待现有的老中医逐一凋零后,中医便将自然消亡。
如此狠毒的法案通过后,立刻炸出全中国中医界愤怒的声响,281名中医代表云集上海召开“全国医药团体代表大会”,打出“提倡中医以防文化侵略”、“反对废除中医”等口号。“神州医药总会”成立者之一包识生痛斥道“中医是国医,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瑰宝,怎么能够唾之为封建迷信,怎么能够唾之为是旧医呢?拥护中医药就是保持我们的国粹,取缔中医药就是致病民的死命。你中央大员不需要,但是,老百姓需要!中华民族的子孙后代需要。我们要誓死保护中医药!”
各地商铺、报馆、药业工会、甚至南洋华侨也都纷纷给予支持。最后在庞大的民意压力下,国民政府才不得不宣示取消该议案,但卫生部竟声称“查中医一案,本部力主提倡……并无废止中医中药之说”,彷佛忘了通过废止中医案的主管机构究竟是谁。
不过,有废止中医之心的国民政府,又紧接着在1929年4月由教育部公告“查现有之中医学校,其讲授与实验,既不以科学为基础,学习者之资格与程度,亦未经定有标准,自未便沿用学制系统内之名称,应一律改称中医传习所”。这种说词听起来冠冕堂皇,但国民政府一面拒绝明订中医课程和学系,一面又指责民间中医学校不够科学化,故要予以降格,这岂不是逼民为贼?因此又惹起中医不满,蒋介石遂下令撤销。但教育部和卫生部竟又呈文给行政院,主张既然不能叫传习所,便改作“称为中医学社,俾成为学术团体……非摈弃中医于学校系统以外,实欲中医有自由发展之机会,不受教育规程之限制”。如此荒谬的论据,行政院居然采纳并通令推行,致使中医地位跌得更深更重。
虽然中医界后来改变战术,改要求国民政府设立国医馆、再附设国医学校,借此令中医教育得以不辍。接着再推动立法院制定《国医条例》,期许替中医争得与西医平等的法律地位,毕竟西医早已有《西医条例》保障权益。结果立法院余1933年更名为《中医条例》后准允通过,但力主废中医的行政院长汪精卫竟悍然拒绝颁行,迟至1936年才在各方压力下公布。这不仅显尽国民政府打压中医的丑恶,更揭露国民政府罔顾民意、知法却不守法的面目。
抗战结束后,本以为将随着社会重建迎来新生的中医界,居然又开始遭受压制,教育部开始取缔各地中医学校,又利用《医师法》限缩中医权利。直到新中国成立后,中医的处境才略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