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向西方讲述中国传统文化的先行者
在留英美派当中,林语堂是西化派的一个典型,但是他又和这一批知识分子不一样。他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和探究自始至终,并且一生都在探寻一个新的中国
法治周末特约撰稿 张弘
在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中,林语堂可谓在西方传播中国文化最成功的第一人。他的著作《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等在美国及其他西方发达国家销量巨大,并引发了强烈反响,林语堂更是因此而成为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化名人,并且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
今年年初,英国纽卡斯尔大学教授钱锁桥的《林语堂传》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本书穷多年之功,利用了大量尤其是海外英文资料。钱锁桥教授认为,林语堂可以与胡适和鲁迅比肩,而他在海外传播中国传统文化的成功经验,至今仍有现实意义。近日,《法治周末》专访了钱锁桥。
在美国“谈话式”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法治周末:如果将林语堂放在一百多年的知识分子谱系中看,他可以作为现代知识分子典型——有坚定的价值观,一生追求“德先生”而从不动摇;坚守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对传统文化有批评有吸纳。但是这些特色都不够鲜明,《林语堂传》最让人关注的地方在于,挖掘出他是一个成功传播中国传统文化,而且坚持批判的知识分子。或许有人会觉得他只是一个知识上的二道贩子,而这又会让人忽视你所强调的,他跨文化翻译的价值和重要性。在当下,如何避免这种认识的误区和陷阱?
钱锁桥:可以这么说,中国的现代性,所需要的就是这种“二道贩子”——如果你要这么说的话。
林语堂一代知识分子,他们有了出国的经验,能更好地理解西方,林语堂在这些人当中是一个佼佼者,特别是他对中国文化有自己的批评观点。最主要的是跨文化性——中国现代性,整个现代文化要有出路,在两个文化之间,你要有敏锐的感觉,有一种洞见。在这两种文化间,要有一种批评的观点,按照我们以前的套话,就是说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话是这么说,但是你要有真正的智慧做出来。最主要的一点,我觉得林语堂《论现代批评的职务》那篇文章是一把钥匙。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的一个区别,就在于我们的传统文化(按照林语堂的说法,东西方是一样的)已经有一个圣贤、圣人,基本上框架弄好了,我们不要挑战它。所以这些年中国的文化基本上是在这个框架当中。
但是现代文化中,这个背景没有了,我们开始拷问。西方从尼采到海德格尔,再到福柯,他们对现代的拷问只须关注自己的历史、知识背景。但是在中国基本上还要考虑到西方的介入,还要联系自己的传统,所以在两方面都要有批评,而且这个批评要有视野,要有态度。
因此,这种“二道贩子”价值连城。我们的现代文化要么完全就是极端的完全西化的,要么就是复古的,在两者之间有没有适合我们的东西。所以,我觉得林语堂到现在还是很有价值。
法治周末:林语堂出生在中国,但父亲是牧师,从小就读于教会学校,后来留学美国和欧洲。这意味着,他虽然生长于中国,但受到的是西式教育。这与胡适、鲁迅都不一样。这种经历对于他后来思想观念的确立产生了怎样的影响?
钱锁桥:影响太大了,他说我思维逻辑都是西式的,但是情感上是中国的,性情上是中国的。但同时我要说明一点,当时民国的知识分子当中是有一大帮人是留英美派的,他们基本上都很西化,比如说他当时有个朋友,钱钟书的老师——北大英文系的温源宁,还有吴经熊等。
但是,林语堂实际上起码是从大学时期开始,就对中国文化有一种自我的意识。他一直在探寻,中国文化是怎么样的,他一直有学术上、思想上的追求,从中国思想当中来探寻中国文化和现代的结合。所以,他认为晚明文士有一种自由的精神,张超、袁中郎、金圣叹……在中国文化中,当时他们很边缘化,但是林语堂觉得这反而很现代。当然,他的模板就是苏东坡。
法治周末:林语堂的思想之旅可谓由西入中,他重新发掘中国传统文化资源,发展出一套“抒情哲学”,推向世界大获成功。我感觉,这与他精通英语和西方文化有关,在表述方式上,林语堂精通英美幽默,他在语言(话语)上比其他人更具优势,这意味着,他能够用英美读者喜闻乐见的方式和语言,甚至西方人的思维方式来译介和输出中国文化。在当下,中国文化同样面临解释自己,与世界沟通的重任。在这一点上,林语堂能提供哪些成功的经验?
钱锁桥:我们知道,文化之间永远都是有同有异,但是我们现在的一些理论家,一天到晚强调文化有差异。因为有差异,所以我们要沟通,林语堂就是这样一个例子。他能够成功,他的西化背景很重要,他的英语能力也很重要,这是一个基本的功底。但最关键的,还是他采取沟通的态度、策略,他的策略是一种谈话式的——咱们坐下来聊天:你是老外,没关系,我们把领带解开,看看你是怎么样的,我们是怎么样的,这个态度很重要。如果一开始就强调差异,你是这样的,我是这样的,我一定要这样,那就没办法谈下去了。
其实,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当中有些陈述前后矛盾,没有一以贯之的逻辑。但这是一种聊天的方式。所谓的矛盾,不同的语境文化表现有不同——我有时候这样,有时候是那样的。所以这和西方的逻辑概念不一样,中国文化在这里面是很重要的启发点,因为中国文化讲情理,讲合理性,并不一定特别讲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如果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往往没法谈。实际上这是一种态度。
他在写给华尔希的信当中,说我要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书,我要把中国像一张床布一样在世界屋顶上晒晒,既指出床单上的污点,但是同样也要表达这是很可爱的中国,这种态度很重要——就是你也得有批评的观念。因为西方是自由主义的思想,自由主义就是可以批评的。你如果传达中国文化,一定得是大一统,否则,人家觉得你不可信。
所以我觉得,这种态度,这种对话方式很重要,到现在同样如此。
法治周末:林语堂对于美国传教士描述的中国颇为不满,这也是他写作《吾国与吾民》《生活的艺术》的原因之一。那么,这两本书受到欢迎,除了澄清美国读者的误解之外,与当时西方文明的危机(或现代化危机,例如一战、二战)是否有关?
钱锁桥:对,和中国切入战争有很大的关系,因为日本人入侵东北,直接侵占中国的领土,在国际上引起了很大的反响,西方列强非常不赞同。一方面是侵略到他们的利益,另一方面他们同情中国,在美国也是一样。所以对中国有很多的关注,这让华尔希、赛珍珠觉得林语堂在美国有市场,鼓励、敦促他写中国人、中国文化。
《生活的艺术》初稿,林语堂开始下药太猛,着重从批评西方现代文明的危机着手。后来一看不行,这样就不是“谈话式”的了,所以全部推翻重来。但我们可以由此看到,中国文化、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所能吸引人的背景正是西方文明的现代化危机。现在,中国人也应该想想什么叫“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了。
林语堂、胡适和鲁迅
法治周末:你将林语堂和胡适、鲁迅并列,你应该知道,在内地读者的观念中,他们未必接受,因为胡、鲁的地位现在基本得到了认可,你在第一章谈到了对于这两个坐标需要反思。那么,林语堂的分量真的能和他们并驾齐驱吗?他能够作为超越胡、鲁之外的第三个坐标吗?
钱锁桥:首先我想说,在我成长的过程当中,可就只有鲁迅一个标杆,那个时候没胡适什么事。改革开放以后,可能大家对胡适的研究很多,还曾经有过讨论,我们到底要鲁迅还是要胡适,那我就横插一杠,我说,都很重要,但是还要看林语堂。从个人方面,他们其实是很好的朋友。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五四”我们提出两个口号,“德先生”“赛先生”,中国文化要现代化,我们需要民主、科学。
比如说在“德先生”方面,我觉得林语堂在20世纪中国文化知识层面,是很典型的,而且他这一辈子基本上都是站在前列,而且不动摇——这和他知识背景有相当大的关系。比如说胡适曾经到苏联去,而且他有一段时间觉得苏联经济的方法可以借鉴,徐志摩反而是不赞同。徐志摩当时就觉得这种方法是不可取的。但林语堂从来没有被苏联经济这一套方法吸引,他对中国要拥抱“德先生”,自始至终坚持到底。而且他能够针对中国时事发展,针对目标来倡导自己的价值观,我觉得是很有智慧的。
科学方面就更不用说了,“五四”知识分子当中有谁是科学家、发明家的?林语堂不光发明了中文打字机,他还有好多小发明,他真的是很喜欢科学精神。但我觉得更主要的还有另外一点,他对中国文化的反思有自己的特色。
我们一定要清楚,林语堂的知识背景,是中西并举的。在留英美派当中,他是西化派的一个典型,但是他又和这一批知识分子不一样,他对中国文化的兴趣和探究自始至终。
在这个方面,他创造探索出来一套东西,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影响更大。这对我们21世纪更加有启示作用。为什么?最主要的一点就是他有全球视野,林语堂一生的追求就是要探寻一个新的中国,这个新的中国当然是一个新文化的诞生。在文化层面上还要创建一个新的文明,不光是中国的,而是一个普适性质的,包括怎么样对西方文化的现代性批判和介入;中国文化在里面可能起什么样的作用。我觉得到,这些到现在仍然一点都不过时。从这个角度来讲,鲁迅和胡适其实都没有林语堂做得成功。
法治周末:你认为,林语堂和胡适、鲁迅都不一样,他的跨文化之旅更凸显其跨国性、全球性,在此跨文化翻译行为中,林语堂承担了批评家的角色,批评视野面向整个现代文明,而不是单从中国民族主义的视角与关怀来做“宇宙文章”。如你在书中所述,他的这些批评有时不受欢迎(例如,支持印度独立,批评英美国家在自由民主上的利益导向等),产生的影响也很有限。那么,他为什么坚持这样做?
钱锁桥:鲁迅有留日的经验,但他老是觉得中国的东西是一个累赘,所以批判得最厉害。胡适是真正西化的,他能够用英文写作,写得很好,他对西方有切身的体验,和韦莲司一辈子爱恋,保持通信往来。胡适在美国生活过一段时间,觉得中国就应该学习美国文明,所以他是一个旗杆。但是,林语堂和他们在某些方面相同,也不尽相同。
特别是他到美国以后,就批评美国。你说他不受欢迎,他其实当时还是很有影响的,他的书很畅销。《纽约时报》资深的专栏编辑和他过不去,就因为他有影响。自由主义就是要批评,而且他胸怀世界,对世界文明保持批判。他和华尔希的关系中有一点,就是华尔希老说:语堂,你是个中国人,一位“中国哲学家”,你在美国的发言要时刻凸显你中国人的身份。在这一点上,林语堂和华尔希好像有一个拔河战。从林语堂这边看,他当然是中国人。但是他后来,在写《美国智慧》的时候说,我是作为“现代人”来发言。无论在中国还是美国(更何况我在美国已生活多年),我们都是现代人,你不要老说我是中国人,这样你把我放在一个角落里面,我也不舒服。他批评现代,不光是批评中国,也批评美国,这是自由主义批评家的本质。
法治周末:从婚姻上看,林语堂与廖翠凤性格互补,婚姻美满。鲁迅与朱安有名无实,与许广平才是夫妻。而胡适与江冬秀虽有婚姻之实,但情人众多。以这三个人的婚姻而论,胡适、鲁迅都屈从于宗法社会的旧习俗,而林语堂的婚姻则更符合现代人的价值观。你如何看待这三个人的差别?
钱锁桥:林语堂是一个生活达人,他写了《生活的艺术》,自己也非常会生活。他的婚姻美满,和廖翠凤门当户对。廖翠凤是上海当时两所最有名的女校之一圣玛丽亚书院的毕业生,英文是一流的,和林语堂走出来绝对是相配的,上得了厅堂进得了厨房,两人婚姻美满,三个女孩自幼聪颖,他可能还想要一个儿子。他的家庭也是很平和的,没有像好多现代作家那样搞家庭革命。
林语堂曾说,他和吴宓在哈佛相熟,吴宓师从新人文主义文学批评运动领袖白璧德教授,研习比较文学、英国文学和哲学,讲纪律、讲传统,所以他回国以后也很强调这些。可是,吴宓性情是很浪漫的,这让他自己好累。
林语堂说许广平是挺好的一个人,很老实。他在上海在和鲁迅有好多交往,应该是很愉快的。
法治周末:胡适和林语堂都为平社成员,这一时期,胡适、罗隆基等人以《新月》杂志为阵地,就人权问题与国民党直接论战,学者邵建最为欣赏此时的胡适。鲁迅住在租界,和国民党打堑壕战。《林语堂传》显示,他1920年代末期和1930年代前期提倡幽默、闲适、小品,并且在文坛取得了成功,但为左派不容。鲁迅与林语堂打起了笔战。回头看,你怎么理解林语堂当时的主张和文艺观?
钱锁桥: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处于现代化过程当中,上海是最现代化的都市,有很多现代的生活方式,但是,当时中国大部分地方可能还是农村。改革开放30年以后,好多的现代生活,完全就是沿着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过来的。
林语堂经常请别人到家里吃饭,有的时候还要吃牛扒,但是吃牛扒也会吃出政治来。曾经有一个左翼的人,和林语堂一块儿吃午餐。后来他在文章里说,林语堂过着资产阶级生活,他们在家还吃牛扒。林语堂就说,你吃牛扒,我也吃牛扒,你当时吃牛扒,因为是想着农人对耕牛的苦,是革命的,而我吃牛扒只是想着牛扒的味道,是资产阶级的。现在看起来,这个争论让人哭笑不得。
历史的不同语境中显出批评智慧
法治周末:《林语堂传》显示,林语堂成名之后回国受到欢迎,由此与蒋介石、宋美龄书信往来。抗战期间,林语堂给华尔希写信,指责胡适不敢抗议美国卖石油和军用物资给日本,批评美国没有平等对待中国,并且给蒋介石提出外交建议。如果说,胡适与蒋介石及国民党是诤友关系,那么,林语堂与蒋是怎样的关系?不同的时间段有何区别?
钱锁桥:林语堂在上世纪30年代不属于蒋系,所以他根本就不是蒋介石的人,提供资源支持他的是孙科,孙中山的儿子。林语堂参与的《中国评论周报》和《天下》月刊,支持这些刊物的基金会都是孙科办的,蒋介石和孙科他们不是一路的,国民党里面的派系很多。但是,林语堂和蒋介石的关系主要就是在抗战的时候,那时候为国。所以林语堂给蒋介石进言,也上书过好几次。但是他和宋美龄的关系比较好,他们沟通都是用英文写信,给蒋介石写信则用文言。林语堂回国后再去美国是以蒋介石侍卫室顾问的名义,可以申请外交签证。
到了上世纪60年代,林语堂才去台湾,蒋介石对他很客气,给他建了一栋房子,就是现在阳明山上的林语堂故居,完工后还到舍茶叙,很是礼遇了。
法治周末:林语堂与华尔希、赛珍珠的矛盾,既有政治理念的分歧,也有出版商关注市场,作者坚守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冲突,就《林语堂传》中的描述,感觉最核心的还是经济问题——也就是利益问题,华尔希的庄台公司降低了林语堂的版税,后来坚持林语堂的著作在美国的版权到期之后,还要分享海外版权的50%,这让林语堂无法接受,那么,庄台公司对待林语堂是否苛刻?这些经济利益大致有多大?在当时的情况下是否足以改善林语堂的经济状况?
钱锁桥:我觉得,经济的纠纷其实是导火索,最根本的还是政治上分歧。如果说政治上大家都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他们的友谊可能不会破裂,也不会有经济上的纠纷。他定的这个合作协议,以前林语堂也都是早知道的。那么,对他经济上有很多影响吗?肯定有,顾彬教授说,林语堂的得益在美国以外的其他国家事实上很大,所以到后来,林语堂英文版的原版著作,华尔希、赛珍珠夫妇已经不印了,但德译本等其他语种的版权还有很多收入。
林语堂是一个自由作家,要靠自己写作挣钱,他要是没有经济基础,如何自由?所以这方面的收入对他来讲很重要。林语堂要养家糊口,但他的婚姻很好,他太太很喜欢富贵,有难的时候把珠宝都给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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