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参加了一个辟谷养生班,看到了偷吃的人
「辟谷」,注意,不念「屁股」,而应该念为「必谷」。辟谷的英文是「inedia」,也作「breatharianism」,意思是……喝西北风。
辟谷是这几年中国城市悄然流行起来的一种养生方式。
摒弃食物,只喝水,看起来违反生理常识,却被信众认为具有净化身体和灵魂的作用。
断食以后身体会怎么样?都是什么样的人在辟谷?为什么人们争先恐后地付钱修习一种饿死自己的技能?
为了一探究竟,丁香医生团队的杨洋花了 2000 元,卧底参加了北京一个为期三天「辟谷」的修行班,记录下了这魔幻的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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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一个自称已经辟谷 48 天的女人。
四月下旬,北京京郊凤凰岭的桃花都谢了。我已经在这个「以服气代替吃饭」的辟谷班「修行」了两天,没有吃任何食物,只喝了少量的清水。
我们站在院子中央,双手举过头顶。
「打开百会穴」,在一位身着白色阔腿练功服的年轻辅导员导引下,近 20 人挥舞着胳膊,双脚一颠一颠地向头顶灌入「宇宙能量」。
今天来了一位辟谷导师的同修,号称是某医学院的博导。
「这是我辟谷第 48 天。明天第 49 天将是最后一天。」
我打量着她:这位 53 岁的中年女性,身高大约 155 cm,穿着与辅导员同样的白色练功服。她的长发扎在脑后,因为消瘦,额头显得很大。她的脸色蜡黄、下眼睑浮肿发黑,嘴唇青白,两颊的皮肤紧贴在颧骨上。
「人的健康问题,不是开一张处方就能解决的。我愿意用科学试验的方法来观察我 49 天的辟谷过程。欢迎大家与我交流」。她双手合十,结束了自己的讲话,赢得一阵掌声。
我在课后,挤到她身旁。她正在给想要减肥和治疗失眠的学员传授心得。
「您用什么研究方法来观察 49 天的辟谷?需要记录出入量吗?」我问。
她停顿了下来,略有迟疑。「我在医学院读了一辈子书,我是医生,我对自己的身体有数。」
「按照现代医学的理论,断食最先消耗的是肌肉,而不是脂肪。我很担心这样的减肥并不能起到塑形的作用。」
她挥了挥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清晰可见。「不要相信书本里的知识。要服气,打开大小周天。」
「我也有肌肉」。她做出一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健美动作,我捏到了一小块干瘪的肌肉。
「我今天开车一个多小时候过来,根本没问题」,当她这样说时,我想起了一则「路虎司机辟谷 5 天饿晕后撞车」的社会新闻,直到司机被 120 急救人员从路虎车中抬出来,依然处于昏迷状态。
这样的新闻很多……
有女子轻信辟谷能减肥降血糖
断食 2 天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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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因为辟谷引发糖尿病并发症
双脚大拇指坏死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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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食
「辟谷」即来自中国古代道家的「不食五谷」。
断绝食物,是对来此「修行」的人最基本的要求。
我们的领修导师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是辟谷班的创办者,自称「药王孙思邈的第 61 代传人」。这位中等身材、穿着立领盘扣中式服装的导师喜欢别人称他「G 院长」。
他的妻子向我们讲授辟谷的理论。食物,是被她批判的。「肉类这些食品很容易储存在身体里而腐败,不容易排出去,属于蛋白质最不容易消化的,也容易造成我们的酸性体质。」
她说辟谷会将我们的身体切换到另外一个模式:阴性系统。
「你必须要把食物断了才可以真正的启动另外一套系统,不需要五谷杂粮,完全是通过吸风饮露的形式就可以了。」
这位身材高挑、穿着深蓝色中式长袍的女导师用有些乏味的匀速语调讲授着「神秘」的东方秘术。「道家修炼很简单,第一是采集能量,第二是把我们的唾液当成是非常好的能量,供自己饮用。西方把唾液称之为液体面包,道家把唾液称之为神仙水,这两点足够维持我们的生命体征了。」
来此之前,我查阅了一些关于「辟谷」的资料。
「清水辟谷」会完全断绝食物,以「服气」和清水存活。
另一种是相对温和的「服药辟谷」:会服用一些丹丸,通常是营养高而消化慢的食物,比如大枣、坚果、或是黄芪、松针等煮水服食,有时还会喝些蜂蜜水。
「正常消化道的蠕动是有节律性的,如果反复断食导致胃的节律性活动被打破,胃酸在没有食物的情况下不适当分泌,会加重溃疡病情。 肠道的情况也类似:如果肠道长期无事可做,会导致肠黏膜萎缩,肠道抗病能力下降,定植在肠道的正常菌群也会跨越肠道的屏障进入血液造成全身感染。」医学博士、消化和代谢外科医师赵承渊在我向他询问断食的后果时说。
但在当下,这位不容质疑的辟谷导师向我们描述了「清水辟谷」的神效。
减肥塑形在她看来是「分分钟」的事情。胃肠道疾病、高血压、糖尿病、高血脂症、皮肤疾病、便秘、妇科疾病、甚至癌症,「几乎所有想到的疾病都有案例,通过辟谷激发人体自身的潜能,得到疗愈」。
为了迎合都市女性的减肥需求,古老的东方「辟谷」术还开发出了服用「酵素」、「奶昔」等减肥产品的「辟谷」新方式,类似广告在网络上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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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期不吃饭会死,这么浅显的道理,真的还就有人不明白。
重度营养不良的人全身各器官都会衰竭,死亡也就不可避免。
但在这里,号称辟谷 7 天、14 天、28 天,49 天没有进食的人,比比皆是(这里的人崇尚 7 这个数字)。
这些自称辟谷的人都比较怕冷。我刚去的时候只穿一件衬衫,而辅导员还穿着羽绒服。打坐时,他们会用毛毯把全身包裹起来。饿了两天后,我也不得不以此取暖,保持体力。
「我早上偷吃了一个枣,」李娟是第一个向我表露对食物需求的人。在打坐禅修的分享会上,她吐了吐舌头:「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村口的烙饼卷带鱼。」
断食快两天后,所有人都对气味格外的敏感。最难熬的是附近民居飘来的炒菜香味,还有烧烤的孜然味道。
「不是你需要食物,而是你的欲望。」穿着羽绒服的辅导员笑着安抚我们。显然,这并没有效果,有人喊:「来碗米饭,再炒盘牛肉」。
用意志战胜饥饿的人们陆续回到房间午休。李娟向我眨眨眼,我心领神会地去了她的房间。
关上门,拉上窗帘,桌上是半塑料袋的新疆干枣。她和室友金盛招呼我,随便吃。枣是金盛偷偷去村里的小商店买的。我拿起一颗,小口细致的啃食枣皮,再品尝枣肉,「真甜」,我赞叹。
金盛一直兴致勃勃的向我讲述买枣的经过,那家小商店不卖枣,农妇见她饿得可怜,将自己吃的枣匀给了她。
我们并没有因为偷吃而感到不安。反而是那些试图战胜饥饿的人,更令人担心。打坐在我左侧的孙华一直缩着头睡觉。
她穿着登山服,却用毯子将身体完全裹住。我询问她还好吗?她的脸像一张白纸:「身体特别不舒服,想睡觉」。
我决定停止断食。当天夜里,我吃到了家人送来的粥和水果。李娟吃了家人送来的卤鹌鹑蛋,她的丈夫临走留给她一个猪蹄。
这一晚,我睡了一个好觉。而我同屋的 50 岁大姐却因为饥饿睡不安稳,凌晨三点还在走廊上徘徊。
服气
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中的《去(却)谷食气篇》,是现存汉前辟谷服气术最早的著作,书中写道:
去(却)谷者食石韦。……首重、足轻、体轸,则昫(呴)炊(吹)之,视利止。
这是的说初行辟谷时往往产生头重脚轻四肢乏力的饥饿现象,须用「吹呴」食气法加以克服。
两千多年后,我因为辟谷产生的饥饿感觉与先人并无二致。
「打开我们头顶的百会穴,打开足底涌泉穴,打开肚脐神阙穴,打开后腰命门穴。让我们的身体融入宇宙!松……睁开双目,左脚旁开半步,翻掌吐浊气……」跟随着辅导员悠长的腔调,所有人弯腰向下,掐指反掌,嘴里依次发出「嘘」、「呵」、「呼」、「嘶」、「吹」、「嘻」的声音。每次抬头都是一阵眩晕。
这是辟谷班传授的的「六字服气法」。我们的一日三餐,便是站在四方见天的农家院里练功「服气」,称为「吃饭」。
一位东北大哥的镶钻金表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对辅导员讲解的另一套服气方法「龙腾九式」不太满意:「你这做广播体操似的,每一式要做多少次啊?」
他是来寻求治疗顽固失眠的方法的,第一天夜里他的失眠得到了缓解,第二天半夜再次发作,他吃下了偷藏的安眠药。
「我说话实在,这(服气)就是给你找点事儿干,不然干哈去。」站在二楼教室外,他问我:「听说你健身?我是爱游泳」。这位在家乡开了两个金矿的男人,每年入冬会去海南住上 4 个月,6 月份还要到长白山泡冷泉。他说自己常年吃降压药和安眠药,还是睡不好。「朋友多,好喝酒」,他习惯性地挠了下头。
报名的当天,他的降压药和安眠药就被没收了。一位患有糖尿病的学员也被没收了每天服用的降糖药。
发功
G 院长比较神秘,他第一次大量讲话,是向我们导引「宇宙能量」:「我就是气,气就是我,天人合一,气为我所用,我在宇宙中,宇宙在我心中……我的身体是一台精密的仪器,打开接收系统、打开发射系统,打开摄像系统……」
这是一间可以容纳二十多人打坐的教室,墙上高处挂着镶嵌在玻璃框中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下方悬着一柄一米多长的雕刻木剑。窗子一直被木色竹帘遮挡着,我们就坐后,门口的光也被厚实的紫色窗帘拒之门外。
G 院长发功前,两位辅导员拎着一个纸袋,把所有人的手机都上缴了。「手机信号会干扰发功」,她们这样解释。
「打坐时,门窗要紧闭,不能开空调。有玻璃和镜子要遮挡起来。大家不要问为什么,照做就好了。」辅导员拉上了紫色的窗帘,并关上了灯。所有人盘腿坐在深褐色的打坐垫上,披着毛毯,双手自然放在膝盖上。G 院长的脸隐藏在苹果笔记本电脑后,用越来越柔软的声音缓慢地说:松……空……通……」一阵鸟鸣、流水、古筝的音乐响起。
我睁开眼睛,G 院长在前方讲台端坐入定,两位年轻的女辅导员趺坐在他左右两侧的地毯上,俨然护法。我和众人一样闭上了眼睛,在半梦半醒中,我听见了不断打嗝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你什么感觉?」
这是 G 院长问的最多的一句话,他会亲自询问到每一个人。
「我觉得饿」,李娟在第一次分享时这样说。随着课程的深入,大家分享的内容从身体的饥饿、乏力逐渐向「灵魂」层面过渡。
随着音乐,很多人的脑中出现了一些画面。「有些人可能会见到蓝天、白云,有人在跳舞,这些都是幻像,但是继续禅修下去,有可能有一天你就会见到实相。那可能就跟你的前世有关。」
G 院长发功了。这一次,他要大家把双掌面向他。「接收到能量的时候,会有麻热凉胀痛窜等感觉,还有人会感觉到一跳一跳」,他将自己的双指对准趺坐的学员们,剑指从最右一个学员指到了最左边。
「有什么感觉?」他问。几秒钟的沉默。有人第一个说,「有些热」,接着有人感觉到了麻,还有人说手上凉风飕飕。「有人没感觉吗?」郭院长笑吟吟地问。
「我!」我决定打破他的场。
我确实手上没有任何感觉。G 院长不紧不慢地问:「你体会一下,你手上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感觉。」
「没有感觉是什么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我只希望这种询问快些结束。
他终于不再问我,而是缓缓地说:「有些人比较敏感,会很快感应到气。有些人比较慢,还有一些人很迟钝,就算发功再久,也感受不到。」我,被当众评价为迟钝……
这仅仅是开始。G 院长让我们将双手对齐,看看两只手是不是长短一致。随后,男人举起左手,女人举起右手,用意念让它变长。这种盛行于上个世纪 90 年代「气功热」时期的把戏,带动起整个教室的气氛。
第二天的夜里,我们被要求集体发功,用意念给「同修」治病。
与我同住的大姐琉璃被叫到前面。「我头疼,睡眠一直不太好。」她细数着自己身体上的问题。她很胖,是一所高校的行政人员。
G 院长提醒琉璃:「头部疾病,往往与家里的老人有关,你想想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问题。」琉璃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开始接功。
发功后,G 院长询问大姐有什么感觉,她竟然哭了起来:「我感觉双手发麻,右脚涌泉穴发麻,另一只没有感觉。闭着眼睛的时候,我感觉妈妈就站在我身边说,孩子你不容易」。这场集体发功转向了情感倾诉大会。在我鼻子发酸时,一位姑娘跑到讲台前拥抱了大姐,响起了一阵掌声。
就寝前,我拿着牙具问大姐:「发功的时候你真有感觉?」她已经从激动的情绪中缓过神来。「咳,其实我没啥感觉,我只是不好意思说我没有感觉」。
我终于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功」。
辟谷的目的
三天前,我坐在报到室和年轻的辅导员攀谈。她手中收集到的 14 张报名表里,有 7 个人将「辟谷」目的填写为:「减肥」。
「女人永远对自己的体重不满意」,李娟像在笑话自己。为了减肥,她曾在地表温度超过 50 度的沙漠每天徒步 10 小时以上。「那种走空了,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感觉,其实也是挑战一下自己体能、身体上的极限。」这一次,她挑战了对饥饿的极限。
集体发功的夜里,G 院长在布好了「能量场」的教室中说:「如果想治病,必须把自己的真实病情说出来」。
我在朝夕相处的「同修」口中,听到了真实的困境。「抑郁症」、「耳鸣」、「斑秃」、「慢性盆腔炎」、「顽固失眠」、「甲减」、「糖尿病」、「高血压」……在静悄悄的夜里,他们还原出「病人」的身份:
「医生说,我要一辈子吃药」、「我该吃的药都吃了,好不了」……他们向 G 院长倾诉。
身体的病痛无法解除,罹患的疾病无法治愈,是他们寻求古老东方秘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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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程的最后,领修女导师拿起话筒:「大家有什么疑问还可以通过网络向我们咨询。如果没有及时回复,请不要心生怨念。过两天我们就要为一个企业进行辟谷培训,之后要迎接五一辟谷的学员,接下来,青岛的辟谷班也要启动,老师们真的很忙。」
课程结束的愉快心情冲淡了饥饿。在下山的路上,晶晶向我们推荐附近的美食。「烙饼卷带鱼那家还有羊肉串,还有滋滋流油的大腰子」。
回家后,我给朋友们报了个平安。因为断食瘦下去的 6 斤,已经都补回来了。嗯,听起来不像是一个好消息……
(文中辟谷班学员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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