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文 / 人物
2017-06-28 13:02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蔓玫终于决定与恶鬼和解。

2015年12月,她在知乎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重度抑郁症病史。「如果无法接受自己生命中这些像影子一样黑暗的东西,我将永远畏手畏脚,无法在阳光下走路。」

蔓玫是知乎上的90后植物达人,回答了一个题为「什么样的情境下让你突然有种心上开出一朵花的感觉」的问题。在帖子里,她说,她刚刚开始一个让自己「开花」的尝试:画日记。她出版的两本书都是写植物的,现在的工作也主要是写植物,画植物。

植物成了蔓玫创作的出口。「关于人情世故不再敢轻易动笔」,但在植物的世界里她感到安全。植物是她的同类:「在我的理解里,植物是这样的一个存在:美,实在,坚定,沉默,独立,知道很多却从不张扬。扎根在很多人觉得脏的泥土里,但永远向着更接近天空的方向生长。」

文|刘磊

编辑|张薇

图|受访者提供

蔓玫确认恶鬼的存在是在念大学之后。歇斯底里,离家出走,自残,自杀……能想到的闹腾方式都闹腾遍了。大三暑假,终于严重到生活无法自理,大脑活动几乎停止,如行尸走肉。住院前做抑郁症量表测试,250分以上为症状严重,她得了400多分。

此前很长一段时间,蔓玫并不知道是恶鬼在作怪。有的只是感受。升入高中之后,「越来越不抱期待」,以前感兴趣的许多事情,都逐渐无法让她兴奋。

年少时,她兴趣广着呢。对那时的她来说,「世间有无限值得探索之处」。她在缝纫机上缝制自己设计的裙子,写歌在音乐课上发表,为了看月食披着毛毯在楼下坐一整夜。

植物也是她从小的兴趣。童年时与外公外婆住,家中养花百余盆。放学后的消遣除了看书画画,就是「调戏」家中的花花草草。中学时,校园里的各色植物,开花时间,形态品性,背后的诗词典故,皆倒背如流。

但她大学读的植物学专业是因为分数不够被调剂的,她原本报的是心理学。她从未想过以植物作为专业。植物只是她众多爱好中的一个。得知自己被调剂,她没多想就接受了,「无所谓了,就这样吧」。

出院后,蔓玫恨不得做个隐身人。除了闭口不提病史,也避免谈论自己的一切和表达个人好恶。每到一个新环境,她总担心自己不合群。《琅琊榜》热播,原本不愿看,为了与身边同事多个共同话题,特地找来看了。同事们午后相约下楼买下午茶,尽管不想喝,也与他们同去或让他们帮自己带一杯。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她成了同事口中温柔的人。

可她记得自己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她倨傲,锋芒毕露。她是校园里的焦点人物,仰慕者多。一个女生送她生日礼物,在不远处的角落偷看她的反应,她明知道她在看,仍是面无表情地把礼物往抽屉里随手一扔。喜欢她的男生半夜给她打电话:「我要是自杀了,你会来看我吗?」她只嫌他烦,说:「那你就去死好了啊。」然后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合眼睡去。

她还成了网友眼中「对植物情有独钟」的人。

她是知乎上的90后植物达人,有110038个粉丝,收获了198561个点赞。她出版的两本书都是写植物的,现在的工作也主要是写植物,画植物。

但蔓玫强调说,「喜欢是没错,但这真的是一个被动的选择」。抑郁一点点摧毁了她的其他爱好,「惟见植物如故人」。要论最爱,是写作和画画。创作是她「活着的理由」。最初在知乎上回答植物问题,正是为了打发「过剩的创作欲」。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年少时,很多家长或老师见面便问:「你就是一班的小玫瑰?作文写得很好的那个。」以前写作文,她总是一挥而就。有一回老师在旁边看,激动得喊全班同学围观:「你们看她写得那样快,居然还是追不上她的思维。」后来一切完全变了。她尝试过写故事,但脑中只能浮现支离破碎的字句,有时甚至连支离破碎的字句也没有。最终无一例外地只能放弃,像是胳膊被斩断。

植物成了蔓玫创作的出口。「关于人情世故不再敢轻易动笔」,但在植物的世界里她感到安全。植物是她的同类:「在我的理解里,植物是这样的一个存在:美,实在,坚定,沉默,独立,知道很多却从不张扬。扎根在很多人觉得脏的泥土里,但永远向着更接近天空的方向生长。」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读研时,有次做实验,从分子层面鉴定数十种同属植物的亲缘关系。过程繁琐,最终在软件中输入一千多个数据,分析形成一张表格。她却从一张简单的表格中看到了时光卷轴,千万年的画面仿佛历历在目,「潮水涨退,沧海变作桑田,昆虫,恐龙,飞鸟,人类,足迹纷呈,来了又去」。

「植物们看似静默,却竭尽全力在生长蜕变。而我竟有幸从一片叶子的细胞里见证到这一切。」小时候看日食的兴奋又回来了。

自打出院以后,蔓玫一直小心翼翼,与幼年时「随心所欲」的自己判若两人。她怕惊扰了暂时平静的恶鬼,也怕不被别人理解。每次同事聊起抑郁症的话题,她只有沉默。她无法想象,当他们说着「可怕」、「不可理解」的时候,如果她举起满是伤疤的手臂说,我就是这样的人啊,他们会作何反应。

刚出院那会儿,她还试过「洗心革面」,仿佛以前那个体内有个恶鬼的自己真的就可以一抛了之似的。她做各种之前从未做过的事儿:及腰长发剪到贴着脖子,穿酷酷的军装裤,吃以前不爱吃的食物,连买外套也专挑自己不喜欢的颜色。旧物能处理的统统处理,日记封存,读过的书送人,Lolita洋装挂在淘宝上卖。

但这种仪式般的努力很快以失败告终,她发现原本不喜欢的,并不会因此而喜欢上。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几年下来,她也终于发现,「强行的遗忘、忽略、逃避」并不解决问题。恶鬼一直在。

「如果无法接受自己生命中这些像影子一样黑暗的东西,我将永远畏手畏脚,无法在阳光下走路。」蔓玫终于决定与恶鬼和解。2015年12月,她在知乎第一次公开了自己的重度抑郁症病史。回答的是一个题为「什么样的情境下让你突然有种心上开出一朵花的感觉」的问题。在帖子里,她说,她刚刚开始一个让自己「开花」的尝试:画日记。

「2015年12月12日,做梦了,梦见所有人都不爱我。醒了,然后哭了。」

「2016年2月27日,终于不用再紧闭门窗,敞开窗之后,立刻就有暖暖的风涌进来,碎花窗帘一直在书桌上拍动着,多好啊。」

「2016年3月15日,出门买菜,在包里插了一把小蒜头,像一把翠绿的秀发在风中荡漾。」

「2016年5月2日,下雨了,不能出去玩,给自己编了个麻花辫,摘了一些酢浆草,插在头发里,对着镜子自我鉴赏。」

「2016年6月16日,在菜市场门口捡到一朵木槿花,已经萎蔫了,但粉红色还是很好看。放进包里,带回了家。」

……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

到现在为止,她已经画了两百多天了。这些她曾经觉得「无关痛痒」的琐碎小事,在经过这么记录之后,「一件件都变得有人情味起来」,内心也感到「不再那么荒芜」。

蔓玫现在开始「训练自己更多地露面、说话、表达情绪」。接受《人物》采访也是「训练」的一部分,「反复纠结挣扎了好几回才下定决心,(邮件)回答的时候也几度想要放弃」。

恶鬼仍然会猝不及防地醒来。有时早晨起床,拉开窗帘,看着桌上还没画完的花花绿绿的画,顿时心生沮丧。「画这些有什么用?是能赚几个钱,可是赚钱为了什么?为了活着吗?可是活着又为了什么呢?这些画流传出去,对别人有什么用呢?觉得好看吗?可是好看又能做什么呢?」一连串的问题幻灯片似的闪过。

这时总是要克制。她强忍着告诉自己,先不想这些,「滚回去睡觉」,或者看部动画片。

她用画笔为自己的抑郁症绘建了一座心灵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