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班级集体孤立,校园冷暴力使18岁女生患抑郁症自杀
很多年后我想起大苗,还是会想起她穿着红色上衣的样子。
每个褶皱都熨烫平整,扣子从衣襟一路系到领口,衣角小心的塞进裤子里。
彼时她身体已经冰冷,僵硬的躺在教学楼下的水泥地上,粘稠的血液在她身下缓慢散开,像一朵绽开的花朵。
她的脸青白,五官像是隐进了一张白纸,只剩下大大的眼睛睁开,涣散的瞳孔看向人群,仿佛用尽这一生的力气,就是想看着谁。我站在人群外,捏着两个刚买回来的草莓冰激凌。
即便在呆立了几分钟后,我还是喘着粗气,之后的很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冰激凌化成黏腻的水顺着外壳流到手上,又砸向地面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了响声。
那时的我像是一具还有生命体征的尸体,鼻涕眼泪和口水流了一身,眼睛连眨都没眨。班主任让同学叫我去办公室,一群人使劲晃我,我依然呆呆的看着大苗。
1/
班主任的办公室在主教学楼二楼的尽头,以前是与卫生间配套的杂物间,随着年年超标招生,能利用起来的屋子都改成了教室或者办公室。
班主任的这间办公室狭小逼仄,没有窗户,由于紧挨着卫生间,十分潮湿,墙壁上常年沁出一层水珠,长满了霉斑。
见到我进来,班主任开始搬运各种试卷和书,腾出来了半张椅子让我坐下。他点了颗烟,透过眼镜片眯着眼镜盯着我:“大苗是不是一直睡不着觉?”
我点点头,依稀记起了一个周日午后。按照学校规定,住校生必须参加的自习课结束后,我和大苗带着书包到主教学楼后面的小花园,从石头小径进入,路边有一个木头长椅,阳光烤的长椅暖洋洋的。
我和大苗并排坐着,头顶是巨大的梧桐树冠,光从树叶缝隙斜着照射进来,拉成一条一条金色的线。
大苗歪着头,迎着阳光眯着眼睛,像一只慵懒的猫。她说,学校主教学楼初建时,挖到了古时候的墓穴,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尸体一挖出来立刻化成灰。
她说这些故事是她的姑婆讲的,她的姑婆是这个学校最早的一批学生,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辫子,穿着蓝色的粗布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和一群同学唧唧闹闹的围在施工现场。
大苗顿了顿说:“我姑婆是美的,大眼睛,雪白的脸。”她怕我不信,低着头嘲弄的嘟囔,“其实我瘦了,也会好看的。”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问她然后呢?
大苗接着说,很多男同学为了吸引姑婆的注意,在现场闹出各种响动,有一个作过头了,失足掉到了尸体坑里,顿时吓得跳脚像是溺水一样扑腾,人群爆发出哄笑,尸体带来的新鲜感很快被这个事件抢了风头。
姑婆被一群女生簇拥着,用书挡着抿着嘴矜持的笑。最终大家七手八脚的把那个男生拽了上来,男生涨红了脸,周围的嘲笑声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姑婆推开众人上前,给男生掸净了身上的土,又在众人瞩目中抱着书走了。男生继续涨红了脸,却没有敢追上去。
“后来他俩结婚了吗?”我迫不及待的问。
大苗摇摇头,“我姑婆没来得及结婚,有些人是看不得别人好的。”
还没等我接着问,大苗就转换了话题:“我买了一件红色的上衣,不过只穿了一次。”
“你不是挺喜欢红色的,怎么不穿?”
“我们班谷梦楠有天早读的时候,说我穿着像一颗草莓。”大苗淡淡的说。
我没说话,大苗自顾自接着说,“谷梦楠还在那天早读上,给全班读了我给家骏发的短信。”
2/
家骏是大苗班里的,也是所有十六七岁少女的梦想,高大健硕的身材,阳光帅气的脸蛋,打球的时候黝黑的皮肤闪着光。
每天中午,大苗抱着全班的作业踏踏踏的从教学楼往办公楼跑,总能碰到打球回来的家骏,左手把球固定在腰间,右手拨弄着湿哒哒的头发,大笑着跟大苗打招呼。
大苗喜欢家骏我是知道的,看来在他们班也不是秘密了。
我找不到话回答,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全班都笑了,笑的特别凶,家骏也笑了。”大苗也轻轻的笑了一声。“有些人是看不得别人好的。”
大苗说完笑得一脸疲惫,眼圈乌青,眼皮肿得泛着粉色。她说,已经三个晚上了。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我问她:“睡不着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说:"每天想的都不一样,也不是故意去想的,只是躺下之后故事自己就钻到脑子里了。每晚静静地听着宿舍里的人均匀的呼吸声,捕捉着他们偶尔的呓语,就好像自己是个透明的局外人看着大家生活。"
我本来想让她讲一两个进入脑子里的故事,但是大苗已经翻出了张爱玲,翻开沉香屑读。过了一会,大苗说累了,于是蜷缩在长椅上,头枕着我的腿。我左手拿过书,右手慢慢的摸大苗的头发。
大苗头发又细又软,像我奶奶家里那只大黄猫肚皮上柔软的毛。风吹树叶,阳光映在大苗的脸上,一晃一晃。书上写着:扇子里筛人几丝黄金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3/
班主任把冷却的烟蒂用一张演草纸兜起来,丢到垃圾桶里。他弓着背收拾的时候,像一个暮年的老者,小心翼翼、颤颤巍巍。他说:“大苗得了抑郁症。”
“什么是抑郁症?”彼时的我才16岁,在没有网络、没有手机的世界里,各种名词对我都是新鲜的。
“睡不着觉就是抑郁症”,班主任又点了一颗烟,对着天花板喷了一口烟,烟圈扭捏着、旋转着掉下来,掉到我的眼睛里,呛得我开始流泪。他接着说:“老睡不着,人就疯了。”
我还想继续问下去,老师赶紧制止我,继续眯着眼睛盯着我,笃定的说:“大苗是因为抑郁症死的,听明白了吗?”
我怔怔地点点头,倒退着走出办公室。
当天晚上,我也失眠了,我想,我怕是染上抑郁症了。
4/
第二天,大苗的父母风尘仆仆地来学校了。我与大苗的妈妈通过电话,有一次大苗的脚被开水烫出了泡,整整一个月那只脚都打着绷带穿着拖鞋一瘸一拐的走路。大苗妈妈打电话到宿舍,声音甜甜的,却带着造作,让人听了浑身难受。大苗妈妈说,大苗是个好面子的人,又不愿意麻烦别人,晓春阿,知道你跟大苗关系最好了,你多照顾她哈。
那个时候,我跟大苗关系并没有很好。挂了电话,我出于礼貌对大苗说,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大苗立刻说好。仿佛等这句话等了好久,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
吃饭的时候,大苗突然打开了话匣子,跟我说了很多她发现的有趣的事。一开始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应着,用筷子搅和着碗里的菜。
大苗突然说到,前天上午贾老秃来上课,门牙里带着一片韭菜叶,鲜绿鲜绿的,随着他说话一跳一跳。我抬起头说,我也看到了,盯着那个韭菜叶一上午。
大苗赶紧点头,对呀对呀,他边说话边舔嘴唇,我就纳闷,为什么一上午就没把韭菜叶舔下来。
我俩哈哈哈的笑了。
两个星期后,大苗的脚好了,我俩还是经常一起吃饭。
5/
历史课上,班主任把我叫出来,带着我往办公室走,他说,大苗的爸妈想见一下我。
我努力回忆了大苗妈妈的声音,虽然有些造作,但是听起来很温顺,像只兔子。
我果然见到了一只兔子,大苗妈妈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缝,声嘶力竭的哭着。那一瞬间我突然领悟了一个词的意思——哭天抢地。
我见过很多葬礼,有些人家里为了撑足场面,雇佣很多人披麻戴孝的来哭灵。那种哭声,虽然无泪,却又一种震撼人心的威慑力。大苗妈妈的哭,是发自内心的悲痛,但是却无端端的让我想起那些被雇去哭灵的人。
旁边有一个男人,长着和大苗一样的轮廓,鼻子和眼睛,甚至发呆的样子都一模一样。他在一旁,像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大苗的妈妈,眼睛里充满了嫌弃。
班主任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大苗妈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立刻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随即瘫软下去。我的胳膊没有吃住力,一个趔趄也半摔倒在地上,大苗妈妈干嚎着,晓春大苗不在了,你为大苗哭一哭呀!
我鼻子一酸,眼泪哗啦啦的往外涌。大苗爸爸继续梗着脖子,嫌弃的看着大苗妈妈,眼睛里充满恨意,仿佛这个女人并不是跟他生活了几十年的人,而是一个不相干的、杀死了自己女儿的人。
我的胳膊被大苗妈妈拽着,立不直也坐不下,搀扶大苗妈妈她又不起来。我半蹲着,十分尴尬。
突然大苗爸爸走过来,一只手箍住大苗妈妈的胳膊,咬着牙说,你能不能别丢人了。大苗妈妈也厉声指责起来,你女儿死了,你在这数落我做什么,有本事你冲学校来啊,你跟我牛什么!
突然之间,仿佛一个无形的弦崩断了,短暂的静默后,两个人开始互骂,用词越来越难听,仿佛把语言幻化成匕首,戳向对方,想尽一切办法,用尽一切词汇,伤害对方,把对方戳死,这样才能泄愤。
班主任一直紧锁着眉头抽烟,这样的场景他也并没有见过。
骂着骂着,不知道是用光了词汇还是用尽了力气,再次出现了短暂的静默。大苗妈妈继续哭,大苗爸爸气红了眼。
我刚刚松了口气,大苗爸爸突然冲过去,甩开膀子打了大苗妈妈一个耳光,接着两只手死死的卡住大苗妈妈的脖子,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的鼓着。
大苗妈妈来不及反应,双手胡乱扒拉着大苗爸爸的手,脸一下子涨红了,眼睛向上翻着。
我吓傻了。班主任把烟头一丢,大叫着,快拉开,出人命了!
我吓得脚已经不听使唤了,用尽力气扑过去,与班主任一起把两个人拽开。大苗爸爸眼睛血红,脸上暴着血管,死死的盯着大苗妈妈。大苗妈妈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嘴里吐着白沫,眼睛微张着,发出轻微的哼哼声。
门外有人打了120,保安闻讯赶来。
班主任挥了挥手,我迅速像逃命一样离开了办公室。
6/
太阳挂在正中,炙烤着整个校园。我绕到楼后的梧桐树下,坐在长椅上。阳光把长椅烤得暖暖的,一如那个下午。我伸出手去,仿佛摸到了大苗柔软的头发。
闭上眼睛晃了晃头,睁开看到大苗穿着红色上衣坐在旁边,笑着看着自己,双手撑在椅子上,两条腿一荡一荡。
大苗,我叫了一声鼻子一酸,泪就滴下来。
大苗在一旁咯咯咯的笑了,晓春你哭的好难看。
我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嘴啊,真欠。边说边伸手去推大苗,扑了个空。一只鸽子从楼顶扑棱着飞下来,落在我旁边咕咕的叫着。我又哭了,哭一会想起什么来就又笑一会,没有人敢来劝我,我就坐在长椅上,直到星星都出来了。
大苗你看,好美啊。
是啊,大苗又咯咯咯的笑了。
我扭过头看着大苗,你这样笑,真好看。
作者|子落
配图 | 《花与爱丽丝》
欢迎关注我们的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ID:zhenshigushi1)。每天一个打动人心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