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完美,但理直气壮
“幸运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也许很多人对此深有共鸣。
这句传播甚广的金句,被认为出自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Alfred Adler, 1870-1937),最近几年他在中文世界挺热门,有多部著作以及传播他思想理念的作品出版。
但是这句话,大概率阿德勒不曾说过,因为这和他的理论思想不符。而且正相反,作为弗洛伊德思想的继承者和叛逆者,他以自己的人生,超越了“童年经验决定论”。
更能代表阿德勒的,是他的代表作,那本书有一个广为人知的中文名叫《超越自卑》(或《自卑与超越》)。而原作的英文名却没多少人知道,这是一个向世人提出的疑问:“生活对你意味着什么?”(What life should mean to you?)
讲述 | 王芳,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教授
01.
从“倒霉孩子”,到心理学家
在开始理论部分之前,我想花一点时间来讲讲阿德勒的人生故事。你会发现,阿德勒的人格理论简直就与其人生经历如出一辙,怕不是把自传写成了理论。
回看阿德勒和他理论的关系,每一个理论都是理论提出者背景、经验和智慧的产物。
也因为如此,常常可以从理论家自己的成长经历中找到某些理论关键点的由来,理论家用了毕生精力建构自己的理论,同时也用自己的一生实践着自己的理论,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是他们人生的总结,带有鲜明的个人烙印。
来看看阿德勒的成长经历。他生长于一个父母慈爱的小康之家,然而这依然没能阻止他度过了一个多灾多难的童年。
他真的是一个标准的“倒霉孩子”:很小就患有佝偻病,导致呼吸和行动不便,到了四岁才学会走路;三岁的时候弟弟就在他旁边的床上夭折,而一年以后他自己也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差点死掉;他还曾经在街上被车撞倒过两次。
这些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令他小小年纪便对死亡十分敏感,并立志学医,而且在整个求学阶段表现出了惊人的勤奋,仿佛在努力弥补先天的孱弱,克服早年对于死亡的恐惧。
在阿德勒成长过程中另一个重要的背景,是他哥哥的存在。和自己的体弱多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德勒的哥哥体格健壮,且在各个方面堪称模范儿童,因此理所当然地格外受到父母的宠爱。
对于阿德勒来说,哥哥的活蹦乱跳令他自惭形秽,感觉自己不管如何努力都无法望其项背,这种由于向上社会比较而带来的心理自卑感,不但伴随着他整个童年,也成为后来他理论的核心理念之一。
《何处是我朋友的家》
阿德勒人生中还有一个经常为人谈论的点,就是他和弗洛伊德的关系。1899年,阿德勒写信给弗洛伊德请他为自己的一位病人诊疗,二人因此结识。
后来,弗洛伊德邀请阿德勒参加他的“星期三心理学研究会”(他们固定在每周三开展研讨),成为五名创始会员之一。在接下来的九年里,阿德勒是会议的常客,相当活跃。1910年,这个研究会升级为“维也纳精神分析学会”,一成立,弗洛伊德即推荐阿德勒成为学会主席。
但是,阿德勒这个人不崇拜权威,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自己定位为弗洛伊德的追随者,阿德勒要走自己的路。于是他和学会里的人、以及弗洛伊德本人都没有建立特别密切的私人关系,还经常直言不讳地发表不同意见,对弗洛伊德的理论提出质疑和批评。
在1911年10月的一次会议中,两人因意见分歧发生正面冲突,在一番相互攻击之后正式决裂,之后阿德勒从学会中辞职,与弗洛伊德从此形同陌路。
何以至此?二人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分歧?我们先来看看阿德勒的理论。
02.
那些打不倒你的,终将让你变得强大
阿德勒的理论被称为“个体心理学”(Individual Psychology),这个名字经常招致误解。它并非意指完全个人的或只关注个体差异的心理学,阿德勒所指的“个体”是一个与社会、与他人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一个有着自己独特的目标、寻求人生意义、追求未来理想的和谐整体。
从理论本身来看,个体心理学远没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那么宏大完整,它基本是围绕人格动力这一个问题展开的,它格外关心究竟是什么心理力量推动着人们去追求并活出自己的人生。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就是阿德勒最具标志性也最为人所知的“自卑与补偿”(inferiority and compensation)的观点。
早期,阿德勒是医生,他关注到一些人存在着生理上的缺陷,接着他很可能会诉诸各种努力来对此进行补偿。
比如,盲人看不见,就把自己的听觉技能发展得特别突出,一个人身体很虚弱没办法行走天下,就通过海量阅读博览群书来看世界,没有美丽的皮囊就去修炼有趣的头脑……也就是通过努力发展其他方面来弥补弱势的方面,这是一种“东方不亮西方亮”的做法。
还有一种情况,有些人会专注于那个有缺陷的地方,跟其“死磕”,甚至成功翻盘,把原本身体上的弱点转化为了突出的优势,阿德勒把这叫“过度补偿”(overcompensation)。
代表人物就是我们小时候都听过的故事:古希腊政治家狄摩西尼(Demosthenes),他从小就口吃,为了克服这一点,他对自己展开了“特训”,比如嘴里含着鹅卵石说话、一边跑步一边背诗等,最终逆袭成为了一位伟大的演说家。
这么励志的故事为什么说是过度补偿呢?其“过度”在于,这种尝试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可能成功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写成故事用来教育小朋友,但是如若个体就是抱持着这个目标不放,就可能陷入不切实际的幻想当中,同时反复经历失败,导致萎靡不振。
无论如何,从这些例子里阿德勒逐渐意识到,可能存在着一个普遍的规律,那就是人们可以认知到自己的脆弱和缺陷,从而经历自卑感(feeling of inferiority),进而产生了弥补它们的动机。
《百万元与苦虫女》
随着理论的发展,阿德勒慢慢把这种对于生理上的器官自卑(organic inferiority)的关注转向了心理、社会甚至想象意义上的自卑。例如,我们不如别人聪明、没那么讨人喜欢,或者在能力上处于弱势,都可能产生自卑感。
此时阿德勒的理论正式离开生理学,进入到了心理学。再后来,又进一步扩展到,不管有无器官上的缺陷或者心理上的缺失,对儿童来说,自卑感就是一个普遍存在的事实。
换言之,人生来自卑,因为每个人都是从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必须依赖于别人才能生存的娇弱婴儿开始成长的。人类的新生儿就是个“三无”产品:无力、无知、无能,却要一落地就面对两个“巨无霸”——爹和妈。
父母和其他多数人不仅在体力上比儿童强,在解决问题时也一定比他们成熟与老练,于是儿童需要努力克服这种弱小、无助、可怜的劣势感,这个过程就是心理补偿的过程。
通过什么来补偿?阿德勒先提了一个概念叫“男性反抗”(masculine protest),意思是不论男女都有一种要求强壮有力的愿望,以补偿自己不够男性化之感。
阿德勒认为,所有孩子都会因其相对弱势和从属的社会地位而体会到明显的“女性化”的软弱感,因此不论男孩女孩都会经历“男性反抗”,即努力变得独立且有力量,能够自主而不是做父母的附庸,从而在他们的小世界中争取和成人或掌权者平等的地位。
虽然阿德勒解释说,自己并非贬低女性特质,只是在当下的社会文化中,“强大”和“力量”总是和男性联系在一起,如果一个社会是反过来的,那么也会出现“女性反抗”。但是,“男性反抗”这个词依然因为存在着潜在的误导性而受到批评。
不管怎么样,可以看出,此时阿德勒所理解的克服自卑感的手段,主要是获得权力,心理补偿其实就是一个“自我赋权”的过程。
这一点就和弗洛伊德对于行为的生物学解释很不一样。举个例子,曾经的美国总统罗斯福主张“手持大棒”实行武力威胁的外交政策,以弗洛伊德的观点来看,这显然是对于“阉割焦虑”的防御;而以阿德勒的观点来看,这是对于自卑感的补偿(Cervnone & Pervin, 2015)——罗斯福曾经是一个身体非常羸弱的小孩。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
再扩展一下,两个人对于科技、文化等人类文明发展动力的解释也顺理成章地完全不同。
在弗洛伊德那里,这些都是人类永不将息的性本能和攻击本能的升华,而在阿德勒这里,当人类仰望星空,或迷失于自然,那种由面对更宏大事物所产生的渺小感,通过发展科学、创造出自然界不可能诞生的东西,让自己变得强大,得到了补偿。
包括我们看的体育比赛,屡屡惊叹人类在挑战肉身局限时所能做到的极限,在阿德勒看来,也是人类抗争自身不完美的完美呈现。于是,是自卑感而非性冲动,成为了人类文化的基础。
可以说,弗洛伊德眼中的人是“生物人”,那阿德勒眼中的人就是“社会人”。此外,虽然阿德勒相信潜意识的存在,但也密切关注有意识的行为。
阿德勒相信,一个人的人生目标是有意识的,人也是有选择的,他的学说的关键任务就是帮助人们看到这些选择,而不是成为失序的内在驱力的无助受害者。
如果理论也有人格,那么阿德勒的是温厚平和的,不像弗洛伊德的那样充满戏剧性,也不像荣格那样神秘而费解。也正因为如此,他的理论对于疲惫的现代人来说,格外亲切和温暖。
03.
我们不是被欲望驱使的“提线木偶”
到了理论发展的后期,阿德勒的关注点更聚焦于动力指向的目标,强调人们对于一种卓越状态的追求(striving for superiority)。
卓越是自卑的反义词,“追求卓越”就是驱动人们从自卑走向卓越的动力。
卓越到底指的是什么?阿德勒自己也几经修正,在他的著作里曾经使用“完成”“掌握”“完美”“卓越”这些词来予以说明。无论如何,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追求卓越是一种人们不断地改变现状,变得更好,朝向优于目前状态发展的努力(Manaster & Corsini, 1982, p. 41)。
或许对应于现在人们常说的话,就是“做更好的自己”,不过我理解在阿德勒看来,那个更好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成为了一个目标,引导人们不断向前。
《永远的三丁目的夕阳》
至于“卓越”(superiority)这个词,中文翻译有好几版,除了“卓越”,还有“超越”、“优越”,我自己感觉都有那个意思,但又好像都不是特别地准确。
比如,“优越”在中文里是含有一点贬义的,所以“追求优越”就有点减分,但用到过分追求导致的“优越情结”的时候就很合适。“超越”特别能体现出努力的动作,但不完全能体现出那种目标感,《自卑与超越》这个书名采纳的就是这个翻译。
我在这里还是选了“卓越”这个说法,也有我自己一个小小私心,我们北师大心理学部的slogan(座右铭)就是“追求卓越”。
阿德勒认为,追求卓越是生命的基本特征,所以无论我们是谁、来自哪里,都有一个共同点——努力成为卓越的人。这是对普遍自卑感的创造性回应,正是这种“伟大的向上驱动力”推动生命成长和前进,人们也因此面向未来,朝着卓越的目标而努力。
总之,阿德勒是这么来理解人类行为的动力,人们并非被欲望满足的快乐所驱使,而是被克服自卑的力量所激励。
追求卓越是人对更好状态的渴望,而自卑感是人们在追求卓越时一种正常的发展过程。正是有了自卑感,才有了补偿的需要,不断补偿又不断发现新的自卑,于是又向新的卓越努力,如此持续不断,便是一个人发展的基本动力。
也就是说,人类奋斗的动力不是力比多(libido,弗洛伊德“性欲论”的重要内容,也是精神分析学派的重要理论),而是源于克服自身不足的强烈愿望,人会不断奋斗以弥补自己的弱点。这么来说,自卑感并非消极的东西,而是所有进步和成长的原因。
一个人正是感到自卑,才会千方百计寻求补偿,你可能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但越是在暗处就越不能自甘平庸,越要释放自己的光芒。
人格发展的过程,就是个体对不完美的自我状态的抗争史,自卑是奋斗的起点,卓越是终极目的。所以,认识自己的缺陷,正视自己的不完美,不要害怕它、回避它,接受自卑、超越自卑,它会是你走向卓越的强大动力。
《五个扑水的少年》
不过,在现实生活中,自卑感似乎也不总是起到激励人积极成长的作用,它固然可以催人向上、激发斗志,但也可能让人深陷泥潭、一蹶不振。此时,自卑感占据整个心灵,使人完全被打倒,无法前进,于是放弃了继续生活、迎接和克服障碍、发展自我的努力。
这时候,自卑感就不再是进一步成长的动力,而变成了阻碍人们前行的绊脚石,“自卑情结”(inferiority complex)就产生了。
虽然阿德勒提示人们关注早期经历对于人格的影响,但是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并没有像弗洛伊德一样铁口直断童年的影响就会持续一生。虽然儿童期的经历会为生活风格打下重要基础,但它也会在后续人生中持续发展。
他提出一个“创造性自我”(creative self)的说法,认为其是人格中的自由成分,使个体能在可供选择的生活风格和追求目标间进行选择。后续的重大生活事件,以及有意识地自我反省,都可以让我们对这个世界重新赋予意义。
从这个角度上说,在“人生”这出戏里,我们不是木偶,而是自己写剧本的主角。我们不是本能和社会的受害者,而是选择者,有能力(至少部分地)塑造我们的内部和外部环境。
人可以有目的地生活,每个人都有机会创造性地选择自己的生活风格,有的人超越了自卑,有的人却形成了自卑情结,差别就在于选择,人是自主的。
尾声.
拥抱“不完美的勇气”
为什么所有人都经历自卑感,但是有些人的自卑成了努力的动力,有些人的自卑却成了努力的障碍,甚至引发了各种心理问题?
我想特别提到个体心理学中一个著名的短语——“不完美的勇气”(courage to be imperfect)。这是由阿德勒的学生苏菲·拉扎斯菲尔德(Sophie Lazarsfield, 1925)所创造的。苏菲想提醒人们,虽然应该鼓励人们追求卓越,但不应该期望他们达到完美。
现代人对于完美主义的崇拜已经渗透到了社会中,导致每个人都以“错误”为中心,关注他人或自己做错的事情而不是做对的事情。许多家庭、学校、企业,甚至人际关系都是以错误为中心、对人们百般挑剔的。
当人们灰心丧气,就可能退缩或放弃,不再尝试,从而为“自卑情结”所俘虏。特别是孩子,用阿德勒学派心理学家的话来说,“每一个行为不端的孩子都是一个气馁的孩子”。
然而,错误应该被视为对学习的帮助,而不是失败。人生而不完美,正是这一点令我们充满目标、斗志昂扬。如果认识到了这个道理,就能摆脱对自卑的恐惧,接受犯错误和不完美,承认它们是人类不可回避的组成部分,就不再会害怕犯错误,甚至因此而少犯错误(Dreikurs, 1973)。
把人们解救出“自卑情结”的是欣赏和尊重,一旦对自身价值和尊严有了体认,人们自然能够迸发出克服困难的力量,以健康的方式朝着积极的卓越努力。
《百万元与苦虫女》
所以,回到阿德勒问我们每个人的那句话:生活对你意味着什么?答案或许是,生活在告诉我们,我们不是天使,也不是超人,我们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并为之所激励。
愿我们都能拥有犯错的勇气,不完美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