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真人秀中的急诊医生卢骁:“就想天赶紧亮”

文 / 综艺少女小叶
2022-01-19 18:20

卢骁(左一)和医学生们(腾讯视频供图/图)

卢骁有点像美剧里的那种医生,出场时不苟言笑,眼皮底下容不得走神打瞌睡。他偷偷观察年轻医生的一举一动,犯了错,就要挨批评。做得不好就是不好,他不要听狡辩。

新来的八位医学生,经验参差不齐。由于拍摄职场观察真人秀《令人心动的offer3》,他们被安排在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接受集训。前期的专科学习还算平稳,到了急诊,副主任医师卢骁负责带教。一来是抽查提问,答得如何,卢骁不置可否,但从他的沉默或反问里能猜出一二。对唯一回答正确的学生,卢骁也只说了一句:“对的。”

只要卢骁在,诊室里的空气都显得有些压抑。被问起在急诊的体验,医学生们总结,“骂,天天骂”“已经分不清是谁骂的了”。

医院的其他地方是治病,而急诊要救命。在这里,要既快又准确,没有那么多时间解释。在卢骁看来,真遇到不懂的,可以问他,但是不专注和不认真,他不允许。

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卢骁不好意思地说起,前两天差点训哭了一位外院来的规培医生。对方查房时打瞌睡,说自己对急诊兴趣不大。卢骁很生气,就算在急诊学到10%,未来也有好处。

有些医院存在隐形的鄙视链,一些年轻医生带有偏见,觉得急诊不如专科重要。浙大二院的心血管内科医生林艳说,这种鄙视链“又低级又无聊”,急诊更考验医生的综合素质。

“骁爷”在浙大二院是个传说,喜欢穿色彩鲜艳的收藏球鞋,每天喷点香水。他第一批报名去武汉支援,最晚一批回来。急诊科医生江利冰记得,有一次急诊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住进一个严重外伤的12岁女孩,见不到家人,卢骁买了一只娃娃,放在她的床头。“别看他胡子留一留,长得嘛五大三粗,其实心很细很细的。”

在急诊,有时候一天就要看尽人间疾苦。其中一期节目,三十岁的女病人脑部恶性肿瘤复发,无法治疗,年轻的丈夫只能在急诊室门外无助地哭泣。晚些时候,又有一个男人高位截瘫,儿子才八岁,妻子刚刚怀孕。到了深夜,医生们轮流抢救一名患者,心肺复苏按压了三十分钟,还是无力回天。

回到诊室,医学生们都不说话了。卢骁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急诊室门口的日出?他带他们走出去看。这是卢骁多年的习惯,每次值完夜班,他会开车经过跨江大桥,看着太阳慢慢爬上来。

卢骁(左一)剧照(腾讯视频供图/图)

以下是卢骁的讲述:从死神手上抢回来

拍节目的时候,导演组完全没有告诉我他们的背景,第一天摸底抽查了之后,结果出乎我的意料,我头皮都发麻了,这怎么带?

说实话他们对急危重症处理的能力还是空白的。前面的专科带教主任比较温柔,反差一大,觉得我这边特别凶。但我说,和你们之前的科室不一样,我这边都是一线最重的急诊病人,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们能适应就适应,适应不了也只能适应。

就是硬着头皮上,你不要来跟我说累,跟我说你搞不定,你累。我比你更累,我一个人得看你们八个。

平时的带教工作中,我确实比较严厉。要让他们知道,你是在急诊,要尽量避免犯错,我可以允许你能力不足,如果真的不知道或者不懂,可以来问我,但假如你的态度或者专注度不够,把事情办砸了,我肯定要批评你。医学是一件严谨严肃的事情。

前两天我们查房的时候,我还把一个外院来的规培医生差点说哭了。他有点打瞌睡,我看了他二十分钟,结束之后,他说他不是我们急诊科专业的,对这个东西不是特别有兴趣。我说就算能学到10%,对你来说也有好处。我在法国医院访学的时候,只能听懂他们的10%,我也硬着头皮听。现在我们讲的都是普通话,你总能听懂吧?

你去做,我看着你,给你兜底。其实他们内心害怕没有老师在旁边看着。很多年轻医生,一次做错了就会有阴影,第一次失败了,第二次失败了,第三次再也不敢去做了。他怀疑自己的能力。这个时候你要鼓励他,你正好碰上了特别难的病人,做不到非常正常,我也有可能失败,没有人能百分之百保证成功。

急诊医生必须胆大心细,你得敢去做,做的时候要把握细节。我们很多东西都是走在钢丝上的极限操作,专科可以择期手术,有很多术前准备和提前备案,我们是不可能的,当场就得随机应变。

碰到紧急、危重的病人,很多医生工作两三年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变,这个很正常。一个成熟的急诊科大夫可能至少要培养5年左右。

欧美国家急诊科医生的地位、工资待遇挺高的,它需要很强的专业性,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做。中国的急诊医学只有三十多年历史,人才培养和专业都比国外晚好多年。全国的急诊医师人才流失比较严重,好的人才,可能会觉得压力太大就放弃了,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上的压力。

我们也有年纪大的医生,可能上了年纪之后不会这么频繁地值班。我们科室有几位大夫也因为身体等各种原因,转到其它科室,或者做行政管理岗位。我比较喜欢扑在临床,我的性格不太适合做行政岗位,可能一辈子就会在急诊。

上班的时候必须快、果断,病人会持续不断地进来,必须以最快地速度分析,给出解决方案,给出他的去向。没有办法,逼着你去快。急诊科的医生和护士,有时候旁人看来挺凶、挺严厉,态度不是很好,其实是他没有时间再给你解释更多了。我们同事都习惯了很快的语速,走路也很快,经常要用跑的。

有时候从早一直忙到傍晚下班,时间一下就没有了,天都黑了,一直在抢救,可能中饭也没吃,就喝了几口水。遇到有些病人比较危重,心理压力大,焦虑。

但我个人觉得,焦虑是对你自己的信心不够,当你的能力强大到这些病人都能搞得定,条理非常清楚,你就不会焦虑了。焦虑的来源是你对这些病人没有底,可能搞不定,或者怕出现错误。我见到最多的是我们的年轻大夫,觉得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走来走去,晃来晃去,很焦虑。

当我碰到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我也会慌乱。之前有一起液化气槽罐车爆炸群体伤,直升机、救护车同时转运来了多个极危重病人,都是大面积的烧伤加爆炸伤。

那个已经超出我的范围了,我没有底了。但别人不太容易看出来,我已经是组长了,如果我表现出慌张,下面的人也会慌张。

有一个患者,当地医院说肯定没救了。送过来之后,确实挺不容易,我和团队连续72小时没睡觉,天天泡在医院,治疗了三个星期,终于好转了。我们把伤员从死神手上抢了回来。这样病人只能靠你去守护他,真的是守出来的。

有些职业可以当成一份工作,但是医生不行

疫情之后,我们的抢救室和急诊监护室都是封闭管理的,家人把重病人送进来之后,就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病情的谈话,包括病情的变化,都是我们去告诉家属。谈话非常重要,一是让家属对病情有了解,二是让家属明白我们医生是尽力在为他治疗。

我们现在很多医生谈话,一条一条全谈“死掉”了,这个也会死,那个也会死。我一听到这个会来火。我经常说他们,你这么谈,病人家属还治什么?直接拉回去,不用活了。你得给人家信心,不给信心,人家怎么治疗下去?

当出现两难选择,包括急诊手术或者治疗方案,很多病人家属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医生,如果这是你的家属,你会怎么选择?

其实很多医生都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是我家属,我怎么能回答这个问题呢?但是我会回答。大部分的病人,我都会从我的角度出发跟他们讲。他不一定会采取你的方案,但他会觉得医生真的把病人当作自己的亲人去看了。你给出了很中肯的意见,他不会揪着你,医生你说的就怎么怎么样。这个时候他并不是逃避责任,他只想寻求帮助,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

我有种感觉,当你和家属达成一种非常好的默契的时候,你尊重他,他也会尊重你。相互尊重之后,你会很舒服,因为家属很信任你。

前段时间有一个老太太在我们这儿治疗了两个多月,最后人还是走掉了。她有三个女儿,很孝顺,每天都在监护室门口。母亲受伤后,她们很愧疚,母亲这么大年纪,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没想到就走掉了。人走之后,小女儿都哭晕了。

当时治疗时,我们把老太太当成亲人,我每天晚上九十点钟看了她才回家,双休日还来看她。很可惜,很多并发症在她身上都出现了。她家人很理解我们,说,卢主任,我们知道你也真的尽力了。

老太太的管床女医生,是我们急诊室规培三年级的学生,为那个老太太哭了三回。老太太走的时候,她特意发了一条朋友圈,发了监护室的门。我去安慰她,她给我的印象是,虽然很难过,但她要学习更多知识,以后找到方法更好地救助其他人。

在节目里,嘉宾说得挺有道理,时间久了,你敏感性会下降的,那是必然的。但我觉得那块敏感地还是要保留在那里,我很喜欢湘雅(医学院)的那两位孩子,李不言和汪苇杭,这两个孩子很真实。但也要把握这个度,李不言稍微有点过了,那次按压到后面,病人没抢救回来,他全身都在发抖,他确实有阴影了。

极少数医生会承受不了,可能就不干了,或者转到其他辅助科室和没那么高压环境的科室去了。每个人心理素质、抗压能力、心理承受能力都不一样。

你要一直记得你当初学医到底是为什么,不能因为时间长就忘记了。初心保留在那边,始终会有上进心,和为病人服务的心理。如果这个没有了,你仅仅把医生作为一份工作了,这很可怕。有些职业你可以当成一份工作没问题,我下了班就走了,但是医生不行,他是跟生命打交道的。

急诊接诊量至少是国外的8-10倍

我现在主要负责急诊监护室抢救工作,每5天轮一次24小时的班。其实不止24小时,从今天早上8点钟上班,第二天8点要把昨天收的病人交给下一班医生,特别重的病人再去看一下,基本上到第二天中午才下班。

国庆节期间拍《令人心动的Offer》,上了一个白天加前夜的班,晚上11点多离开医院,快到家了,刚开到高架,周边医院有一个严重外伤的病人要会诊,我又开回去。回家已经凌晨了,早上8点钟又上班去了。这样的事情很常见,没办法,病人最重要,只能去。

一般都是晚上出事,所以我们晚上不敢关机,手机都得24小时保持畅通。我一直跟下面的医生说,有事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不要怕打扰我休息。有时候我一直盯着手机看,我也不想看,不看又不放心。

中国的医生确实挺辛苦,承担了13亿人的健康。我们人口基数太大了,医生人数不是那么多,特别是大医院、顶级医院,很多病人都是冲着三甲医院来,病人量特别大。

我在伦敦访学跑了三个急诊室,他们有家庭医生,除非是外伤、心梗、脑梗这些很急的病,一般头疼脑热或不舒服得先看家庭医生。他们一个急诊科大夫一天就看10个病人,拖的时间很长。我在那边接过诊,主任让我接几个病人,问诊得问半个小时到四十分钟。在中国,我们一天急诊接诊量至少是他们的8-10倍。

我是杭州人,家里没有人学医,报志愿的时候阴差阳错,跟关系好的同学约定一起报医学院,最后被放鸽子了,他没报,我报了。本来我想学英语文学,但它的实用性没那么强。其实当时不了解学医这么累。

我研究生就自己选了急诊医学。当然也知道当急诊科医生尤其累,很多周围的同事朋友问我,你为什么不选专科,要选择急诊这么高压的专业?这么多年干下来,觉得也算适应,至少还挺热爱这份专业,第一时间能挽救病人的生命。

我们那个时候的培养和现在不太一样。2008、2009年,我在第二军医大学附属长征医院读研究生,可以说是那种“野蛮式”的培养,把你扔在急诊里去锻炼,在临床上的锻炼比较充分。工作两三年,我基本上可以练到一般医生六七年的水平,成长比较快。

现在大多数研究生以科研为主,虽然现在国家的规培越来越严谨正规化,但是临床的培养跟欧美国家相比还是落后一点,国家一直在抓这方面的问题,怎么样提高年轻人的临床能力。不说大道理,就说我们自己,我们经常说,把学生培养好,是为了将来老了之后有好医生给我们看病。

当时科里的教授、老师都非常负责,能力很强,那时候就想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我后来教学生也像他们一样。有一位陈德昌教授,现在是中华医学会重症医学学会的(候任)主委,他很严厉,可能每次都会把学生训哭。

我知道他没什么恶意,就是看不得人家马马虎虎,不仔细认真。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基础知识非常扎实,每次查房都能把病理生理学和临床知识融会贯通,在关键处点醒我们,我很佩服他。他对我还行,没有特别大地训斥过。

我喜欢看几部冷门的美国医疗剧,一个叫《黑色警报》,就是讲急诊科医生的。还有《夜班医生》,医疗专业性非常强,我估计编剧就是医学专业的,而且是一个大牛,把很多先进的东西都写进去了,甚至可以当作看病的指导来看。

有时候挺“变态”,我上了一天班,回家还看这玩意。家里人说你是不是“有毛病”,上班还不够吗?

卢骁为病人做穿刺(腾讯视频供图/图)

没等你情绪调节好,下一个班又来了

以前在军医校,二军大是首批去汶川大地震的,那个时候特别羡慕,我也报名了,但是去不了,正规军医才能去,坐着军用机直接进入映秀。

灾难发生的时候冲在第一线的就是医护人员,这是我们的使命跟责任。我和浙大二院的同事们到武汉是2月初,当时已经封城了,危重病人特别多,ICU的收治能力不够,我们把整个病区改造成了ICU。

我们两天收了几十个病人,都是特别重的,这么严重的病人平时在监护室一天可能只有几个。压力很大,都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情况。

我们去武汉带的最多的是安眠药,还带了一个心理科医生。我们值夜班,半夜起来穿衣服去医院,特别冷,怕感冒,当时武汉下了雪,那里还不能开空调,手脚都冻住了。

那时候总想能不能尽量地多做点事情,给病人带来一线生机。对医生来讲,没有很好办法治疗是最无奈的,有些病人很清醒,你还得跟他交流,他们很焦虑,也没有家里人陪伴。

新冠病人有一个很奇怪的点,叫沉默性低氧血症(silent chest),一般人低氧会有胸闷、气急、心率加快这些临床表现,但是新冠肺炎早期不会有表现。他的指标很不好,但是他自己感觉还行。理论上来讲,这种病人应该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他们还能吸着氧气吃饭啥的。

我们能看到那些指标和影像学检查,知道很重了。他们经常问我,医生,我是不是快不行了?那个时候确实很难过。有些病人回来了,有些病人回不来。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细节,护士通知1床没有了,你去看一下,真没有了,宣布死亡。过半个小时,3床也没有了,你又去看一眼,也只能宣布死亡。前面几个晚上都这么过来的。那种无助、黑暗的时刻,就想天赶紧亮,待不下去了。

后来,我们看着武汉慢慢好起来,从空当的街道,到走的时候解封了,又是车水马龙。八个月后,我参加急诊全国年会,再次回了武汉,代表浙江省的急诊医师做了抗疫汇报。回武汉坐在出租车上,司机听说我是曾经支援武汉的医生,很激动。这个城市恢复了生机,我们也觉得很值得。

以前我也遇到过难关。有一段时间连续碰到病人不好,家属又很不理解你,觉得你没有努力,很有可能领导也觉得你没有做好,那个时候就会很郁闷。每个医生多多少少都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我们急诊科有时候挺悲哀的,没等你情绪调节好,下一个班又来了。你只能告诉自己,我又有新的任务,我得加油。等你忙完了,空下来的时候又会想到那个事情。

如果下一个救回来了,肯定特别开心。其实到目前为止,全球只有不到10%的疾病是可以治愈的,很多疾病都治愈不了。就像这个月,我有连续三四个班,一些病人都没有抢救回来,有些遇到车祸,明显人都扁掉了,不可能救回来。你就得接受这个事实。

我每次下班的时候,开车回家,医院出来有一座钱塘江上的跨江大桥,上面可以看到很美的日出。每次下班回去看到这个日出,你会觉得还挺美好的,很有希望。

很多时候刚下夜班,神经还处于很兴奋的状态,睡不着的。这个习惯是我从法国带回来的,我喜欢坐在马路边,看那些形形色色的行人从身边走过去,也没有啥目的,就看,可以看半小时。

有时候我下了班会去路边的咖啡店坐一下,或者去西湖边开车兜一下。一个班里会发生很多事情,不管好的还是坏的,也会走很多人,能抢救回来的、不能抢救回来的,这个时候需要放空一下自己。回去休息一下,感觉第二天还能应战。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