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虫》里刻画的自卑、贫穷、生存，《小偷家族》早有不同答案
关于对《寄生虫》和导演奉俊昊的安利与赞美已经刷屏。
毋庸置疑，奉俊昊保持了一贯的高水准，这部斩获了金棕榈奖的电影中，穷困的基泽一家精心炮制了一个又一个谎言，终于攀附上富有的朴社长一家，看似逆天改命，实则是杀局的开始。
电影呈现了韩国的贫、富的差距和对立，以及贫穷家庭生活的艰难。前半段的黑色幽默，后半段奇观式的扭转戏再加上隐喻意味的气味、蟑螂、阶梯、富贵石等等，让电影看起来很有戏剧冲突感，很有“爽片”的刺激带劲儿——但抱歉，如果说这部戏完美，那就还有一些距离。
奉俊昊加诸于贫穷家庭的对财富的极度渴望，很犀利，但也有刻板印象，它架空了整部电影“真”的部分。因为贫穷，就一定把金钱和欲望放在第一位？底层家庭的生活就必须水深火热？
——未必。
相同的母题，总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拿下2018年金棕榈的日本电影《小偷家族》就展示了另一种贫穷活法。如果说《寄生虫》是真家庭发生的“假”故事的话，枝裕和执导的《小偷家族》则讲了一个假家庭的“真”故事。
六个互不相干的、被社会抛弃的人临时搭伙组建家庭，他们用不光彩的方式谋生，但全片没有强行制造矛盾，没有刺激感官的情节和悬念，残酷现实背后，是超脱于血缘的，用爱维系的温情羁绊。
尽管身处边缘，也要努力地好好生活啊。《小偷家族》显然更像我们普通人所理解的生活——可以为了生存不折手段，并非贪欲驱使的“纯恶”，更多是生活挤迫下无奈掌握的生存伎俩。它不是《寄生虫》式的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既有绝望，也有光。
我们从两部作品中提取了三个关键词：自卑、穷困和生存，透过这三个关键词和导演不同的处理方式，作品内核间的差异或许能更一目了然。
（提示：下文包含大量剧透）
贫穷的“自卑”会导向什么？
自卑，恐怕是贫穷最显而易见的标签。因为自卑，两部作品中的家庭无一例外活的隐忍卑微，但自卑最终会导向什么，则不尽相同。
《寄生虫》中的一家四口住在狭仄的半地下室里，父母没有工作，儿女考不上大学，丧失的社会地位让他们自卑怯懦。比如影片开始，一家人拿起啤酒庆祝网络复活，窗外是对着他们窗户小便的醉汉。“领地”被侵犯，爸爸基泽选择视而不见。
直到哥哥基宇的朋友敏赫出现大声呵斥醉汉，一家人看的目瞪口呆，不过，他们立刻为自己的怯懦找到了借口——毕竟那是大学生才有的气势嘛。
事实上，这一家的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爸爸车技一流，妈妈拿过全国链球锦标赛亚军，妹妹会画画，尤其哥哥基宇，他聪明俊秀，懂得抓住机会，情商高，擅长与人打交道。
在与披萨店首次合作出现问题的情况下，他差点说服店员开掉翘班的工读生，给自己一个工作机会。
经过敏赫引荐，基宇成为朴社长女儿多惠的英文家教。第一次辅导课，他迅速以“号脉”、“临场考试靠的是气势”俘获多惠的芳心。
社长夫人当即调高了他的薪水，并接受了他对妹妹的引荐，很快，妹妹成为了对方小儿子的美术老师。接下来，爸爸和妈妈也分别以司机、管家的身份介入社长一家的生活。
连环计谋成功后，基泽一家跻身富足家庭，看似提升的社会地位缓释了他们的自卑感，再一次遇上前来小便的醉汉，他们坐不住了。哥哥抄起那块象征好运和财富的石头，爸爸提着一大桶水，对醉汉作出反击。
自卑感能被一家人精湛的演技暂时“压制”，但自卑感会消失吗？
答案是不会，他们的伪装被社长小儿子的一句“一样的味道”瓦解。
社长也察觉到了“越线”的金司机的味道。
接下来是社长夫人。
经历了主人突然返家、与前管家夫妻同类相残、家被大雨淹没等变故后，再看着从容的主家亲友们来参加快闪生日派对，哥哥基宇的自卑感也回归体内，他意识到自己与这幢大别墅的格格不入。
这股由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穷味”如影随形，时刻提醒着基泽一家贫、富之间跨越不了的差距，并最终演变成爸爸手中的一把刀子，刺向朴社长的心脏。
总结一下，《寄生虫》中，自卑感随着境遇的起伏略有不同，但越是拼命掩饰和隐藏，越是消除不了。它折磨穷人，直到他们意志崩溃。
相比《寄生虫》，《小偷家族》里的临时家庭装下了更多被社会抛弃的边缘人：已近古稀的孤寡老人、离家出走的少女、弃儿、被家暴的女孩......他们每一个，都有更值得自卑的境遇，但在实际处理中，导演却极度克制。
比如，祥太看到那些每天早上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会告诉自己和妹妹，“没法在家学习的孩子才去上学”——这是爸爸治曾告诉他的道理。
浑身伤痕的由里，从不承认自己被亲生妈妈家暴。
“妈妈”信代的自卑，体现在她的两次哭戏中。
第一次，作为一个和由里一样的家暴受害者，她告诉由里，真正喜欢她的人，永远不会伤害她。影片隐隐交代了信代的背景，除了被家暴，她还曾在风俗店工作，她与治是情人而非夫妻关系，两人曾过失杀死了信代的前夫。
第二次，祥太超市偷东西被抓包，一家人的关系终于被“识破”，信代和治被警察抓获。当信代得知由里“主动要回家”时，她质问，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
她的疮疤被解开，对方问她——你不能生，所以很痛苦吧？
你看，即使充当了母亲的角色，善良真诚地对待由里和祥太，比家暴、抛弃他们的亲生母亲要称职的多，信代一样敌不过狭隘的世俗偏见，那些自诩公正的人依旧认为——“她不配”。
问“爸爸”治为什么要教孩子偷东西，他回答：“没有其他什么能教他们的了”。
他忘记自己曾救出这个被遗弃的小孩，教会他如何在现实社会中生存，教会他泡面加可乐饼的吃法，还化解了他青春期的尴尬，他付出了一个父亲力所能及的所有，却从没强迫孩子叫过自己一声“爸爸”。
祥太上不起学，由里无法扭转被妈妈家暴的事实，信代不能生育，爸爸治除了会偷几乎没有其他谋生本事......发现了吗，《小偷家族》中流露出的自卑，源于他们自身的缺陷，与《寄生虫》中生活对比所感受到的扭曲心态无关。
从这点上来看，《小偷家族》呈现的人性似乎更加多元和真实，更能代表所谓贫穷家庭的“群像”。
“穷人”有无“富命”的可能？
《寄生虫》对贫穷的刻画，体现于“命数已定”，所以富人即便看起来愚蠢好骗也能生活在大别墅里，代表贫穷的一家四口再怎么聪慧也撼动不了命运。
因为穷，网要靠蹭，连杀虫都要靠蹭，且没人觉得不妥。
糟糕的居住环境，让他们学会了如何与蟑螂相处。
对吃饭都成问题的一家人来说，敏赫带来的石头摆件简直是个莫大的讽刺，大概所有人都和妈妈的想法一致：“怎么不买点吃的过来？”
他们难得的美好与闲适，发生在富人家里。社长一家外出露营，基泽一家鸠占鹊巢，哥哥晒太阳，妹妹泡澡，妈妈玩起了了链球，一家人喝上了洋酒。整部电影中，这几乎是与这家人有关的色彩最明亮的一次。
然而，就好像灰姑娘的魔法失效一般，一场暴雨，他们就被打回原形。等待他们的，是无尽的阶梯，被淹没的半地下室和喷水的马桶。
看看吧，刚假想了一下未来，他们就迎来了更差的处境。难道还不是命？
《小偷家族》看到贫穷变“富命”的可能——当然，这种富并不是物质上的富有，而是精神上的富足。
物质依旧是穷困交加，一屋子人主要靠奶奶的养老金过活，冬天冻的发抖，夏天汗水岑岑，吃偷来的食物，用偷来的洗发液和钓鱼竿。但因为屋子里洋溢着亲人间的温暖，即使吃着白菜面筋炖面条，也能隔屏闻到香味。
自己的日子已经够难了，看到大冬天被赶到阳台的由里，爸爸治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将由里带回了他们温暖的小家中。
怕惹麻烦，都已经送回到家门口了，听到由里亲生父母的争吵，再想想她满身的伤痕，妈妈信代还是决定留下这个“没钱味”的小家伙。
为了不让人认出，一家人开始了对由里的改造，剪卡哇伊的短发，甚至走进一个商场买下许多条卡哇伊的裙子——这已经是整部电影中，这家人花钱最大方、最有品质的一次了。
偷盗是个可耻的事情，但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会为妹妹去偷她喜欢的食物。
夏天，他们一起感受大自然的灼热和美好。
同样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每晚都睡在屋子一角，彼此关心，透露出相依为命的意味。
终于不再是“利己”或把家人拖进连环计谋的深渊，他们相互抚摸和填平伤口，把对方当成能治愈自己心理创伤的救命稻草。
孤岛连成大陆，萍水相逢的人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积累出深厚感情。
奶奶生命即将走向尽头时，一家人第一次来到海边，看着他们嬉闹的背影，奶奶发出无声的致谢。
或许陪伴，才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终极意义吧。
同样是从贫穷视角切入讲述贫穷故事，《寄生虫》中，家人不再是家人，他们被逃离现有生活的共同欲望捆绑而不择手段。家人皆变成祸害，“命数已定”的结局却难以更改，真是一部妥妥的毒鸡汤。
《小偷家族》中的假家人要真实有爱得多，一家人安贫乐道——至少在分崩离析之前，他们的心始终连在一起。
最可怕的是生存
贫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存。只有生存，才能揭开最赤裸的真相。
基泽一家生存下来的方式是永无休止的谎言。全家人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见不得光。
我们来看看《寄生虫》的故事背景，一家人之所以这么执着于社长家的工作机会，是因为就业压力。
“船票”有限，在谎言被戳破，能否继续生存的关键时刻，同类之间自然而然地展开搏杀。
讲真，屠戮同类才是这部电影最触目惊心的时刻。两拨人原形毕露，要么生存，要么毁灭，嘴上还有伪善的担忧，下起手来可没有半分怜悯。
《小偷家庭》里的生存问题同样严峻。没有血缘关系的一家人因为奶奶的养老金和固定居所走到了一起，“啃老”之余，“爸爸”每日打零工，“妈妈”在洗衣店工作，女孩到风俗店上班…
《小偷家庭》同样刻画了同类之间对机会的争抢，在“饭碗”面前，所谓友谊不堪一击。
在“生存下去”的信念面前，人会变得格外理智。朝夕相伴的奶奶过世，他们害怕各自的身份暴露，害怕一家人从此瓦解，只能安慰自己“生老病死就这样了”。
将《寄生虫》和《小偷家族》两部电影最终区别开的，是假家庭瓦解后“妈妈”信代展露出的牺牲精神。她将所有罪责揽向了自己，将生存机会留给了爸爸治，留给了“家庭”的每一个人。
电影末尾，祥太下定决定要向前看了，他与“爸爸”治相处了一天一夜，两人之间温情流淌，就好像他们还在那个一家六口挤作一团的小房子里一样。
而无声地叫了一句“爸爸”后，为了生存，他们要各自开始新生活了。
奉俊昊和枝裕和的电影都有着两面性，不同的是，奉俊昊先让你看到温情，随之而来的是残酷现实的冰冷和无情，即便是家人，也成了利益和算计的联合体；枝裕和想先让你看到阴暗，但紧接着又让你感受到生命的希望和温暖，他的处理，让人还葆有一丝期待。
而究竟哪一部电影更接近我们心中对世界的期许？
想必大家已经有了答案。
Ending
《寄生虫》和《小偷家族》能让人联想起一部剧——《无耻之徒》。
这部播出了九季且每季豆瓣评分都在9以上的美剧将贫穷且问题不断的七口之家刻画到了极致。一家人恶习缠身又无耻又作，平日里鸡犬不宁矛盾冲突不断，但暗无天日的日子总能靠亲人间迸发的一点点温暖支撑。
对《无耻之徒》中的Gallagher一家来说，自卑可以产生，但被自卑感左右甚至控制？不可能！他们中间有酒鬼爸爸，有未成年妈妈，他们每日穿梭在带着有色眼镜的审视里，反倒成长为生活的斗士。
穷是常态，但因为穷就过不上好日子？想都别想！虽然也时常为人不齿，但这家人就是能在各种时候都紧紧地绑在了一起。
至于生存，从老爸Frank、大姐Fiona到最小的Liam，无不彪悍狠戾，他们展示了人一旦被现实逼迫到一个地步，能有多狠。
处理不完的糟心事儿。一次次崩溃，就得一次次站起来重燃斗志，所有人物都活在原生家庭的阴影里，但偏偏所有人都爆发出强盛的生命力，就因为在最绝望的时候，总有家人在背后支撑，尽管大多时候他们根本不靠谱。
原生家庭没得选，但面对贫穷，《寄生虫》中的主人公们退化成只求生存的寄生虫，《小偷家族》选择保留了同类间的一丝温情，《无耻之徒》传达的却是——
打不死我的都会让我变得更强。为什么不干脆活成一群打不死的小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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