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相情感障碍女孩殴打母亲,逼其下跪,到底该如何化解她们的仇恨?

文 / 成瘾与心理何日辉
2019-03-28 16:09

患者小妮来自河北,来治疗的时候20岁,是在读大学生。她成长于离异家庭,父母在她10岁时离婚,她从此跟着母亲、姥姥生活。

就诊时,小妮和她母亲的关系已经非常恶劣。通过问诊,我了解到母亲对她造成过很多心理创伤,她怨恨至极,成年后经常动手打母亲,甚至逼母亲下跪。母亲深知并极度后悔自己当年的过错,但不知如何化解女儿心中的仇恨。

孩子对父母有负性情绪,咒骂、仇恨、攻击甚至打骂父母,而父母虽已忏悔、反省,但缺乏解决办法,双方都痛苦不已——这是很多来我们这里就诊的、精神心理障碍青少年患者与家长关系的写照。

经过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TPTIH)等一系列深度心理干预之后,我们欣喜地看到,小妮终于与母亲和解,并且一度非常亲密,母亲十分开心。

01、“毁容”女孩

小妮和母亲来面诊时已近傍晚,但小妮仍戴着大大的、压低的遮阳帽与口罩,旁人丝毫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一双充满戒备甚至有些恐惧的眼睛。她非常拘谨,说话的声音几乎让人听不清。

小妮的情绪症状从初二开始逐渐浮现,她经常与母亲、姥姥吵架,非常抗拒上学,还有频繁地自杀念头和行为。我看了小妮的手臂,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渔网状的刀疤,触目惊心。

母亲说,小妮发病后她多次反省过自己。因夫妻不和,后来又离异,她那时根本没有心思、也不懂得如何教育孩子,确实给小妮带来了很多伤害,现在后悔莫及,也多次给孩子道歉。但孩子情绪缓解没有多久又会突然爆发,让她无所适从,不知如何才能真正彻底弥补孩子内心的伤痛。

图片来源于网络

成年以后,小妮对母亲爆发了极大的仇恨。在广州等待面诊和治疗的时候,她们同住一间酒店房间,小妮经常大声吼母亲,让母亲下跪,甚至不允许母亲进入房间,否则就动手打。

如果母亲不顺从或者躲避,她就以死相逼。母亲没有办法,只能下跪、任由她责打,内心十分煎熬。

至于小妮戴帽子和口罩遮挡脸部,母亲说是因为她患有严重的荨麻疹,脸部有大片的伤口,遍寻医生都治不好,也找不到病因。小妮非常自卑,不愿意被人看到。

我当时意识到,这可能是心理因素引起的功能性躯体不适。我小心地询问小妮,是否可以摘帽子和口罩,让我看一看。

小妮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脱下了帽子和口罩。我十分惊讶,小妮的脸有一大片红疹,可能因为发痒,部分疹子还被挠得有些感染了,连我这个临床十数年的医生也觉得有点吓人。正是最注重外形、面容的年龄,脸上却有那么严重的荨麻疹,我能深切地理解到小妮的严重自卑和极度压抑。

跟小妮深入交谈的时候,我发现她还有其它一些症状。她从小就有失眠问题,经常整晚睡不着觉,引起了极大的痛苦;她难以集中注意力,而且觉得所有人都对她不好,对外界不信任、反感。

而小妮的大学专业是母亲替她选择的,她完全不感兴趣。大二时她的病情严重恶化,无法继续学业,只能休学。这个时候,母亲才真正意识到女儿病了,带着她在本省著名的精神科就诊,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经过一番药物治疗,没有根本好转,女儿对她的愤怒和攻击没有丝毫缓解,最后才找到我们。

02、母亲带来的伤害

我们通过前期接触发现,小妮的心理创伤较多,尤其只要谈及母亲给小妮带来的伤害时,她就情绪激动,非常愤怒,对母亲犯下的错误耿耿于怀。

无疑,母亲当年的行为是小妮最大的创伤来源。她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于是,治疗师Lucy先从她与母亲的关系入手,利用深度催眠寻找并修复相关的创伤。

在深度催眠下,Lucy发现母亲给小妮带来的心理创伤起源很早。在2、3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几乎终日吵架、厮打,从不忌讳小妮在场;妈妈还时常将负性情绪发泄到小妮身上,在深度催眠中,小妮看到当时的自己十分恐惧。

后来父母离婚了,小妮跟着母亲生活,但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小妮的母亲离婚后,对未来丧失安全感,姥姥更是逼着母亲重新找对象。

在母亲重新谈对象的3年里,小妮住在姥姥家。母亲还禁止小妮喊她妈妈,把她赶去跟姥姥睡。姥姥睡觉时打呼噜,小妮每天晚上在被窝里难以入睡,又想到母亲毫不疼爱自己,经常整夜抽泣,直到凌晨才睡着。

而且,母亲谈对象不顺利时,回家动不动就跟姥姥吵架,或者指责怪罪小妮,骂她是“废物”、“废人”,连累了她,这些事件对她也造成了很大负面影响。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小妮上初中时就出现了行为和情绪问题,并出现了严重学习障碍。她抗拒上学,母亲生气极了,使用了很多极端、粗暴的手段。

在深度催眠里,小妮看到有一次母亲因上学一事狠狠地打她,还把她的衣服撕烂了,把她赶姥姥家门外。她当时很害怕,衣服破了也不敢乱跑,浑身打着哆嗦,在楼道上坐了很长时间。

还有一次,小妮闹着不想上学,母亲便让舅舅用电线把她绑起来,还扇她的耳光。这两个堪称“虐待”的事件都对小妮造成巨大的心理创伤,小妮对母亲心生恨意。

之后,小妮患上了荨麻疹,其母亲带她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有根治。母亲又找了一些民间中医馆,尝试通经络。

小妮在深度催眠下回到那个治疗现场,害怕得浑身发抖。“医生用小锤子捶我,锤子上都是又尖又硬的针,要把我全身都捶一遍!我痛得要死要活的,都快昏过去了,但妈妈每次都逼我去!”

所谓“通经络”所用的锤子,图片来源于网络

且不论这样的治疗是否真的对荨麻疹有效,但这种诊疗行为给小妮又留下了巨大的心理创伤,并加深了她对妈妈的敌意,“简直恨之入骨!”

母亲有了新的婚姻后,在没有告知她的情况下,怀上了二胎。她知道后,情绪崩溃,威胁自杀,硬是逼着母亲流产,但母亲流产了,她还是没有真正原谅母亲。

这些创伤都是Lucy事后向我复述的。我听了心里非常沉重,小妮几乎没有享受过童年的快乐,没有享受过孩提时应有的宠爱,她一直生活在极度痛苦和压抑中。

我相信她的母亲是爱她的,不然不会千里迢迢、不离不弃地带她来治疗,但小妮几乎从没感受过母亲对她的爱。我能理解小妮对母亲的怨恨;我也能理解小妮母亲在无知、愚昧、粗暴和离婚的彷徨下,给孩子带来的大量伤害。

经过几次深度催眠中的创伤修复治疗,Lucy逐渐把上述的、母亲带给小妮的心理创伤一一修复了。

效果显现得很快,小妮的母亲反馈,那几次治疗期间,女儿的愤怒明显减退,不再打她了也不再让她下跪了;小妮也不用刀割自己了,哭泣次数也少了很多。在这个过程中,她的失眠问题,我先通过调整药物来缓解。

03、反转的病情

总之,小妮第一个阶段的治疗以母女关系的创伤修复为主。最后一次进行完创伤修复后,已是深夜,小妮当时感觉非常好,还向Lucy道谢。目睹她的巨大进步,我,Lucy和她的母亲都很开心。

不料,小妮母亲第二天突然向我反馈,称小妮当天晚上又严重失眠,而且还越想越生气。

“她说,什么催眠,什么狗屁的创伤修复,不治疗还好,一治疗,那些好不容易压抑下去的、痛苦的事就全都想起来了。她还说你们是骗子,情绪很大,闹着不治了,坚决要回家!”眼看着女儿已经有好转,却突然不配合治疗了,母亲急得团团转。

我听了以后,第一反应是很生气!这孩子咋这样翻脸不认人呢?冷静下来,理性告诉我,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我心里还是纳闷,前一天还好好的,甚至感激我们,怎么第二天突然变得更严重了呢?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们做创伤修复的经验还不如现在丰富,对于这种突发情况理解得还不到位。

母亲提醒我,小妮家里养了一只猫咪,这段时间她经常说太想念猫咪了,要回家看它。这可能是原因之一。

我提出还是要找小妮谈一下,应该还有其他原因。原来,小妮那天晚上再次严重失眠,心情烦躁,脑子里胡思乱想,想起了过去那些创伤事件。

人在烦躁、焦虑等负性情绪状态下,容易陷进负性的单向思维,把事情灾难化、负面化,这是基本的心理活动规律。小妮当时就是这样,越烦躁越忍不住想过去的事。

确实,在深度催眠下以前的创伤事件得以复原;虽然做了相应处理,但疗效需要一段时间的沉淀。她当晚想起这些创伤,越想越生气,越生气就越睡不着,再加上又想念家里的猫咪,恶性循环,引发明显的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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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平气和地向她分析这个心理过程,引导她并希望她能够冷静、理性下来,要看到这段时间来自己的改变和进步,并告诉接下来我们会继续治疗,失眠的问题很快就能得到解决。

但小妮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情绪又激动起来了,说自己绝望了,治不好了,要放弃了,坚持要回家。无奈之下,我们也只能同意小妮中止治疗,为她开了一些治疗失眠的药物,原来的精神科药物继续维持。我还安慰她母亲,既然小妮呆不住了,就让她回去缓一缓,看看自己的猫咪,也许会好一些。

说实话,那个时候,我心里也没有底,毕竟我们深度催眠下创伤修复的经验没有现在如此丰富。

母女俩回去以后,我一直与小妮的母亲保持着联系。大概一个月后,她说小妮的情绪越来越稳定,母女俩的关系不但明显改善了,而且变得非常亲密,母亲非常感动,我们也为之感到开心。

又过了几天,小妮母亲急匆匆地联系我:“小妮现在变得太粘我了,晚上要抱着我睡,她洗澡的时候要我摸她的屁股。啊哟,她都这么大了,这么亲密我觉得很别扭啊,像个3岁小孩儿似的。何主任,您说这是不是退行啊?”

“退行”是精神分析流派自我防御的一个概念,是指个人受到挫折时不能应付,放弃已学到的成熟态度和行为模式,使用孩子式的、幼稚的方式来满足自己的欲望。个体明明有了较高层次的水平,却选择用较低级的方式来应对所面临的情境,如焦虑、无法应对挫折等问题会导致个体选择逃避现实生活。

在找我们治疗之前,小妮母亲带着女儿尝试找过多个心理咨询师,可能是在那时她接触了相关信息。

我一听觉得很荒谬,便跟她解释:“这不是退行,小妮现在是因为心理创伤被修复了,对你的恨意消失了,再加上小时候缺乏母爱,缺乏肌肤之亲,现在是渴望能与妈妈亲密,不过,她毕竟是20岁的大姑娘了,很快就会消失的。”

她的妈妈听完后放心了些,但还是希望通过再次治疗解决这个问题;而且,当时小妮学习状态还是很差,无法返校上学。小妮也表达了再次过来治疗的愿望,在经过再次排队后,母亲带她过来了。

再次见到小妮的时候,我愣了!我们的同事也都非常惊讶,她脸上的荨麻疹都消失了!当初那个“面容恐怖”又自卑的姑娘摘掉了帽子和口罩,皮肤光亮,白里透红,与众不同,而且神采奕奕,自信了很多,十分漂亮。要不是她跟着母亲一起来,我断然不敢相信这就是之前的小妮!

母亲说,就是上次治疗回去后,荨麻疹便神奇般地逐渐消退了。小妮看到我们,可能想到之前对我们的误解,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我笑一笑,对她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变化很大!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随之会心一笑,放松了下来。确实,小妮的巨大变化给了我们极大的信心。

接着,针对小妮对母亲过分亲密的行为,Lucy进行了一次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

就正如我上文分析的那样,婴幼儿本应该得到母亲的爱抚和疼爱,小妮却几乎从没有。她的父母经常吵架,母亲极少抱她、哄她,也很少给她喂奶。从小缺乏与父母的亲密接触,这是她的主要创伤源。

做完这次创伤修复后,当天晚上回到酒店,小妮马上提出把大床间换成双人标间,要跟母亲分开睡,她与母亲的互动恢复了正常。

紧接着,我利用深度催眠下的条件反射重建技术(CRRDH)为她处理学习障碍的问题,建立对学习的兴奋、积极的感觉。做完以后,小妮自我感觉还可以,便结束治疗了。

小妮先后两个阶段约用了30个小时的心理干预。

04、不完美的结局

小妮的治疗经过给了我们很多启发。首先,小妮治疗中的波折告诉我们,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治疗的效果呈现可能会因人而异。

有些患者治疗以后效果立竿见影,病情迅速稳定,反复少;

有的患者可能一段时间效果不明显,要等到3、4次治疗后,效果才逐步呈现出来;

有的患者在短期内不但效果不显著,还因为触及的创伤较大,一、两次创伤修复处理不完,还可能引发比之前更剧烈的情绪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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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妮的叠加性心理创伤量多、程度深,无法快速处理完毕,再加上有严重的失眠障碍,导致病情波动。不过,她回家沉淀了一段时间后,创伤修复的效果就逐步呈现出来了。现在,我们在临床中,已经见过多例类似的患者,有了治疗小妮的经验,我们从容淡定了很多。

另外,我认为小妮的荨麻疹很可能是心理因素导致的。按照现在主流的观点,这是一种功能性躯体不适,有明显的躯体症状或不适,但找不到器质性病变。

我曾分享过多个涉及功能性躯体不适的病例,比如一上学就发烧的小逸,劳宫穴莫名发麻的蔓蔓等等,随着心理创伤被修复、精神心理问题得到缓解后,症状很快就消失了。

而关于所谓的“退行”,我之前分享的一个案例小紫也曾涉及到这个概念。小紫罹患重度抑郁症后终日躺在床上,吃饭、洗澡、甚至小便都要父母照顾。

如果按照精神分析流派的定义,小紫可被称为“退行”;而对于小妮,不排除部分精神分析师可能会根据她的表面行为,分析其因无法应对生活中的挫折,而出现退行心理。

但我并不认同这种解读。小紫和小妮的行为都有深层次的、可理解的心理因素;尤其是小妮,根本不是所谓的“退行”。

科学研究早已证实,婴幼儿在成长过程中,父母应给予足够的关爱、亲密行为,这对于个体的健康的心理、积极的性格和行为模式形成都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小妮幼儿时期与母亲缺乏亲近,内心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创伤被修复后这种渴望便浮现出来,想重新体验,才会出现与母亲过度亲密的行为。我们及时利用深度心理干预予以处理,她的行为就恢复正常了。

但是,这个案例也有遗憾。她回家几个月后,我们随访时得知,她对学校的负性情绪虽有改善,但还不够理想,还是没能回校继续读大学。

这促使我在学习障碍心理干预技术上更深入地反思。我对学习障碍的理解和治疗经历了由浅入深的过程。一开始,我学习并使用的是元认知心理干预技术;后来我把该技术进行迭代,发展为深度催眠下的条件反射重建技术(CRRDH)。

CRRDH结合了深度催眠,治疗效率比单纯的元认知更高效,对于简单地学习障碍,效果不错。但我在后来的实践中发现,对于严重的学习障碍,尤其是存在学习、校园方面严重心理创伤的患者,治疗效果不佳。小妮就是个例子,我当时采用的CRRDH技术还不够高效,这是必须承认的不足。

现在,我们对学习障碍的理解更加深入了,尤其是意识到学习障碍的背后有心理创伤存在时,我们会先利用TPTIH修复学习、学校方面的心理创伤,然后观察效果。如果患者认为学习效率已经恢复正常,便无须再进行相关治疗了;如果患者反馈还想加强,这时再用CRRDH进行巩固,效果会更加显著。

就像最近为大家分享的案例小峰,他也存在学习障碍的问题。但是在做完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后,学习障碍也随之解决,他表示学习状态已经很好了,无须再进行治疗。

如果当时我们为小妮治疗学习障碍时,也能从创伤的角度出发,治疗效果必定会更好。

小妮给我带来的启发、收获和遗憾都是宝贵的,这鞭策着我们不断反思,在技术上不断迭代,如此才能不断突破,为患者提供更高效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