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夫”万历帝二十年不上朝, 仅是因为自卑?
“酒色财气”四字已成了神宗朱翊钧的历史标签。
人们多拿色、财二字数落他。如色,说他如何溺爱郑贵妃,又如何与“十俊”(十名年轻的宦官)亲近,好像他是一个疯狂的双性恋。有双重性取向。如财,里里外外都说神宗好财,不要说他晚年派出许多太监到各地去当矿监税使,苛敛财货,骚扰天下,他在政治上的一些举动,也被深度解读出敛财的动机:如抄没首辅张居正和司礼太监冯保,有人说他是为了给公主大婚筹款;重新起用黜退家居的东厂太监张鲸,则有人说,那是张鲸向皇上行贿的结果。
朱翊钧对小臣这种乱嚼舌头的行为,大为光火,愤愤然对阁臣说:“是那样吗?我若贪张鲸的钱,何不抄没了他!”
朱翊钧生前名誉就不好,不过他“四病”中的酒与气,被人攻击较少。即便谈到,也多从规劝的立场。朱翊钧年少时就好酒,有一次几乎惹出大祸。那是万历八年(1580)十一月,十八岁的他喝醉了酒发酒疯,在腰里挂了口宝剑,在宫里四处游荡。果然有宦官遭了殃,一个被他割去头发。这算便宜的,他还打了两个宦官的屁股,一顿笋子炒肉,几乎把他们打死。
不想皇帝的胡作非为传到母亲李太后耳朵里,老娘娘非常生气,心想这孩儿不学好,如果任其发展下去,将来不知要怎样祸害国家。她决定给皇帝一个严厉的警告。
第二天一早,太后脱去头上的簪珥首饰,换上青布素衣,声言要召见阁部大臣,谒告太庙,废掉朱翊钧,改立潞王朱翊镠(穆宗第四子,也是李太后所出)。
太后老娘娘大大张张一做秀,马上全宫哄传,朱翊钧立刻就知道了。他慌了神,急忙跑到母后身前,跪下来哭着告饶。阁臣听说了,也来解劝。李太后像熬一窝骨头汤,慢慢地熬,等到香味溢出,汤汁浓厚,才掀开盖子,答应饶恕他,但不许他再犯。
万历十年(1582),权相张居正死去,在接下来对张居正和权监冯保等人的清算中,朱翊钧真正掌握了朝廷的大权。
他一度想有所作为,万历十三年四月,因为京师久旱不雨,朝廷三次遣官祈雨,都没有效果。朱翊钧忽然做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他要从大内亲自步行到南郊祷雨。
到了那一天,天还没亮,他穿着一身素布衣服,从大明门里走出来,赴郊坛行礼。礼毕将还,左右请御法驾,他兴致仍然很高,决定依旧走回去。
等到回宫,已经太阳偏西了。他还没有倦意,又在皇极门召见阁臣,命内阁拟旨,蠲免天下受灾田赋一年。然后又去奉先殿与母后宫中,把今天亲自祈雨的情况告诉祖先与母后。累了一日,不辞辛劳地全程完成所有规定的礼仪项目。
朱翊钧的这番举动,与后来的他完全判若两人。可见此时的神宗,还不那么神兮兮、病怏怏,精神状况也不像日后那样萎靡颓废。他敢于直面京师百万看热闹的民众,而不是躲在龙舆里,说明他背不驼、腿不瘸,纠缠他大半生的各种病患,还没有牢牢地把他捆缚住。
可惜,只在几年间,这点余晖般的光景,就离他而去了。他把自己关在牢笼里,变成一个多疑的狂夫。
万历的后半段,朱翊钧与群臣的关系,大致可以用“斗气”二字来总结。而在他“静摄”的深宫,朱翊钧与身边人的关系,却要用“使气”来概括。
我们来看万历二十四年(1596)六月的一条记载: “司礼监太监田义奏乞宽宫人、内官刑罚。不报。”
“不报”二字,专指皇帝对内外官员的奏疏,不对任何答复,也不表示意见,就让它如泥牛入海一般去也。这是在万历朝君臣的对抗中,朱翊钧最常采用的方式,任你千言万语,我一个不理不睬,你也无可奈何。
田义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在宦官中地位最高,他上这一本,是替皇帝身边整日惊战战的宫女和宦官说话。因为皇上脾气太坏,宫人动辄得罪,在随时飞来的惨刑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许多人白白送了性命。
田义进奏,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万历二十四年三月,乾清、坤宁两宫受灾,朱翊钧下诏,命百官修省(在古人看来,天灾是政事缺失的表现,修省是令百官反省自己的德行与工作)。这提供了一次进言的良机。
但田义没敢轻率行动,他与时任东厂太监的陈矩商议此事,两人“深夜坐语,仰天太息”,对时政之失有共同的观感。于是由陈矩拟出两稿,经田义看过,一同署名,采取密谏的方式奏上。
其中宽刑罚一疏说:“臣等窃见御前执事宫人、内官,经常因为触犯圣怒,遭到严惩,责处发遣,络绎不绝,每每致其重伤,兼患时疾,死亡者,殆无虚日。”原来皇帝要打人了,圣旨一传,即于本日动刑。得罪皇帝的人,行刑者岂敢轻饶,使罪及于己?于是在用刑时一定要打实打狠。而押解者也怕受到牵连,遂将犯人日夜墩锁,丝毫不予宽纵,致使受刑犯人得生者十无一二,死亡率非常高。
田义举例说,如近日二宫失火,为追查原因,“炽火锻炼”之下,许多人竟成“灰烬”。随着调查范围的扩大,守门太监“又毙几命矣”。
不单执事太监有过受责,就是宫人病死,他也要受连累,或打一百二十,或打一百五十,往往性命不保。田义感叹:一人病死,尚然可悯,何况又波及无辜生命!宫中“耳闻目见,哭声载道,怨气冲天”,简直是一副人间炼狱的景象了。
朱翊钧看过密疏,是什么态度?明末太监刘若愚说:“神庙嘉纳之。”其实“嘉纳”只是比“不报”多了一点和气的色彩,朱翊钧暴虐成习,已不可改了。
第二年,即万历二十五年四月,刑部左侍郎吕坤上疏,言“收拾人心”数事,其中一款专讲“收左右之人心”。他描写宫人惨痛之情道:“列圣在御之时,宦官、宫妾死于棰楚者未之多闻。陛下年来疑深怒重,广廷之内,血肉淋漓,宫禁之中,啼号悲惨。”因问道:“吉祥之地,岂宜如斯?”这就是田义前疏所说的“如此致伤天和,岂圣世所宜有哉!”
吕坤更进一步,说宫人们“何爱九死一生之身”,是婉转的说法,说宫人们反正性命有忧,活着如九死一生,他们一定会铤而走险,做出危害皇帝之事的。
吕坤还不敢拿世宗朝的“壬寅之变”来提醒皇帝,随便棰楚、侮辱左右下人,有多么危险。他如果熟于掌故,应该拿太祖朱元璋对秦王樉、晋王棡的训诫来启发皇上。秦、晋二王打了厨子几鞭子,就让他们的父皇大惊失色,当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专门写信加以告诫。
其中道理很简单:做皇帝的,得罪天下人都不打紧,他们恨你,想杀你,却是看不见你、摸不着你。可要是得罪了身边人,尤其是侍寝管膳之人,他要害你,防不胜防。朱翊钧是不懂这道理呢,还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坏脾气?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脾气都管不住,随意地去残害人,并以此为乐,我想他一定患上了严重的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