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主妇:癌症确诊后,我想起了鱼缸下的那包老鼠药

文 / 揽月Daily
2021-06-03 09:38

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想去买一包老鼠药,等姚金军回家吃饭时放到饭菜里,同归于尽算了。为了不让他吃出异味,要做他喜欢吃麻辣猪蹄,甚至想看着他心满意足地吃下去,倒下去……

配图 |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2020年2月初,我听到发小徐转转乳腺切除手术消息,去医院看望她。到了医院,她一个人正在输液,看见我,便紧紧握着我的手说:“你看我,得这病,我还寻思不治算了……”

我说:“怎么这样说,都说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

徐转转说:“我和姚金军吵架时,曾经对姚金军说,我死了算了。你知道他咋说?他说,你愿意死就死,没人拦着你!这就是我丈夫!我真是活得窝囊!”

看到她憔悴的样子,我一下子眼泪涌了上来。我当然清楚徐转转的生活,姚金军是个生意人,赚钱不少,是她母亲亲自看中的女婿,自私又霸道,一再出轨,继而在外面生子,让徐转转精疲力尽。徐转转家人对出手阔绰的姚金军是宽容的,对徐转转却没有家人应该有的爱护。

两个多月前,徐转转就查出了乳腺癌,但正好她母亲生病做了手术,她只能搁置起自己的病情,先伺候母亲。期间她劳心劳力,却没得到一句好话。等母亲出院,她一度心灰意冷,想放弃治疗,放弃人生。在我和阿霞的劝说下,才住进医院做了手术。

徐转转失眠是在2020年初冬。

当她再次从床头摸出手机,果然,凌晨3点多。12点40分睡下后,这已经是她第5次看时间了。

她怕一个人在家里,钟表哒哒走的声音太响,太惊心,让人厌烦,从而生出无限恨意。丈夫那张油腻肥脸,充满算计的眼睛,还有那张从未见过的女人脸,鬼一样出现在镜子里,水池里,电视里……如果不赶紧逃到街上去,她担心自己再次把家砸烂。

上次把电视砸烂后,她赶紧又买了新的换上,倒不是怕姚金军回来看见,毕竟他已经有37天不回家了,他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毫无愧疚地当了另一个男婴的父亲。她怕的是女儿姚远回来看见。姚远正在读高三,每天晚上自习课后9点左右回家,还要学习到深夜,像所有高三学生一样辛苦,这时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分心。女儿玩心很大,学习一直不用功,高二下学期却突然顿悟,开始起早贪黑学习,这简直让徐转转喜出望外,当然全力支持。

对于姚金军不回家,徐转转给姚远解释是:爸爸在投资扩建山庄,忙得很。她和姚金军对过口径,暂且不能打扰女儿,等女儿高考完,她会痛快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就算那个女人着急,姚金军还是愿意积极配合当一个合格父亲,毕竟他一直还是宠女儿的。徐转转知道,只要她嘱咐了姚金军,他甚至会比平时多给女儿打电话,嘘寒问暖,这点把戏,这人精会做得无比真切。姚远当然也不会怀疑,从小她就习惯父亲满世界跑着赚钱,大房子、好车都是父亲赚来的,母亲不过是一无是处的家庭主妇。

让睡不着的人躺在床上简直是一种折磨。徐转转腰疼、背疼、头疼,没一处妥帖。这几天左边肋骨疼,乳房一侧摸着似乎有个硬块儿,要找时间检查一下才行——无端的硬块儿可不是什么好事。

好不容易捱到了5点,徐转转从自己房间里轻轻出来,进厨房为女儿准备早餐。昨夜姚远学习到深夜,睡觉时已经是12点半,她起床后,蓬乱着头发,眯眼坐到餐桌旁,似乎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徐转转催她去洗漱,姚远洗漱完又两眼发直回到餐桌旁,叹口气,用粘稠的声音说:“妈,我不想吃。”

徐转转说:“那怎么行,不吃,一中午没精神,学习会无效的,赶紧吃!”说完把土豆饼塞到姚远手里。

姚远叹口气,接过来,用牙齿咬下一点点。徐转转又把牛奶递过去,姚远不想接,徐转转硬是塞在她手里。姚远突然皱起眉头说:“妈,你能不能别这样每天逼我吃饭?!我最讨厌你坐在对面盯着我吃饭!”

徐转转一愣——自己确实每天早晨都坐餐桌对面,像个忠诚的奴仆,一脸热切观察着女儿的需要,一分不差地递过筷子,牛奶,水果叉,纸巾……她知道看别人吃饭不礼貌,但是从来没有想到,看自己的孩子吃饭也会遭讨厌。

徐转转有些恼羞——自己精心购买,用心准备,精心烹饪,算计时间,睡不着不敢起床,怕吵了女儿,第一时间饭菜端给她,却让她嫌弃。她把手里握着的一个毛巾狠狠摔到饭桌上:“爱吃不吃!每天给你做早饭,让你保证营养,还成错误了?真是没良心!”

姚远显然吓了一跳,顿时支楞起软塌塌的脖子,说:“妈,我不是这个意思,刚起床,真不想吃,但你每次逼我吃。我是说,你不用这么早起来做饭的。”

“我就是讨人嫌呗,行,我逼你!”

母女两人都不再说话,一段尴尬的沉默。

徐转转心里一委屈,自然会想到姚金军,想到姚金军,就抑制不住愤怒,声音会变得尖锐高亢。但立刻又后悔不该一大早对女儿发脾气,影响孩子情绪。她尽力让语气和气委婉一些,却让声音显得怪异而莫名其妙:“要不,你去住校吧,能多睡一会儿。”

姚远一愣,说:“你不一直不赞成吗?其实,住校也挺好的,还能有时间还多学一会儿,我要迟到了,晚上回来再说哈。”

徐转转的家离女儿学校不远,10分钟的路,姚远在学校也有宿舍,被褥都有,中午不回家时,还可以在学校小睡一会儿。进入高三后,姚远提出住校,徐转转一直不同意,说学校伙食不好,自己在家没事,可以给她做得好吃一些,姚远没反驳。徐转转其实是有私心的,女儿不住校,晚上还能回家,如果她住校,一周回来一次,丈夫天天不回家,这两层的大房子,她一个人住,简直太空了。

女儿走了,家里又空了下来。徐转转意识到,自己突然决定让女儿住校,其实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她和姚金军的事,一直在处处小心瞒着姚远,自己最近失眠,脾气暴躁,常常不由自主闹情绪。万一女儿发现了蛛丝马迹,绝对会被影响到,还不如让她去住校安心学习。

徐转转也没吃东西,洗漱时,镜中女人面色苍白,两眼无神,头发干枯。那个硬块让人不安,她准备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顺便看看失眠的事儿怎么治。

还不到7点,医生还没上班,徐转转便裹了一身紫色的睡袍,斜倚在沙发上闭了眼。人像跑了一夜一样,又劳累又困乏,两眼扎扎地疼。可一闭上眼睛,脑子里的千军万马便活跃起来,姚金军堆满假笑的脸,一个个女人在她的追踪下惊恐的脸,愧疚的脸,不屑的脸,挑衅的脸,还有婆婆那慈祥的、无奈的、爱怜的脸。

丈夫早让徐转转伤透了心,之所以还一心一意伺候半月板坏掉瘫痪的婆婆4年之久,多半是报答老太太对她的好——或许是婆婆年轻时,也饱受丈夫出轨之苦,对儿子的无奈,转为对儿媳的加倍爱怜。徐转转知道,那种爱不是敷衍的、功利的,每次自己伤心,老太太总是轻轻拽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或揽过她的头,摁在自己的胸前,摩挲着她后背,嘴里喊着:“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这抚摸让徐转转非常迷恋,记忆中没有人这么爱怜自己,这慈母的爱,足以让她忍耐病床前万般琐碎,抵消千般心酸。

有电话打进来,徐转转惊了一下。她不喜交往,没有几个朋友,除了快递,手机很少会响,况且是在大早晨。

电话是大姐打进来的:“转转,你赶紧回来,咱妈够呛,得了不好的病”。

徐转转顿时倦意全无。

去年婆婆心脏病刚刚去世,然后是父亲3个月前脑溢血突然离世,去得都突然,让徐转转好一阵都处在伤感之中。母亲突然得病,不能不让她揪心。虽然她和母亲感情没有多好,也怨恨母亲只顾念儿子,明知道父亲身体不好,也不让他及早去检查。

母亲生了4个孩子,最疼小弟,最爱大姐,其次是二姐,然后才是徐转转。刚刚懂事时,徐转转就知道,母亲早年连续生了两个丫头后,盼儿子的心有多热切,对自己的到来就有多失望。母亲对别人说:“就是因为给她起名字叫转转,到弟弟才转成了男孩儿。”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是得意的,完全不顾徐转转的心思。徐转转从懂事起,就充满莫名的自卑和愧疚。

她和弟弟相差1岁,母亲不断把爱给了弟弟,也不断给她带来忽略和伤害,似乎从来没有抱过她。倒是父亲,有时会摸摸她的头,或者偷偷塞给她一块糖或一个苹果,这让她格外珍惜。结婚前,她本来和同学陈国华要好,陈国华是学校的代课老师,长得斯斯文文、白白净净。姚金军粗黑,比转转大5岁,早早退学创业,已经是个像样的包工头。姚金军扛着半扇猪肉进了一趟徐家,母亲便动了心,极力要转转嫁给他。父亲不像母亲一样赞成,说:“还是要看转转能不能和他合得来。”

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说:“她与陈国华倒是合得来,国华现在不是正式老师,房子也没有,你让她嫁给他么?”

父亲不再吭声,徐转转也不吭声,不同意写在脸上,母亲只当没看见。家里向来母亲说了算,她只扔出一句“年轻人懂个屁!”就开始积极张罗小女儿和姚金军的婚事。

姚金军倒是没让岳母失望,业务不断扩展,租赁建筑材料,或把南方环保不合格工厂废弃物倒换到北方小城,他神通广大躲开检查和罚款,什么赚钱干什么,不停地折腾。房子越来越大,车越来越好。小舅子买婚房,他借给小舅子钱帮着付的首付,还搭上一辆换下来的二手桑塔纳。偶尔回岳母家一趟,礼品买得足足的,在岳父岳母那里赢得一片好名声——准确一点说,是赢得了岳母的心,更多是做给岳父看,他知道当年岳父反对他和徐转转的亲事,一直记恨着。徐转转的母亲是认定自己找到了一个好女婿,不止一次说:“金军就是有能耐,转转不用工作,还住大房子,当年幸好听了我的话,不听我的话嫁穷教师,哪有今天?”

如果徐转转抱怨:“姚金军一直不着家,家对他像是旅馆,孩子生下来后,他就没过问过,他的老母亲在床上躺了4年,都是我一个人伺候的。”那母亲会肯定说:“有出息的男人哪有在家的呢?他天天在家,你花的钱哪里来?你在家闲着,家务活你不干谁干?”

如果徐转转说:“还不如出去找份工作干呢,天天在家,整个人都傻了。”母亲必然会说:“你就是贱命,出去工作有那么好?你看你俩姐,大姐黑白班倒,挣不了几个钱,还受人管,你缺那几个钱?再说,你去上班,你婆婆谁管,姚远上学谁管?饭谁做?”

徐转转只好啥也不说,她真怕说下去又会跟母亲吵起来。她一直无法和母亲好好说话,好像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不解释,所有委屈一个人咽到肚里去,肚子里怨恨积多了,说出话就带着火药味。姚金军在外面搞女人的事,更不能说,如果和母亲说,母亲就会说:“你多心了吧,有钱人谁不应酬,睁只眼闭只眼吧。”

徐转转有时候会怨恨母亲,但对父母非常孝顺,用她自己的话说,自己就是典型的“不受待见却最孝顺的孩子”,心理学家也说了,这因为从小不受待见,形成了讨好型人格,以别人的感受为主,忽略自己的感受。父亲去世后,她更觉得,母女一场,都是上辈子缘分,谁欠谁的也就不要分那么清楚了,尽子女所能,做到问心无愧。

徐转转回到娘家,看见母亲脸色苍白,还是落下泪来,她怕自己会像失去父亲一样突然失去母亲。母亲得的是胃癌——这当然得瞒着她先,只能说胃里有点毛病。听了医生的建议,姐弟几个商定,手术切除部分胃,这是最好的方案,也是最有希望的方案了。

医院要求先交2万押金,母亲只有一点退休金,卡在徐转转的弟弟那里,恐怕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发多少钱。弟弟工厂不景气,发工资不及时,刚添了二孩,弟媳又没工作,生活拮据,拿不出钱来,还指望母亲的养老金还房贷呢;大姐的儿子刚刚买了房,不用问,也不会有多余的钱;二姐下岗干家政,二姐夫当家,家里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

姐弟们都把目光看向徐转转,徐转转本来想和大家说:自己准备和姚金军离了,也无法一下拿出这么多钱,但想到这钱是救母亲的命,便咬牙到走廊里,给姚金军打了电话,打了两次姚金军才接起来,一句:“你要干嘛?”

她忍着深吸口气,尽量平静地说了母亲病情,动手术需要钱。姚金军听了反而呵呵笑,说:“行,我一会儿给打过去,救你娘的命要紧。”

徐转转从来不过问姚金军生意的事,姚金军也不让她过问,丈夫赚了多少钱,徐转转也不知道,只是用的时候向他要。姚金军对钱看得很紧,他是很会算计的人,岳母、妻子、女儿,生活要花多少钱,他都清楚得很,每月初就主动把生活费用打到徐转转的卡上。徐转转不是一个物质女人,不喜欢伸手要钱的感觉,不耽误生活就行。也知道管不了姚金军,便由他去——现在看来,真是傻,应该有些私房钱用的,她手上多余的闲钱也就几千块,完全不够应对一点意外。

徐转转心里有气,还是耐着性子嘱咐姚金军回家一趟,安排一下女儿住校的事,自己一时半会儿肯定回不去。

手术进行还算顺利,母亲的胃被切除了大半,做病理后为良性,暂时没有扩散的危险,如果不出意外,两周后便能回家休养。姐弟几个长舒了一口气,弟媳在母亲手术当天来看一眼后便没有再来,大姐、弟弟回去上班,二姐要忙着干家政,徐转转理所当然的成了全天陪护,只能晚上在病房折叠椅上躺一会儿。

3天后,徐转转觉得身体关节咔咔作响,头也疼得很,实在难捱,便打电话让大姐来做陪床,自己回家歇一晚。回家后倒是很快睡了,但不足1个小时就又被噩梦惊醒,再也无法入睡。她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姚金军怎么搞女人——因为他想要儿子,自己流产了3次,身体彻底搞垮了,他却去和别的女人生——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想去买一包老鼠药,等姚金军回家吃饭时放到饭菜里,同归于尽算了。她想马上去买药,为了不让姚金军吃出异味,要做他喜欢吃麻辣猪蹄,甚至想看着姚金军心满意足地吃下去,倒下去……

冷风从窗户灌了进来,徐转转一下清醒了些——还不能这样做,要等姚远高考完才行。

徐转转开了灯,白煞煞的月光不见了。她抹去头上冷汗,大口大口喘着气,自己想法太真实了,真切得让她害怕。

她没有洗漱,快速锁门离家,逃到街上。她知道自己的状态非常不好,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要出毛病了。

买了油条、豆浆和蒸包,给母亲专门要了一碗小米粥——昨天,医生嘱咐让吃点稀的,她给母亲吃了点蛋羹,母亲吃了,一会儿全呕吐了出来。

大姐听见动静后从排椅上坐起来,花白的头发散乱着,双眼惺忪,眼袋大得怕人:“这么早就来了?”

母亲也醒来了,其他的病友也陆续醒了过来。大姐本来说好再休一天班的,看徐转转又回来了,简直有点惊喜。母亲便对大姐说:“你快走去上班吧,她闲人没工作,让她在这里陪我。”徐转转听了,心里顿时像塞了一把草。

母亲从来就是那种口气,对别人也是称呼转转“她”,好像自己是外人或是保姆。什么事情,她干就是理所当然,小到每年买煤,大到医院看病,都是她干,大姐上班没空,二姐上班没空,弟弟上班没空,就她理所当然。

大姐带着讨好的语气,给二姐打电话:“二妹二妹,下午你也不用过来了,转转又来了,腊月了,家政公司肯定很忙,你忙活吧。”

大姐放了电话,吃完油条,带着惊喜离去。妈妈和大姐谁也没有问徐转转一句:休息好了没有,睡得怎样?徐转转心想,算了,不计较了,母亲现在生病在床,再过几天便能出院了,忍忍吧。

母亲喝下大半碗浓稠的小米粥,不到半个小时,统统又都吐了出来。8点多,医生来查房,和医生说了母亲情况,医生面色凝重地让徐转转一会儿再去给母亲做造影CT,等检查。

检查很快得出了结论:母亲是胃瘫症。就是切除胃的过程破坏了胃神经,导致胃不能工作。医生解释说:这也是手术常见的风险之一,手术之前家属对这些后果都签了字的。徐转转也搞不清这些,只明白一点,就是母亲一时半会儿出不了院了,要等胃功能慢慢康复进食,或许十天半月,或许一个月两个月。

母亲手术后已经32天了,还不能正常吃饭,每天从鼻子里输进去的蛋白液、米糊,还是会一点点再呕吐出来。徐转转每过几分钟就要拿纸杯接住母亲呕吐出来的秽物,吐完还是要坚持再输,刺激胃功能,如此反复。

母亲已经从一个胖胖的女人瘦脱了形。每天几袋载着各种药物的生理盐水,从手臂输进她身体,让她苦不堪言,却不得不躺在床上体味这种痛。她脾气变得越来越狂躁,点点不顺心就发脾气,好几次要拔掉那些磕磕绊绊的管子,徐转转不停给她按摩,才暂时安静。

两个姐姐和弟弟偶尔看不下去,才会替换徐转转一两天。在医院吃不好睡不好,徐转转也瘦了一圈,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明晃晃挂在脸上。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要出问题了,每天口苦口干,周身乏力,头晕目眩,每个关节似乎都在疼,也不想吃东西。她不好意思让姐姐弟弟请假,毕竟现在工作都不好干。

母亲再次检查后,医生也对徐转转说:“比原来好了很多,每一次输进去的营养液,呕吐出来的也一次比一次少。你自己撑一下,等妈妈能吃下饭出院就好。”

医院再次催着交费,原来的2万已经用完。徐转转心想,干脆一起全交了,等母亲出院的时候姐弟们清算一下,平摊就好。她再次打电话给姚金军,她恨他,不愿意听见他的声音,但想到姚金军对她理亏,欠了她,他应该像个欠债者那样,小心地接起电话问她什么事,然后快速转钱过来。但这次电话打过去后,姚金军没接,第二次打过去又被挂掉,徐转转心里气,只能再打。第三遍的时候,姚金军接起来,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儿?”

转转也没好气,说:“医院又没钱了,再打点钱过来!”

姚金军说:“你们家人都死了,就剩你一个了?”

徐转转当时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回:“你怎么不去死……”

那边一下子挂断。徐转转气得直喘,再打过去,姚金军挂断,再打,关机。

徐转转气得胸口疼,眼泪落下来,在洗手间用冷水冲洗掉。情绪稳定下来后,她给姐姐弟弟打了电话,说要继续交押金的事,姐姐弟弟都不情愿,但似乎也说不出口再让她拿钱,每个人凑了5千块钱,再次交到医院。

母亲看到徐转转在躺椅上难以入睡,便挪动一下身子说:“你上来罢,躺在椅子上太硌人了,床上来娘俩挤挤吧。”

这偶尔的关心,让徐转转心里一热。她对母亲说:“妈,我……不打算和姚金军过了。”

母亲听了这话,像被蝎子蜇了一样:“说瞎话,谁有你福气?!姚金军挣钱那么多,你只等着花就行,啥也不用操心,还要不过了,真是贱气!”

徐转转顿时就没有了和母亲说下去的欲望。母亲一直以为她做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情、最英明的决策,就是帮她嫁对了人,如果要把姚金军在外面养私生子准备和她离婚的事说给她听,她肯定受不了,绝对会拍大腿大哭。这几天,她没少在病友面前夸小女儿的命好,住两层别墅,女婿开着宝马,有多么大方,惹得几个病友啧啧夸赞。母亲在别人夸赞中,看上去精神抖擞,如果把她建立起的伟大工程毁于一旦,对她太残忍了,最起码,现在是不应该和她说这些。

徐转转知道自己心里其实一直在怨恨母亲,但看到她在病床上痛苦熬着时间,又觉得自己真不孝,母亲都这样了,自己还怨恨她,真不是个东西,她只能赎罪似的,更卖力地给母亲擦洗、按摩,伺候好她。

徐转转整夜不能好好睡眠,只要两个眼皮一碰,马达就轰隆隆地转起来。幸好医院是个没有夜晚的地方,她游魂一样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也不会让别人觉得有什么异样。但身体却开始抗议了,每次蹲下站起,都会头晕眼花老半天,脑袋里像装了浆糊,丢三落四的,肋骨左侧还是疼,两眼也生疼,生了一圈口疮,挂在嘴唇上像花边儿。

转转还是趁空闲去了妇科一趟,说了自己的病情。头发花白的医生伸手摸了一下她的左侧硬块,表情严肃地让她去做抽血、CT造影检查。

3个小时后,徐转转从医生那里斗智斗勇拿到诊断结果,初步诊断:乳腺癌。

“癌”像一个巨大的三嘴魔兽,让她一惊,但很快又镇静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那检查结果,只不过是她做了一个测验题,答案正巧就是她答对的那样,仅此而已。她又想起鱼缸下面的那包老鼠药。

她坐在门诊厅的椅子上,两眼呆滞地盯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来看病的人熙熙攘攘,都是一张麻木而嘴角下垂的表情,手里都握了一张关系到自己命运的纸。她觉得自己憔悴苍白的样子,如丧考妣的脸,坐在这里如此和谐,如此安全。

静静坐了好久,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啥也没想,她把诊断单从口袋里摸出来,对折,再对折,折得小到无法再折,打开皮包夹层,放进去,拉好拉链,仿佛把自己的病一同收好。

等想好怎么处理的时候再处理吧。

回到住院部病房,母亲看她回来,刀子一样目光狠狠剜了她一眼,把头别到一边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出去太久了。

出去前,刚给母亲换了一瓶500毫升的药水,让邻床小伙子帮着照看一下,她说“去去就来”,没想到中间母亲想解手,小伙子无法帮她,她一个人下床,碰到输液针,不小心鼓了针,手背上起了大水包。母亲疼痛难忍,只好喊来护士重新再扎,母亲血管非常细,护士反复扎不准,母亲疼,便发了脾气,护士也不爽,质问家人陪护哪里去了。

徐转转心里又疼又冷,想哭一场,却不知到哪里去哭。她无心顾及母亲情绪,母亲看她不但不道歉,还阴沉着脸,认为她指定伺候自己久了,厌烦了。儿子好几天不来看她一眼,儿媳妇更是从来不见人影,大姑娘二姑娘也各忙各,老太太悲从心来,眼泪鼻涕流下来,指着徐转转骂道:“你老娘半死不活,你们都不来管我也罢,还摆这丧气脸给我看,不爱伺候我赶紧滚吧,我等于没有生你。你们这些没良心的东西,赶紧离我远点儿,别让我再看见你……”

徐转转一瞬间也是又气又悲,自己天天在这里熬着、忍着,母亲的话却像一把毒剑刺向她。

“行,30多天是谁在这里最多?是谁交的手术费?天天给你端屎端尿按摩,一次两次让你不满意,我就没良心了?!你就不愿意见我了?!我消失就是,让你孝子来伺候你吧!我死了估计你也不会在意,反正你从小就不拿我当回事,从来都是偏心你儿子大姑娘二姑娘!”

老太太当然听见前几天凑钱时,儿子瓮声瓮气说的那句:“我没钱,你们看着办。”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手拍着床沿儿骂:“我命不好哇,生了你们这一群逆子……”

徐转转气得浑身颤抖,本想再说母亲几句,被病房其他陪护推着出了门。

母亲还是电话招来了儿子。弟弟来了,听着母亲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对三姐的控诉,又指责他不孝。弟弟立刻气愤难当——如果说母亲偏心,那是母亲的事,只能怨母亲,可“不孝”这顶帽子太大了,他不能戴。于是,他公牛一样拉开了架势,要徐转转给他一个说法:“我哪里不孝?我和母亲住一起,母亲头疼脑热的不都是我管?你和姚金军有几个臭钱,就可以对我指手划脚么?不行,带着你的臭钱,滚出徐家别再回来……”

徐转转在弟弟吼叫声中,脑袋轰轰作响,本想争辩几句,但突然又像被割掉了舌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像只岸上的鱼,把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

母亲还在哭,病房走廊里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胖胖的医生听到动静,也进来劝,说:“病人卧床太久,容易发脾气,陪床家属要多担待,老太太现在已经很少往外呕吐,说明胃马上就可以恢复了,看样子再过三五天就能出院了,你们要沉住气。”回头又对母亲说:“老太太,你也别骂她呀,你住院这么久,我总是见她在这里陪你,你好像有好几个孩子呀,你还骂她,她能不伤心吗?”

母亲听后,把头扭向一边,弟弟也把头扭向一边。徐转转因为医生那一句话,一直憋在眼里的眼泪瞬间奔涌而下。

徐转转从医院走了出来,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着,她不想回娘家,回到家,看见父亲的照片,就会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明明是幻觉,还是让她感觉害怕。

虽然不确定那硬块儿是良性还是恶性,会不会转移扩散,是不是像炸弹一样随时让她灰飞烟灭,但让她伤痕累累是一定的,最好的结果,就是切除一只乳房,和母亲一样,用疼痛和残缺来保住命。乳房都没有了,那还是一个女人吗?一个连性别都没有的人,活着还有意义?姚金军知道会不会开心?他大概是最盼着自己死去的人了。

下午4点多,徐转转发现自己无意识地走到了城东中学附近,她着实吓了一跳——陈国华在这里教书,也住在这里。

徐转转到舒鑫餐馆里坐了下来,这家餐馆的环境不错,她和陈国华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结婚前两天,那时候国华还是一名代课教师,他们有些羞涩,有些矜持,说的话不多,两个人把眼睛都哭得红红的离开了。第二次见面是大约两年前,陈国华和第一个老婆离婚之后,在微信上诉说了自己的痛苦与无奈,徐转转回来后,他们两个在这里又见了一面,各自诉说了些心事。

这几年有了微信后,他们若有若无地联系着,聊各自的生活,也会说些“想你了”“如果当初”之类的话,他们也清楚,有些事有些人错过了就错过了,放在心底就好了。能偶尔说些知心话,彼此能懂,也是人之幸事了。

最近回家来照顾母亲,也在微信上和陈国华聊过,他说的虽然都是“多喝水”“多照顾自己”等常见的话,还是给徐转转很多温暖的慰藉。

徐转转给陈国华发了信息,陈国华答应一会儿见。她竟然很感动,要了两瓶最好的红酒。

可却等来一个电话,徐转转接起来,听到的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是陈国华的老婆发现了她发的短信。

陈国华是不会来了,两瓶酒自己喝吧。

酒很快喝完了,徐转转觉得自己像一个塑料袋,密不透风地贮满了酒水泪水,苦,涩,涨,把自己五脏六腑像腌咸菜一样浸泡着,快被泡腐烂了,她想把这些泪水找个口放出来,却发现身体像关闭了无形的闸门,流不出一滴。

她知道自己喝醉了,头痛欲裂。她给姚金军打过电话去,她知道他不愿意接她电话,还是打了,这一刻,她只想找个人说话,吵架也行,骂她也行。

打到第4次的时候,姚金军终于关了手机。

徐转转努力站起来,走了出去。摇摇晃晃走在街上,哭够了没地方去,再次回到病房。

已经接近11点了。12床肝病病人终于走了,换成一位肾病妇人,刚刚动完了手术,麻药散尽,疼得哼哼吆吆,陪床是一个小伙子,充耳不闻,在一边玩他的手机。其他两位病人半梦半醒地躺着,弟弟在母亲病床边的躺椅上蜷缩着,母亲正坐在床沿,一只脚在床下摸索拖鞋,准备下床,大概是想解手。

徐转转麻利地把鞋子扣在她脚上,扶她起床,从床下架子上拿了尿盆。

母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不方便到走廊东边的公厕,一直就在床前解决。其他病友不方便的也这样,大家都习惯了,顶多拉一下床帘,遮挡一下而已。弟弟听见声音,睁开了眼,看了一眼,扭头一边,徐转转却对他笑了一下,说:“赶紧回家睡吧,我在这里就行,你是男人,伺候咱妈解手不方便。”母子两个听见后,诧异对视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竟然不计前嫌,简直让人吃惊。弟弟迅速起身,说了句“那我回去了”,逃似的走了。

母亲便秘,折腾了很久,总算圆满,有些弄到了地面。徐转转先扶着母亲躺下,掖了被角,再拿了手纸蹲下去擦,擦干净后,她想把便盆端到厕所倒掉,顺便拿拖把擦一遍地板。站起来一瞬间,头嗡地一下,大脑一片空白,她本能用手抓床沿,手里的便盆一下子扣在地上,污秽撒了一地。12床的陪床小伙正在吃苹果,恶心地皱起眉头,脸色铁青,扔下苹果,气呼呼地摔门出去。

徐转转过意不去,说了声对不起,使劲摇了摇头站稳,去外面的洗手间找了拖把,赶紧打扫。母亲因为小伙子嫌弃,有些恼羞,脸色不好看,把头扭向一边,一遍遍叹气,嘴里嘟囔:“不愿意干就不干,摔摔打打干啥呢!唉,生那么多孩子干嘛呢,把自己累惨了,还不如当时溺死在尿盆里算了。”

徐转转默不做声,恨不得把尿盆扣在母亲头上,把病床拆了,或者从窗户里一跳而下。

母亲睡着了,粘稠地打着鼾。徐转转站在窗前无声流着泪,她真想一步登上去,从这17楼的窗口跃下。

武汉出现了新型肺炎病的消息,接下来,网上消息铺天盖地,数字大增,人心惶惶。上级下达文件,采取措施,不聚众,尽量避免接触,自行在家隔离,医院劝离病人能出院的出院,能不住院的先不住院。

医生再次看了母亲的情况,又去做了各种检查,母亲的胃尽管弱些,但已经能蠕动消化食物,医生建议出院回家。一家人办理出院,腊月二十九,住院42天的母亲终于出院了。

徐转转赶紧收拾东西回家,为了女儿,一切还得继续。久违的家的气息让她说不出的高兴,又说不出的难过。

姚远放了寒假,前进了326个名次。姚金军或许为了女儿,也回了家,还亲手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坐下吃饭,徐转转真饿了,拿筷子吃了起来,姚远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妈,你多吃点补补,你看你脸色,憔悴了好多。”姚金军也附和:“是瘦了不少,你妈傻,姊妹好几个,不会轮着伺候,什么事都是你一人怎么行?”

姚远说:“我妈心细,我奶奶不也是我妈一人伺候的?”

徐转转眼又一热,只顾把菜往嘴里塞不说话。

姚金军说:“是是是,你妈心细。”他给徐转转倒了红酒,给女儿倒了一杯橙汁,自己倒上白酒,说:“明天,我不能陪你们了,我得去忙我的去。”

“过大年呢!”姚远说。

徐转转没抬头,继续吃菜。

姚金军说:“我能不知道?没和你俩说,我这两年起早贪黑忙啥——红旗山还记得不?山下还有个小湖,小时候领你去玩过,记得不?现在,那里是我们的啦,有住所,有饭庄,有娱乐,我可下血本了,忙了两年多,10月份开始营业,过年可是旺季,年夜饭就定出去20多桌,我能在家待着么?你爹得去划拉钱呐!”

姚远眼睛一亮:“真的么?那我能领同学去玩吗?”

姚金军说:“当然能,那得高考完成。”

姚远说:“那是。”

看着姚金军一如既往扮演着一个爱家却不得不出去打拼的好父亲、好丈夫,徐转转早就习惯了。

春节让疫情完全弄乱了。姚金军在家待了好几天,满脸沮丧和怒气,屁股下像烤着火,根本坐不下来,他在阳台上不停打电话,脾气很大,估计是和那个女人也不愉快才回家的。

姚远在家复习,受不了,出来冲着姚金军喊:“姚金军同志,你回家电话就没断,要吵出去吵吧,我还要学习呢!”

姚金军向来对女儿言听计从,这次却皱了眉头冲姚远吼:“学学学,天要塌了,你爹要赔血本了,预定的年夜桌、房间全退了,备下几万块钱的东西也要坏掉了,签那么多员工,都花钱培训好的,都在闲着!还得给人家工资啊!咋办?咋办?”

姚远也吼:“那我还要不要考大学?”

姚金军一听,赶紧关心地问起女儿学习。姚远说:“看现在疫情,估计一时不会开学,数学和英语自学起来很困难,想请个家教,现在小区封得很严,进出不方便,找个人问都没有!”

姚金军想了一会儿说:“能不能请老师去山庄住着,去那里学习,有吃的有住的,你可以喊上两个要好同学,这样还有个学习好氛围。”

姚远一听双手称赞,有几个同学和她情况一样,不能上学,不能请家教,不能聚集,这是最好办法了。姚远又担心请老师要花不少钱,姚金军胸脯一拍:“你爹再不赚钱,也不能难为我闺女,你只管好好学习就是。”

姚远在姚金军秘密安排下,约了3个要好同学,请了2个辅导老师一同住进山里,轮流上课,躲避疫情同时,全力备考。姚金军当然与女儿一起住进了山庄,徐转转一个人留在家中,因为有病在身,心情自然灰暗。

她想母亲偏心,想姐弟冷落,想丈夫无情,万念俱灰,只想找个时间、找个机会了结此生算了。她之所以犹豫再三,是因为想到女儿,姚远要高考,不能影响她——姚远变得懂事、成绩进步,就像一束光,她想看到女儿考上大学。

徐转转给闺蜜阿霞打电话,说了自己病情与情况。阿霞听到后当然不敢怠慢,天天跟她电话视频不断,给她联系医生咨询。

终于,徐转转在2月初进行了手术。她把多年积攒的几件金首饰、婆婆临终送她的玉镯,联系了珠宝店的朋友卖掉,解了燃眉之急。她说自己的病不想让姚金军知道,更不想让女儿知道,希望她能安心备考。当然,她也不想让母亲和姐弟们知道,她的理由是疫情严重,小区封了,他们来看她也不方便——事实上,他们知道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阿霞尊重了她的意愿,由徐转转授权,阿霞帮她签署了手术同意书,陪她做了手术。

手术很成功,徐转转一周后就出院了,在家里休养了一阵,就等着女儿回来。

几个月后,姚远最终如愿收到了一个医科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徐转转也不想一再隐忍。姚远终于知道了妈妈自己一个人手术的事,也知道了爸爸在外面的事,当即和姚金军吵翻,还去找了那个女人。姚远具体对那女人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姚金军和徐转转无从知道,但后来就算姚金军离了婚,那女人也只向他要钱花,一直不跟他领证。姚金军问过她,她说,她不敢嫁给一个老婆得病也不管的男人。

徐转转在9月很坚决地和姚金军离了婚。大病一场,看到了这场疫情太多的生死,她想好了,希望下半生为自己活。疫情使得姚金军生意惨败,欠了不少债,徐转转除了分得一套小房子,别无其他,但她也懒得和这人精计较了。

母亲知道她离婚后,骂她身在福中不知福。但女儿坚定的支持,也让她宽慰不少。如今,徐转转找了份医院的保洁工作,闲暇时便和阿霞一起去做公益,整个人明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