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岁成为癌症家属:艰难或许是人生的底色,但爱与陪伴也是

文 / 菠萝因子
2020-11-23 10:26

菠萝说

这学期,我回到清华大学开设了8周的通识课《癌症与社会》,20多个系的近200位学生选修。我终于实现了当清华老师的梦想。

期末测试,是一个开放题目:“癌症,我XXX”。同学们交上来的作品多种多样,有文章,有歌曲,有游戏,有绘画,有雕塑。

我从中看到了师弟师妹们的真诚和思考。今天给大家分享一篇优秀文章。当至亲突然患癌,年轻人会感受到什么?

文 | 非U非W 清华大学大三学生

(一)

2020年的7月16日,我应当会一直记得这个日子。

彼时的我刚刚结束在外地的实践,坐在机场等待登机,返回家乡。爸爸对于新媒体的反应总是有些迟滞,昨晚我发的朋友圈,今天才给我点了赞,又在下面评论了一句,“欢迎回来”。

我站起身准备登机,爸爸的一条微信进来,“闺女,爸爸今晚有点事儿,让你姨夫去接你。”我回复了一个“好”,心里却有点不满,有什么天大的事,来给女儿接个机都不行。再加上这几天,爸妈几乎没给我发过什么消息,我往家庭群发的美食、美景、自拍,也仿佛石沉大海,统统没有什么回复。我撇撇嘴,打算回家再“兴师问罪”。

下机后见到姨夫,我第一句话就问道,“姨夫,为啥我爸没来接我啊?”

姨夫眼神有点躲闪,“你爸做了个小检查,医生不让他开车。放心吧,没啥大事。”

我当时心就有些提起来,但一路上姨夫一直在问我旅途的趣事,我只好默默忍下疑问,反正回家就能见到爸妈。

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有可能,我真的永远不想在那天推开那扇家门。它就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一下子让我的生活天翻地覆。

(二)

我没带钥匙,妈妈帮我开了门。我按捺不住忍了一路的疑问,直接问道,“妈妈,我爸怎么了?做了什么检查?”

妈妈刚想张口,爸爸走了过来,笑,“没啥大事,就是肠子上长了个小东西,我下周一住院切了就好。”

我脱口而出,“是肿瘤吗?”

爸爸迟疑了下,“……嗯,是,没事。”

妈妈一直没说话,只是帮着我把行李放到我的卧室。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虽然觉得忐忑,但始终没有把肿瘤和癌症联系在一起。只想着爸爸那么年轻,肿瘤切掉就好了。

直到我进了卧室,我的手机突然一连进了好几条微信,是妈妈发来的。

“闺女你别害怕,爸爸会没事的。”

我当时还在奇怪,都21世纪了,肿瘤又不是什么不治之症。紧接着又一条微信进来,“现在的医学技术要比你爷爷那个时候发达得多,咱们一定能行的。”

我仿佛被重锤击中,一时间甚至拿不住手机。

爷爷是因为直肠癌去世的,在我爸还是少年的时候。

“所以是癌症吗?”打完这几个字,我仿佛用光了全身的力气。

“直肠癌。”

说来奇怪,我当时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竟然没有太多悲伤的情绪,只觉得魔幻。

我下意识地机械性地上网查找直肠癌相关的信息,百度、微博、知乎,我开始了解癌症并不是绝对的“不治之症”,如果分期早,治愈率会非常高。

因为当时爸爸的分期结果还没下来,我这样一个从来都是做最坏打算的人,第一次希望老天可以出个奇迹。我还看到了很多病友和家人的故事,其中有一些结疗康复的患者自述,但更多的是经过长久治疗也不能挽救生命的悲伤与无力。

直到爸爸过来告诉我赶紧关灯睡觉,我才放下手机。当我躺在床上,望着黑黑的天花板,我的情感系统仿佛才被唤醒,一种沉沉的无力感逐渐蔓延上来,把我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明明我还去了寺庙,跪在佛前的第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家人平安健康,为什么第二天就是这个消息?前一天在寺里念叨的“未知苦处,不信神佛”,今天竟一语成谶。

我一向喜欢活在当下,不愿意对自己的未来做太长远的规划,但在那一晚,我真切地感受到生活的压力,我甚至将自己未来十年要走的路都想了一遍,只希望能给爸妈减轻一点压力。我还记得我那晚对朋友说,我真的好想快点长大,又想永远不用长大。

第二天一早,爸爸带我回奶奶家看望奶奶,我其实知道,他是怕自己手术后很久甚至是再也见不到奶奶。那天在车上,我把头一晚我自己做的规划和查到的关于癌症的讯息都告诉了爸爸,想让他少一些压力,女儿已经成年了,也可以好好支撑住这个家,他所要做的就是全力以赴和肿瘤做战斗。

图片来自网络

爸爸很惊讶,笑着说,“你怎么先安慰起我来啦,我本来还在想怎么安慰你呢”,末了,他又加了一句,“你其实要做的规划只有一个,我以前老说你不爱收拾家,但说着说着也就想着算了,大不了我退休以后帮你收拾,现在你要学着自己收拾啦……”他话音刚落,我立刻扭头看向窗外,泪如雨下。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轻描淡写的,从来不把爱挂在嘴边,但又总能在我穿戴好铠甲的时候击中我的软肋。原来我做了那么多心理建设,都抵不过我舍不得他。

我们俩约定好,不告诉奶奶得病这个事。因为爷爷就是因为这个病去世的,而且当时由于医疗技术不发达,生病期间不论是治疗还是手术都特别痛苦,这一直是奶奶心里的一块疤。

但那天也不知怎的,奶奶在饭桌上看到爸爸只吃不带油的素菜,便问爸爸原因。爸爸只说最近肠胃不太好,奶奶便说,“多注意饮食,别像她爷爷那样,得病就晚了。”

我当时怕眼泪掉出来被奶奶看出异样,一直埋着头吃饭。

奶奶,已经晚了……

(三)

现在上完菠萝老师的课回想起来,很多事情的发生是有过征兆的。

比如爸爸疫情这半年,上厕所的频率明显多了起来,而且每次的时间都很长;再比如他六月的时候成夜成夜的睡不着觉,在客厅走来走去,当时问他原因,他只说失眠,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肿瘤堵塞,无法排便。

求医的路上,也满是波折。

爸爸其实从年初的时候就开始便血,但一直没有告诉我们。三月时,他自己去肛肠医院去做检查,医生只说是息肉,所以他就没太在意。直到妈妈发现他便血,又联想起奶奶对爷爷患病时的描述,一下子就害怕了,便联系做护士的妹妹,拉着爸爸就去医院做检查。

出结果时,爸爸正在卫生间,医生先叫我老姨过去,老姨听完消息就哭了,转过头对我妈说,“姐夫得的是癌症……”

妈妈当时就觉得站不住,握着老姨的手,问,“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老姨只是流着泪,“姐,癌症没有良性的。”

而那天,刚好是我回家的前一天。

肠镜结果出来后,医生判断是中晚期。虽然依然不是好消息,但好歹不是最坏的结果。当时我们的治疗面临着两个选择:一是家乡的医院有一位非常知名的胃肠科返聘教授,主张先开刀,再做放化疗;二是妈妈通过朋友联系到的上海医院的教授,一般是先放化疗,再开刀。

因为这毕竟是我们最亲的人的生命,我和妈妈谁也不敢轻易就做决定,在各种查资料、托关系、问病友之后,我们决定前往上海,因为那里见过全国各地这么些病例,经验肯定要更足一些。

可从那时起,就像是赶着点儿,我们每看到一点希望,就会被打破。

我们收拾好行李的第二天,疫情爆发,家乡处于半封城状态。我们联系上海的疾控中心,对方表示不能确定到达之后是否会被隔离,但隔离就需要十四天,但爸爸的时间太宝贵了,我们根本不敢冒这个险。于是决定转奔当地医院,本来床位都已经定好,市政府下来通知,除去急诊,市内全部医院不再收治新病人,医护全被调出做全面核酸检测。

那时的疫情还望不到头,我们被困在城里,出也出不去,又无医院收诊,当时只觉得走投无路。再加上之前做的加强CT结果出来,发现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腹膜,情况很不乐观。我和妈妈上网查,治愈率已经很小,除非有奇迹发生。

那个夜晚,可能是我二十年来最难熬的一个夜晚。我躺在我的卧室,听见客厅里妈妈哭着对爸爸说,“你要是走了,我们要怎么办啊……”不知为何,那晚我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疼。我知道我这样下去,可能自己的心态会垮掉,我拼命想让自己哭、发泄出来,可是原来人痛苦到极致是真的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只得睁眼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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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想起辛弃疾的词,“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那一晚仿佛是一个转折点。我们始终没有放弃各种办法,终于,峰回路转,随着疫情渐缓,加之与医生治疗方案的沟通,我们终于让爸爸住上了院,先开始化疗,等到肿瘤缩小,再请医生做手术。

我还记得当时爸爸的放射科主治医师告诉妈妈,爸爸这种家族遗传性的癌症,可能对化疗不敏感,如果不能肿瘤缩小,很可能做不了手术。如果做不了手术,那意味着只有半年到一年的寿命。这对于当时刚刚看到光的我们来说,无异于是一道晴天霹雳。

妈妈没敢告诉爸爸,只在我面前落泪,对我说,“闺女,我真的害怕。我之前做什么事情我都觉得有个奔头,可你爸爸这个病我就觉的前面黑茫茫的一片,看不到方向。”

我知道,我在爸妈面前不能哭,也不能垮,一个家里总得要有一个支撑,所以我一直用自己查到的直肠癌相关论文,用专业的知识告诉他们,就算不能做手术,目前学界也有与肿瘤共存的观点出现,保不准未来肿瘤就会像是人的慢性病一样,靠吃药控制也可以长久生存。

但说实话,我自己的心里也没底,经常趁爸妈不在时,自己躲在被子里哭着给朋友打电话,然后擦擦眼泪,继续陪爸妈战斗。

但生活就是这样,关关难过关关过。爸爸后来为了匹配靶向药去做了基因检测,发现并非遗传性癌症;而在化疗两个疗程后,医生表示可以准备做手术了。于是,在我准备返回学校的前一天,爸爸被推进手术室。

我很清楚记得那个场面,只有我一个直系亲属在爸爸身边。由于手术前要先麻醉,我陪着爸爸进入手术准备室,护士让爸爸先称体重、换鞋,麻醉医生递给我一沓手术知情同意书,示意我签字,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真的成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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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个长大的标志却太过残忍,是为自己的至亲签手术同意书。当我签完后,爸爸已经进入到手术室,我看着空无一人的手术准备室,心里空落落的。

原来,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分离。

(四)

手术很成功,但恢复过程却很艰难。不能吃饭,后来腹腔又出现了轻微感染,爸爸有时太疼,只能靠吗啡镇定。爸爸恢复时,我已经返校。离开家那天,我坐在高铁上,第一次深刻体会到“父母在,不远游”的感受。

每次在课上知道什么对治疗有用的信息,我都会第一时间跟爸爸视频,给他打气。好在他也在稳步恢复,准备下一阶段的化疗。我印象最深的便是请来北大姐姐的那堂课,姐姐也是直肠癌,所以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基本是眼泪止不住的状态,只好默默戴上了口罩。一下课,我就给爸爸打了电话,因为之前虽然也看到过治愈的病例,但总觉得太遥远,可这一次是活生生站在我面前,让我一下子就有了信心,也有了勇气。

其实现在回想这段艰难的日子,并不是一点光都没有。住不进医院、无法接受治疗的日子里,我和妈妈每天陪着爸爸跑步、聊天,家人的彼此支持可能是我们抗过这段日子的最大动力。

还有那些愿意电话里听我哭、愿意帮我联系医生的朋友,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给予我安慰的人或事,也会成为未来时光里支持我向前走的力量。

还记得疫情那段期间,《人物》杂志发的一篇推送里写过一段话,“它们是一种普适的困苦,是柔软沙滩里暗藏的尖锐沙砾,难免遇上,但总会逾越。”

虽然不知道这条艰难的路还要走多久,还是想告诉自己:不要放弃,总会逾越。

在我今天回顾这个难熬的2020时,我会觉得,艰难或许是人生的底色,但爱与陪伴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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