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什么样的姿态,为了奔流入海而去”——纪录片《生生》里的癌症患者
身患结肠癌晚期的老罗最大的盼头是见到儿子结婚。24岁的罗硕在北京海淀医院的病房里举行了特殊的婚礼,完成父亲的心愿。 (优酷供图/图)
2008年,何苗的父亲查出癌症,十年后离世。这期间,父亲不愿意参加任何人的婚礼,认为自己身患绝症,会破坏别人喜庆的氛围。最近几年,何苗身边的两位年轻朋友相继患癌,他渐渐意识到癌症开始趋于年轻化。
何苗供职于国家卫健委中国人口宣传教育中心,接到拍摄抗癌纪录片的任务,他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整个社会对癌症还是一种避而不谈的生态,谈到生死,难度还是很大。”何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现在避而不谈已经来不及了,因为身边都是,态势已经到这儿了。”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公布的《2020年世界癌症报告》,癌症已经成为全球第二大致死原因,全球每年总死亡人数中有六分之一死于癌症。中国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我国平均每天超过1万人、每分钟就有7.5个人确诊为癌症。
何苗和团队用17个月时间,走访6家医院的肿瘤科室,接触了近百名拍摄对象,真正愿意接受拍摄、最终完整呈现的故事只有大约10%。这部纪录片最后命名为《生生》,何苗解释,“生生”在《易经》里有变化之意,寓意生命的无常,“生”是绝处逢生的“生”,是延续也是重启,是人们在困境中的呐喊。
两年多的拍摄,让他们发现癌症病房里不只有治疗和生死,更多时候他们的生活和普通人一样,有相互陪伴、打趣斗嘴。“大多数癌症更像是一种慢性病,不会立刻造成死亡,而是会留出时间让你去面对、思考、调整、重新理解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中国人口宣传教育中心主任、出品人姚宏文说,“我们更想展现的是这群人如何‘向死而生’,希望更多人关注当下、热爱生活,拥有更多勇气面对生死问题。”
“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接纳癌症病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乳腺外科病房里,有一个“树洞小窝”,是病人和自己聊天的地方。乳腺癌患者的激素水平不稳定,情绪易亢奋,会突然产生强烈的诉说欲,于是医生们设置了这个树洞,让她们发泄情绪。
“我化疗了18次,没有觉得已经难受得撞墙、我死了得了,因为我一直坚信一个信念就是……”一位患者在小窝里垂下头,自言自语,“再难也得闯,是吧?嗯。”
36岁的元春从小城市考学到北京,读完了博士,在国企获得安稳的工作,结婚生子,第二个孩子已经两岁了,突然检查出乳腺癌。她在镜头里一直笑着,“这个疾病不是坏事儿,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
元春和两个年纪相仿的病友组成了“抗癌娘子军团”,病房里的女孩们常常扎着两只麻花辫,这不是有意打扮,而是为了在手术过程中及术后恢复时能够完全躺平,也防止头发散落影响治疗。
坏消息传来,元春的癌细胞转移到了锁骨,需要进行化疗。即将面临的食欲不振、浑身乏力、情绪化、脱发等症状让她忐忑。经历过五十多期化疗的病友齐大姐拉住元春的丈夫,叮嘱他,一定要对元春多包涵。“因为你们不知道,我们太痛苦了。”
进入医院后,何苗发现拍摄比想象中更加困难,很多人不愿意谈论病情,害怕播出后被亲友看到。摄制组此前也有过在医院拍摄的经验,这次遇到的抗拒仍然超出了预期。大部分人拒绝拍摄,有时镜头不可避免地扫到旁边的人,就会有人上前来和摄影师理论。
“癌症在大家的认知中是一种绝症,它不给你生的希望,你每次谈到它的时候,带来的只有恐惧。这种恐惧下,一般正常的人都不会过多去触碰它、思考它,更别说去跟人分享这个话题了。”何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他认为,这与社会对癌症病人的接纳有关,例如一些年轻的乳腺癌患者希望治愈后能正常生活,害怕被拍后会影响未来的婚姻和工作。“我们现在慢慢可以开始接纳艾滋病病人,但是我们还没有准备好接纳癌症病人,社会还没有一系列完整的制度去保护他们。”
海淀医院安宁病房的一段拍摄经历是他们重要的记忆。安宁病房专门为癌症末期患者而设,患者不再全身插满管子,不再进行放射性治疗,而是在这里缓解痛苦,改善生存质量,接受生命的自然结束。
安宁病房主任秦苑常说一句话,“人倒霉了,就需要有人帮着一起扛。”何苗发现,认识了这一点,大家开始明白病人难受的时候,只需要陪在他们身边,不用做其他事情,“你就成了他的朋友,他自然而然会跟你亲近”。
小女孩思诺从11岁到13岁都是在病房里度过的,她身患骨肉瘤,切除了一整段病变的大腿骨。为了保证新骨不长歪,腿上打进了一块钢板,要忍受四根钢钉和皮肉摩擦拉扯的剧痛,一不小心还会引起发炎高烧。
接受拍摄时,思诺已经住院36次了,为了给她看病,全家人从外地搬到北京周边住下来。起初她和家人都不愿意对镜头多说,“谁都想在别人心目中留下更美好、坚强的形象,谁愿意把自己的困难、挣扎随便告诉别人?”何苗说,他们陪伴了思诺四个月,只要在附近的病区拍摄,导演们就会去找她聊天、打游戏,帮她妈妈搭把手,送检查、取化验单,真正变成了朋友。
“我们能帮助什么呢?我们帮助不了任何的具体事情。”何苗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但是我们能够倾听,能够包容他们在极致情绪下的各种表现。之后,他们就会慢慢把你作为身边的人,真正可以倾诉的人,其实亲人之间的陪伴也无外乎是这样。”
纪录片《生生》的主人公梦帆、思诺、秋园、元春(从左至右)。 (优酷供图/图)
学习如何面对失去国家癌症中心的悦知楼二层,每年5月的第三周,一群喉癌患者都会在这里奋力练习打嗝。喉癌手术摘除了他们的声带,他们要学习用食道代替声带发声,需要不断打嗝,找到食道振动的最佳位置和最好力道,形成肌肉记忆。
打嗝太多会导致胃胀气,反胃呕吐是学员们的常态。一位正在练习食道语的老年患者拿出小白板,对镜头写下自己的故事。手术前,他给孙子录下一段声音,告诉他,“以后我不能说话了,你要好好学习。”
老田是这次培训的老师,他在25年前成为了食语者。他说,其实学员们第一课并不是学习如何打嗝,而是学习如何面对失去。
“癌症患者经过治疗,获得治愈以后,很可能失去了某一些器官,失去很多东西。他们如何再融入社会,其实要付出更加艰辛的努力。”监制袁博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6岁的骨肉瘤患者秋园失去了一条腿。他扛过了多次化疗,最终肿瘤还是越来越大,不得不截肢,秋园崩溃地蜷缩在病床上,他一直盼望自己出院后还能正常生活。美国癌症协会2020年的报告特别指出了青少年肿瘤的多发,青少年肿瘤通常发现较晚,治疗后有较高的长期和远期副作用。
秋园一家三口从云南的大山里来到北京求医,变卖了所有家当,出发前,秋园的外婆说,最担心的是一家人在北京街头饿死。秋园的父母没有受过高学历教育,普通话也不太好,秋园要亲自和医生交流病情。拍摄思诺时,秋园就在旁边,主动和摄制组攀谈。何苗发现,这个男孩很渴望倾诉,对自己的内心没有任何掩藏。
何苗说,癌症病人确诊后心理上会经历几个阶段的变化。第一阶段是不认命,拒绝接受自己患病的事实,需要陪伴和交流。第二阶段是怨恨和忏悔,怨恨自己或命运,竭力寻找生病的原因。第三阶段是讨价还价,和生命、治疗方案讨价还价,渐渐妥协。最后一个阶段,人们会接纳和平静,“这就和你没有办法不接纳死亡这个最终结果一样,必须得接纳,至于平静的程度,这个因人而异了。”
癌症病人所承受的痛苦和孤独,即便至亲好友也未必能感同身受。秋园常对父母暴跳如雷。医生护士轮流劝阻他,导演组也尝试和他沟通,希望他少对父母发脾气。秋园说,“我经受的痛苦,你们真的不知道。”
制片人安奇志事后感到后悔,“我们这样去跟一个身处绝境的年轻男孩讲这件事,其实当时没有感受到他身心的极度痛苦,他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真正了解。”
在何苗看来,秋园一家恰恰反映了普通家庭面对癌症的真实处境,“你要知道癌症患者是很脆弱的,他的很多焦虑没有出口,只有通过一些方式,发泄在最亲近的人身上”。
医护人员在病房里为秋园准备了17岁的生日宴会,在大家的团团包围下,秋园和父母拥抱和解。2019年上半年,秋园最终离开了人世。
“活着,就得有盼头”卵巢癌晚期患者陈奶奶放下所有治疗,住进了安宁病房。26岁的年轻摄影师大迟跟拍她的起居,陪她走过了生命最后的三个月。
陈奶奶有条不紊地完成着最后的心愿,她和老姐妹、老战友一起回忆往昔,还会趁着身体有力气的时候,和女儿、孙女一起去公园逛逛。“我从来没有想过,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是可以这样度过的,在与死亡离得如此之近的时候,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从容不迫。”大迟在手记中写道。
中秋节的晚上,大迟刚要收工,想起陈奶奶说自己喜欢看月亮,他回到病房,把高倍镜头和相机架设在了病床边。陈奶奶透过相机看到了月亮上清晰可见的环形山,她很高兴。
2018年秋天的一个上午,陈奶奶离世,病房里只留下大迟和何苗,他们和医护人员、家属一起对着陈奶奶的遗体鞠躬告别。何苗见过很多次产房,冰冷幽蓝的手术室里,大夫们在忙乱,婴儿出生了,慢慢呼吸,睁开双眼,大哭,而安宁病房里一个人的离世则是完全相反的情形。
“首先是消化系统开始不工作了,慢慢呼吸系统也不行了,紧接着她的视觉,最后听觉,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离开。当我们把她跟一个出生的婴儿进行对比,反而感觉到一种回归。”何苗记得那天阳光特别好,“全程没有恐惧,真的看到一种温暖”。
陈奶奶去世后,她的女儿给大迟写了一封信,转述陈奶奶生前的话:“大迟,你就像是我迟来的孙辈一样,谢谢你一直帮我记录这段日子。以后,你在下面,你拍不着我了,可我在上面,想什么时候拍你,就什么时候拍你,还不让你看,我留着……”
这是《生生》唯一拍摄的病人离世的全过程。其他时候遇到患者病情恶化,甚至临近生命终点,摄制组会停止拍摄。“到最后一程,无论是他个人的状态还是治疗的状况,其实有一点不忍直视,我们出于对生命和家属的尊重,最后的阶段选择不再拍摄。”袁博解释。
患者老罗最痛的时候想过自杀,那个冬天,他从五楼跳到三楼的平台,冻醒了,没死。他对儿子解释,“实在太痛苦了。”儿子说,“还没到时候呢。”
儿子罗硕总劝老罗,“活着,就得有盼头”。眼下这个盼头是儿子结婚。婚礼临近,老罗的病情突然恶化,他们很怕等不到了。和未婚妻、亲家商量之后,儿子决定把儿子婚礼提前,搬到病房里举行。
在海淀医院的病房里,24岁的罗硕在癌症末期的父亲面前,如愿进行了婚礼仪式。医生后来告诉何苗,当时老罗的疼痛已经达到了十级以上,他在婚礼一个多月后去世。
在镜头里,老罗曾和儿子坦然商量着身后事,他不希望建墓地,觉得没必要。最后,罗硕把父亲的一部分骨灰埋在老家后院的树下,另一部分装在一颗晶莹剔透的挂坠里,戴在自己的脖子上。
有时在病房里拍摄,何苗看着监视器,发现镜头忽然抖动起来。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抖?看着摄影师的背影,才知道他正在跟着镜头中的人哭泣,肩膀忍不住颤抖。
两年里,生死的冲击是一个绵长的过程。何苗做了个比喻,生命就像溪流里溅落的水花,即使短暂,也可以斑斓耀眼。“那一刻我们用什么样的姿态落水,我们可以选择,但是别忘了,我们的结果就是落水,我们是为着落水而去,为了奔流入海而去。”
总监制张伟对片中的一个镜头印象深刻,一位63岁的患者诊断为肝内胆管细胞癌,手术成功后,切除的肿瘤被放在地上,比摊开的手掌还大。“大家一直都说癌,但不知道癌是什么样的一个东西,当它真正展现在你面前的时候,对我的冲击特别大。”张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部纪录片传达的是,癌症确实可怕,同时又没有那么可怕,“人跟癌症的博弈过程中,你强大了,癌症就会变得渺小。”
南方周末记者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