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爱的思辨》(十三)
第六章.薄木门上的独眼
陆洁说,她想在寨子周围走走,泽尔车就相跟著作陪。泽雨也要凑热闹,就象小狗一样前前后后地围着他俩转。
泽尔车说,“陆,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
陆洁想了想,“我是研究植物的。植物,懂吗?”
泽尔车一边走,一边用手中的棍子敲着地上的草、灌木丛和树枝说。“懂,植物,这都是植物。”
陆洁在医学院里学过中草药,说是研究植物,也还沾得上边儿。
好动的泽雨已经跑开了,他在一棵倒下的栎树前弯下腰,一边拨弄着腐木上的网褶菌,一边问泽尔车,“舅舅,这是不是植物呀?”
泽尔车板下脸喝道,“别动它!巫师说过,那是蛇头蘑,有毒的。”
泽雨蓦地跳开,机灵得象只野兔子。
陆洁正走着,忽然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牵绊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原来是一种外形有些奇怪的草。那些草的叶茎格外地细长柔韧,它们一棵挨着一棵,相邻两棵的叶茎都打起了结,犹如在挽起胳膊,组成一道篱笆墙。
陆洁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什么草啊,怎么是这种样子呢?”
泽雨跑过来看,“断念草,知道。让男的,不要想女的——”
“过去过去,小孩子,懂什么。”泽尔车用巴掌在泽雨的小脑袋上拍了拍。
不错,它们是叫断念草,吉玛人中没有不认识这种草的。泽尔车告诉陆洁,吉玛男人走婚的时候,会在哦耶的女楼窗下把这些草打成结。别的男人看到新打的草结,就知道女楼上已经有了人,就断了攀窗的念头。
陆洁听了,不禁心生感慨。呵,断念草,如果世上真有一种东西,能让她断了思挂于潮白的念头,她愿意走遍天涯去找到它。
陆洁一边想,一边拈着那草说:“泽尔车,你是说这草能让男人断了女人的念头,那么,它能让女人断了男人的念头么?”
“能,治迷症,大巫师——”泽尔车用手比划着,“用它,和回魂根,和别的草,一起煮,喝了会好。”
拉努瓦寨的达曼大巫师有这种本事,泽尔车答应以后带陆洁去拜访。
如果说,这位达曼大巫师是个谜的话,那么对于陆洁来讲,吉玛男女之间的关系更是个让人好奇的谜。既然与泽尔车已经相熟,陆洁就忍不住地说,“泽尔车,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生气。”
“陆,不会的。”
“你有自己的哦耶么?”
陆洁的问话让泽尔车觉得他被人小看了,他即刻做出自豪的神情拍着腰刀说:“看你说的,没有,怎么会!七八个呢,有过。”
“你是怎么跟她们过日子的?”
“日子,过——?嗯,晚上去呀。天亮前就走了,回这里,回家干活。”
“泽尔车,你们家谁当家?”
“我母亲,原来。我妹妹泽玛吉,现在。她挂着钥匙,家里的钱粮,她掌管。”
“你有没有想过,你干农活和外出赶马挣的钱,都成了别人的?”
“别人的,怎么会?都是我们家的,我们自己家的。”泽尔车不解地频频摆手。
陆洁感觉到了一种对话的困难,她转个话题问道,“你有没有你自己的孩子?我是说,你和你的哦耶——”
“和我的哦耶,应该,可能是有的。”泽尔车思索着,“可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呀!”
泽尔车大声辩白。
他那副自信的样子挺可爱。
陆洁听了,摆摆手说,“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照顾自己的孩子,想不想把财产留给自己的孩子?”
泽尔车立刻摇摇头,他慈爱地抚着泽雨的小脑袋说,“我照顾我姐姐妹妹的孩子们,我老了,这些孩子们照顾我。那边的孩子,有姨妈有舅舅,都一样的,大家。”
这完全是另一种思路,陆洁想。在水里的鱼是一种活法,上了岸的鱼就会有另一种活法。那是各自相对合理,却又截然相反的两种世界。
“泽尔车,我再问问你。你想没想过把一个女人娶过来,和你一起过日子?”
“嗯,不——”泽尔车大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我家有姐姐妹妹,有外甥女,不怕断根。还讨老婆做什么?讨进来,讨烦恼呀。”
“为什么这样说?”
泽尔车用的是一副开导人的口气,向陆洁耐心地解释。“你瞧,女人,讨进来,外人,在家里了。现在这样,好,一个娘肚里生下来的,大家。”
陆洁理解那意思,“你是说,现在你们家,都是母系血亲,没有外人。”
“对对对,”泽尔车很高兴陆洁懂得他的意思,“一起过日子,讨女人进来,少不了琐碎事,会吵架。这样好,每次见面都亲亲热热,过节一样,很开心。真要是厌倦了,大家分手,各自另找合意的就是了。”
听了这话,陆洁默然了。她想起了往昔在和于潮白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之间也说过类似的话。他们说过,他们不结婚,他们只是彼此相伴一程。陆洁大学毕业后,会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于潮白只是陪陪她。
那是陆洁大学毕业的前昔,因为要准备毕业考试和论文答辨,陆洁索性离开医学院的宿舍,住进了于潮白租来的那间“小盒子”。
“小盒子”里到处都摊著书,小桌上摊满了,就摊在床上。陆洁把自己也摊开在那张大床上,将书里的那些内容,往她的脑袋里塞。塞累了,她就闭上眼睛想一会儿于潮白。想于潮白什么时候会来看她,来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
这样想了之后,就不会觉得背书的枯燥和疲累。“小盒子”没有任何装饰,天花板和墙壁都涂着陈旧的白粉灰,有些地方剥脱了,显出一些斑驳的沧桑感。唯一的色彩来自一左一右的两扇小窗子。小窗子上挂着印有碎花图案的小窗帘,那是用家常的花布缝制的,往窗子上一挂,就给“小盒子”挂出许多居家的温馨来。
陆洁很少离开“小盒子”下楼去,于潮白每天会给陆洁送来饭菜。于潮白来的时候,陆洁远远地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嗵,嗵,嗵,嗵,他在上楼,脚步声在水泥梯阶上踏着,犹如拍着一面闷鼓。嚓,嚓,嚓,嚓,那声响还要经过一段走廊,才能在“小盒子”前停下。
每当这个时候,走廊一侧的租房客们常常会半开了门,向外探望。
来到“小盒子”门口的于潮白通常并不进来,他把一个大号的铝饭盒递给陆洁,然后转身就走。
“我不能耽误你的考试。你如果考不及格,我就成了罪人。”
说这话的时候,于潮白脸上虽然带着笑,语气却透着十分的认真。
陆洁也就认真地看着他,然后接过饭盒,目送着他离去。
饭盒挺大,白米饭塞得实实的,炒好的菜就在米饭上浇盖着。西红柿炒鸡蛋、榨菜炒肉丝,红烧排骨……,不过是些最家常的菜肴罢了,闻起来却分外的诱人。学习到正午时分,陆洁就放下书本,捧起饭盒享用午餐。
那么多的饭菜陆洁一顿吃不完,就留在铝饭盒里,黄昏的时候放些水进去,在电炉上热一热做晚餐吃。
吃晚饭的时候,陆洁一边用钢勺刮着铝饭盒底,一边在心里想着于潮白: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呢,大概正和老婆彭磊一起亲亲热热地坐在饭桌前吃饭吧……
这样想了,心里就升起一些酸涩感,盒底的剩菜剩饭,再也咽不进。
当然,也有许多次,陆洁克制不住自己。当于潮白拿着铝饭盒站在“小盒子”的门口时,陆洁会忍不住说,“进来呀,快进来。”
“不进去,我会耽误你的。”
“不会耽误我的,就坐五分钟。”
于是,于潮白就进去了。
他当然是很想进去的,门锁在身后刚刚碰响,于潮白就紧紧地将陆洁抱住了。陆洁把自己吊在于潮白的脖子上,象一个抱着树叉打吊吊的顽皮孩子。这时候,于潮白就用手抚摸陆洁的头发,轻轻地,一遍又一遍地抚。那双手抚过去,陆洁的体内就有一种甜甜的暖暖的感觉流过,她被梳理得柔顺而熨贴,象猫一样微微地闭了眼。陆洁感觉到那双手开始剥脱她,于是她转过身体说,“别,别,是让你坐五分钟。”
“对呀 ,就做五分钟——”
那双手就势在身后剥脱了她。
她来不及想那双手,她在想“小盒子”的门。
“小盒子”的门很薄,门扇的下半部分有一个深褐色的大树疤。树疤不知被谁抠掉,成了一只睁大的独眼。陆洁第一次与那独眼对视,就被深深地震慑住了。那只独眼有一种神秘的幽深,有一种顽强的刻板,在它的注视下,陆洁会觉得她被剥成了裸体,颤颤抖抖,无所庇护,无所遮拦。陆洁当时就用纸团狠狠地塞住了它,可是,门扇上的这个视觉图像已经植入了陆洁的神经,只要一想起它,那只独眼就会出现。
薄木门上的独眼,它就象一个忠于职守的哨兵,时刻保持着它警惕的存在。
此时,陆洁的想象力不可遏止地膨胀起来,她仿佛看到薄木门的后面贴着一只耳朵,一只硕大无比的耳朵,那耳朵连着门外喧嚣的世界,它是那个喧嚣世界的大耳朵。薄木门上塞着的纸团也被捅掉了,那只独眼又黑洞洞地睁大,一只硕大无比的独眼,它是门外那个喧嚣世界的大眼睛……
“外面有人,有人。”陆洁慌乱地说。
(作者杨东明,国家一级作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