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忆之二十四)“鸡药陈”成了“膏药陈”
当年我学中医时,卫生院有一寡言少语、身上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陈姓老头,人称“鸡药陈”,因其早年是放鸡药的。
所谓放鸡药,实则是专门推销食疗滋补中药。药者,多是传统的滋肝补肾、益气生精、扶正培本“十全大补”底子的当归、黄芪、党参、枸杞等配方药。冬至时令,被认为万物敛藏、精气内蓄大好食补机会。选用二年上壮硕母鸡宰杀去毛,全药塞入腹体,文火慢炖,至肉酥离骨,吃肉喝汤,连药渣一齐服下,以达食补效果。有病疗病,无病壮体。鸡药多是一包包事先配好了,根据大致情形对病施“放”,也有临时加减,遵“君臣佐使”酌情配方的。
放鸡药者,大多是承传祖业,手中持一个铜制中空环形圆盘,空环内有几粒铁珠,一摇晃便发出“嘀呤呤、嘀呤呤”的声音,人们就知道是“放鸡药的郎中”来了。他们肩上搭负着一个有多个口袋的布搭子,内盛各种中草药,腋下夹一把雨伞,走村串户,风餐露宿,亦放亦诊。若是手头无钱,先赊上鸡药,待到秋后再来收账也行。“鸡药陈”本是汉口最有名的“汉庄”大药房的推销员,抗战时日本人飞机狂轰滥炸汉口,“汉庄”大药房一夜之间毁于战火。这“鸡药陈”便辗转流落于我们江南一带的圩镇山乡,成了放鸡药游方郎中。
“鸡药陈”有一套制中药的好手艺。我常看他炙药。有一种羊油炙,就是取羊油与药材同炒,如炙淫羊藿;还有鳖血炙,先将鳖血加少量清水与药材同拌匀后,放置一会,再入锅中炒至变色,如鳖血炙柴胡。此外,还有水飞,即将药物用碾槽碾成细末,再放入乳钵内加水同研极细,又加入多量水搅拌,待药粉沉淀后将水倒尽,分出药粉,使之干燥,手捻成极细粉,像朱砂、炉甘石等矿物药多经水飞。炮药也很有趣,把药物放在高温烧红的铁锅内急炒片刻起烟,使药物四面焦黄炸裂,叫做“炮”,如干姜、附子、天雄等用“炮”法制出,可减弱烈性和毒性。
“鸡药陈”干活前,总是先饮一大茶缸自制的一种什么饮料,然后卷起袖子,全神贯注,精心操作,任凭是谁也不搭话,直至把活计干完为止。
晚年,“鸡药陈”又成了“膏药陈”,专门制作一种对付肿毒的膏药。他将一些中药研碎煎熬成稠黑的膏状,拿一个竹片刮到剪成圆形的白布或厚纸上,阴干后备用。药方里有一味主药是子午虫,子午虫又名苍耳虫,长在苍耳草的杆子里,白白的,形似米虫,立秋那天早上起来捕捉,过了中午就不行。看到哪棵苍耳草杆子上有虫洞,湿漉漉且有虫屎挂出,折断茎杆挑出虫,用麻油加冰片、麝香、刮蒌、桃丹浸泡。常见的痈疽、搭背、对口疔、蛇头疔,贴上此膏药,就能消肿止痛、排脓、拔毒生肌。还有一种膏药,是在碾碎的药末上倒入鸡蛋清,略加温开水调成糊状,分摊在蜡纸上贴于患处。膏药烘热后附着力强,作用深透持久。长了疔、疮、疖、痈的人都愿意找“膏药陈”治疗,包括在其他医院治不好或钱少治不起的外地患者也慕名而来。
有一中年人因“砍头痈”就诊,紫红色的脖子肿得比头还粗,躺不下,睡不着,伴有高烧、恶心。“膏药陈”一边给他切开引流,一边外用金黄膏拔脓、消炎膏消肿止痛、玉红膏生肌长肉,同时口服“仙方活命饮”中药煎剂,半个多月就痊愈了。一杨姓少年患小腹疽,肿硬十五天之久,昼夜号叫,声彻邻里,被其父用板车拉到县医院治疗,医生要他住院开刀,后经人介绍用膏药治疗。“膏药陈”看后,一摸红肿部位还不烫手,只是四周疼痛,并牵引腿疼。遂做了一张膏药,贴于患处,又嘱内服六神丸。不多天,患者的肿痛就消失了,一共只花了七八元钱。又有屯溪人吴某,左腿膝下外侧漫肿不红,却痛疼异常,寒战高热,经注射青霉素不能减,复经当地乡医火针扎刺,以致患处肌肉坏死,皮肤焦硬如黑壳,敲之嘎嘎有声,其势已十分凶险……“膏药陈”接手后,以猪蹄煎浓汁淋洗,涂生肌玉红膏,一日三次,并用大定风珠加海参、淡菜,刮蒌频频煎服。逾三日,患处软溃,再换上以八宝生肌散为方加减专制的膏药外敷,专服刮蒌一味药,半月即告愈。
“膏药陈”不像有些老中医,只教操作,不教配方,他熬制膏药时,从来不避人,这让我打心里感激他。但我有时也替他担心,因为在西医看来,那些深度疮疡脓肿,弄不好就成凶险的败血症……而一旦出了事,担责是免不了的。
“膏药陈”住在医院后面的筒子楼上,房间里只有几样简单的家具,唯一值点钱的就是两个青花的茶叶罐,里面装着麝香和冰片,那是他有限的一点私产。“膏药陈”还有一件宝贝,是一辆铜制的自行车,据说是二战时期的美国货,全重不足二十斤,系当年放鸡药时十分新潮时髦的交通工具。他的老伴,早年出身青楼,外貌十分清雅整洁,一头银发总是收拾得纹丝不乱,尤能烧得一手正宗维扬菜。“膏药陈”平时少语,唯与老伴相守甚得,颇见童趣。
一日,“膏药陈”感染风寒,旬余竟成沉疴。我们赶去探视,问如何?断断续续答:“北山……倒了庙,只、只剩得南兽(难受)。”至夜,竟然“呃喽”“呃喽”连声不歇。其老伴曰:“老东西,你制了一辈子药,咋还刮蒌、刮蒌的放不下……”闻言,“膏药陈”泯然一笑而终。
两老人无后,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相继逝去。现在到哪再去找这样有经验又特别敬业的老药工呢?
一直忘不掉“膏药陈”曾给我讲过的一个故事:某老者病危,叫儿子赶紧去请郎中,并叮嘱他一定要找好郎中来。儿子说不知道哪个郎中好。父亲说,你到他诊所门口一看就知道,门口鬼多,说明郎中诊死的人就多,门口鬼少,郎中诊死的人就少,你最好找个门口没有鬼的郎中来。儿子寻寻觅觅到处找呀找呀,发现几乎所有的诊所门口都挤满了鬼……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门口只有一个鬼的郎中,将他请了来。没想到,这郎中三下两下就把老人诊死了。悲痛不已的儿子问:我明明看到你家门口只有一个鬼,你怎么就把我父亲诊死了呢……郎中说,你不知道,我今天才开的业呀。
“膏药陈”宁肯做了一辈子药工,也不愿坐堂主诊内科诸症,或许,这个故事告诉了我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