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西方传统草药,在中国改头换面的“神奇”之旅
鲜少有人知道,一种在国内畅销,也被药典列为中药的“水飞蓟”,其实是起源于西方的传统草药。
水飞蓟在西方有2000多年的使用历史,引进中国尚不到50年。尽管在西方大部分国家它只是作为保健品在售卖,但水飞蓟在中国被作为处方药销售,且市场规模已经占到大约7亿元。由于未能拿出令人信服的现代医学临床数据,水飞蓟在美国等地只能屈居保健品的货架,无权享受药品的待遇。而在中国,从引进到制药再到被作为中药,这种草药经历了一段堪称“神奇”的旅程。水飞蓟草药插图 | 图片来源:Wiki Commons50年代进国门的“中草药”水飞蓟的西方草药背景可以说是根正苗红,毕竟它引进中国的时间才不到50年。根据《中国现代中药》杂志中的一篇《水飞蓟栽培研究进展》介绍:1952年,北京植物园从英国引进水飞蓟作为观赏植物栽培,1972年,由中国土产畜产进出口公司天津土产分公司从德国引种作为药用植物进行栽培。一经引进,中医药就热情地接纳了这种西方药草。1974年,《中草药通讯》杂志刊登了《水飞蓟栽培技术简介》。同时期,这本专注于传统中草药研究的期刊,还记录了针对两个分别在50年代和70年代引进的水飞蓟品种的药效强弱问题的讨论。也是在70年代,国内先是出现了以水飞蓟素为主要成分的保肝药“益肝灵”,之后,以水飞蓟素和五味子提取物为主要成分的“复方益肝灵”也出现了。就在国内生态学界还把水飞蓟视作外来入侵物种的时候,《中国药典(2005年版)》已经把水飞蓟归入了中药类,“归肝经、胆经”,“清热解毒,舒肝利胆”。时至今天,水飞蓟已摇身一变,成为了商务部统计表上的中药材出口重点品种之一,远销韩国、美国、中东等地。传统西医里的水飞蓟与大部分传统草药一样,水飞蓟的“正宗”起源地也有争议。有说它原生于英格兰的海岸,也有说是希腊或者地中海山区的原生物种。不过,所有版本的身世都显示它源于西方。根据传说,圣母玛利亚在喂奶时不小心滴了一滴在这种植物上,其汁液才会变成乳白色,所以水飞蓟也有个别名叫:乳蓟。公元77年,西方就有记载认为乳蓟可用于治疗肝脏疾病,到了中世纪的欧洲,医生开始广泛地使用它来治疗肝脏等疾病。16世纪,著名英国草药学家杰拉德写道,乳蓟是“对抗所有忧郁疾病的最佳药物”。如同中医基于阴阳五行,传统西医基于一套来自希波克拉底时代的气质体液说。根据这个学说,人体含有四种不同的液体,即血液、黏液、黄胆汁和黑胆汁,它们分别位于心脏、脑、肝脏和胃。希波克拉底认为,人类机体的状况取决于四种液体的正确配合。在体液混合比例中,血液占优势的人属于多血质,黏液占优势为黏液质,黄胆汁占优势是胆汁质,而黑胆汁占优势即为抑郁质。在弘扬希腊医学的网站Greekmedicine.net,“抑郁疾病”被解释为:“过量的忧郁或黑胆汁的加重和积累通常以肝脏和脾脏为中心,作为胆汁流动慢性紊乱的一部分。(这类症状)的特征在于肤色发黄,下肋骨处不适,食欲不振和消化不良,以及全身不适,这些几乎都是我们今天认为是肝脏毒性的症状。”也就是说,水飞蓟的适应证“抑郁疾病”就是今天的肝胆疾病。除了对古籍作出解释,希腊医学的拥趸们还认为,以希腊医学为代表的传统西医是“一套基于西方文化传统的本土整体治疗体系”,这套体系的精妙之处是现代医学无法模仿的。现代医学如何审视水飞蓟?同样起源于西方的现代医学,一直希望为水飞蓟这种传统草药正名。上世纪六十年代,德国科学家从水飞蓟中提取出了有效成分水飞蓟素——一种黄酮木脂素的复杂混合物,提纯了有效成分,拉开了现代医学方法研究水飞蓟的序幕。1983年,《人类毒理学》的一篇论文指出,水飞蓟用于治疗一种毒鹅膏菌中毒造成的肝损是有效的,而且几乎是当时唯一有效的。作者认为,水飞蓟素在预防肝炎甚或肝细胞癌变中可能会起作用。之后在1987年和1996年,两篇发表在《Hepatology(肝脏病学)》的重量级学术论文显示,小鼠实验中,水飞蓟表现出了很好的抗氧化和抗纤维化作用,显示其在慢性肝病中可能有用药潜力。尽管好消息接踵而至,实验室里的体外研究表明:水飞蓟素可以稳定细胞膜,刺激解毒途径,刺激肝组织再生,抑制某些癌细胞系的生长……然而,这些功效到了人体上,往往效果并不如预期。1997年,一项在甲型和乙型肝炎患者中进行的临床试验发现,与安慰剂组相比,水飞蓟素使用的第五天就会观察到血清中转氨酶含量的降低,而这些检测结果正是肝脏受损程度的标志,它们的降低往往意味着肝损伤的好转。但就在同年,另一项关于病毒性乙型肝炎患者的随机对照研究中,使用了更高剂量的水飞蓟,得到的结果却是对病程和转氨酶水平均没有影响,即,水飞蓟素对病毒性乙型肝炎没什么疗效。循证医学系统的经典数据库——Cochrane协作网在2007年的一份报告指出:我们的结果质疑了水飞蓟在酒精肝和乙型或丙型肝炎患者中的疗效。报告强调:目前缺乏高质量证据的支持患者使用这类药物可以得到收益,尚需要设计良好的临床随机对照试验证据。2008年,由美国国家糖尿病与消化和肾脏疾病研究所支持的一项随机对照试验调查了先前抗病毒治疗失败的1000多名慢性丙型肝炎患者。最终的结论指出:水飞蓟素的使用也许改善了患者的生存质量,但对最终的临床结局(死亡)并没有影响。除了针对肝脏疾病,人们还进行了关于水飞蓟与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前列腺癌、乳腺癌、头颈癌和肝细胞癌等等的各种小型研究,在美国国家肿瘤研究院官网上,这样的临床试验就有十几个,但这些试验几乎全部以失败告终,并没有让人兴奋的结果出现。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草药的有效性虽然未得到证实,但安全性问题也不大。除了容易积累硝酸盐,并且作为牧草饲养奶牛时容易引发牛奶的亚硝酸盐含量过高之外,目前的研究并未发现水飞蓟有什么副作用,也很少有它与抗癌药物、放射疗法或其他药物相互作用的情况被报告。保健品还是处方药,中西待遇差异作为一种几乎无用也无害的古老药草,在大部分西方国家,水飞蓟只能作为一种保健品(膳食补充剂)使用。在第一个提取水飞蓟素的德国,水飞蓟类药物可以作为一种植物药——非处方药中的一个特殊门类出售。而来自德国一家大药厂的进口水飞蓟制剂,在中国则被归入了处方药的行列。除了进口的水飞蓟,国内药企们也钟情这种标榜天然无害的“中药”。丁香园Insight的数据库中可以查到12种国产的水飞蓟宾类药物(含原料药),如果用“益肝灵”进行搜索,在药监局的网站上可以得到117条相关记录。这些药物几乎都被归入了处方药,其中的大部分都在医保范围内。在美国的相关诊疗指南中,只有在菌中毒时可以使用水飞蓟。而在中国,水飞蓟是常见的肝病用药,是被作为“酒精性肝病和脂肪肝”的保肝护肝类药物的代表之一。在中国的《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病诊疗指南(2010)》、《酒精性肝病诊疗指南(2010)》、《药物性肝损伤诊治指南(2015)》和《肝脏炎症及其防治专家共识》等多部肝病诊疗指南中,水飞蓟都曾被列为抗炎保肝的治疗药物,直到最近几年的修订版中才逐渐将相关的条目去掉。此前,在我亲历的一次疑似药物性肝损的就诊中,医生就曾开具过水飞蓟素的处方药——一盒盒棕褐色的小药片儿。我注意到,在美国的亚马逊电商网站上,几乎同样的药列在水飞蓟类保健品中,畅销度排名400位开外。药渡网在2016年的一份报告显示,水飞蓟在中国的市场需求仍在稳步增长,样本医院水飞蓟素的销售额已达1.2亿人民币,样本医院放大后的市场达7亿人民币。报告指出,市场增长的原因之一是,“国人更信赖中药衍生产品。”然而,恐怕并没有什么国人注意到,与预想的“中药”动辄千百年的悠久历史不同,这种草药在中国的历史其实如此短暂,且短短数十年间,水飞蓟在中西方的命运,已是大相径庭。参考文献:
[1] 水飞蓟栽培技术简介 中草药通讯,1984[2] 水飞蓟栽培研究进展 中国现代中药,2012[3] 水飞蓟素出口贸易国际竞争力研究 农业经济,2006[4] Chemotherapy of Amanita phalloides poisoning with intravenous silibinin Hum Toxicol, 1983[5] Effect of misoprostol on the course of viral hepatitis B. Hepatogastroenterology,1997 [6] Herbal product use by persons enrolled in the hepatitis C Antiviral Long-Term Treatment Against Cirrhosis (HALT-C) Trial. Hepatology,2008 [7] Milk thistle for alcoholic and/or hepatitis B or C virus liver diseases Cochrane Systematic Review,2007[8] 德国植物药市场介绍 中华人民共和国驻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大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 2013[9] 水飞蓟制剂肝病临床应用专家共识 中国肝脏病杂志,2016[10] Poor chemical and microbiological quality of the commercial milk thistle-based dietary supplements may account for their reported unsatisfactory and non-reproducible clinical outcomes Science Reports, 2019偶尔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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