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知道36岁的儿子一直喜欢穿女装
每年的5月17日是国际不再恐同日,一般这天之后的一个月内,和LGBTQ相关的活动都会陆续发生,以帮助更多人了解不同性倾向和性别认同的个体和群体。今天我们发布的是三明治作者吴楠的作品,过去几年中他写下了数十篇关于中国LGBTQ群体的真实故事,记录他们对于身份认同、爱欲困惑的挣扎和探索。今天的故事,是关于跨性别者季明,和他的名字一样,这个故事也有一个明亮的结尾。
2015年夏季,季明把自己穿过的两双丝袜、两顶假发放在了衣柜最明显的地方,然后揣上提前买好的火车票出了门。他紧张而期待到都记不住那日的天气。
这是这个身高不到170厘米、身材微胖的男生琢磨了快一个月、觉得最适合让母亲知道自己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人的方式。
季明是一名导游,之前带的团大部分围着华东五市转。为了这一次的“丝袜行动”,季明特意和同事串了班,做了不少功课,带了他没啥经验的夕阳红团。当坐在开往新疆的火车上时,季明收到了母亲发来的信息,“你是不是谈女朋友了?”
季明猜到了母亲应该是在给自己整理房间的时候,看到了衣柜里的东西。但他决定装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谈女朋友啊!”他要等,等母亲问出那一句他期待数年的话。
果然,母亲忍不住了,“那你衣柜里的那些丝袜、假发,是谁的?”
“是我的啊!”季明回复。
对话戛然而止。
01
自己的孩子什么样子,真的有母亲不知道?季明估计,母亲至少在十年前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虽然母亲只是一名看似粗枝大叶的车间女工。
生活在三线城市的一家人,勉强算是中等收入。左邻右舍都是一个厂子里的职工。母亲也像别的孩子的父母一样,从初中开始每天都会给季明几块钱做零花。季明忍着不去买同学喜欢的AD钙奶,把所有的零花钱都攒下来。季明不敢问母亲要洋娃娃,总觉得这是“不对的”。可又实在忍不住,偷偷用零花钱买了一箱子娃娃,藏在姥爷床下箱子里。
那时,在季明的眼里,这个世界上只有男人和女人。
男人都是像父亲那样,无法接受男人一丁点女性化的举动。父亲大大咧咧、抽烟喝酒,一言不合就会动手。女人则是母亲那样,爱化妆、爱唱歌、爱跳舞,身上香喷喷。季明很希望自己像母亲,可每次洗澡都是父亲带着他去。这让季明觉得别扭,恨不得闭着眼睛进、闭着眼睛出。
一天,十三岁的季明忽然为自己的拧巴找到了理由。他怀疑自己的生殖器是假的。“如果是假的,那我就是女生了。”从此,季明的心里有了两个秘密。第一个是父母趁着自己睡觉偷偷“装”上了男性生殖器。第二个则是自己喜欢男生。为了和暗恋的男同学走得近些,他还努力去打了一场篮球。因为个子太矮,没法上场,他兴高采烈地跟拉拉队的女生站在场边,内心自在多了。季明一面挣扎在自己究竟是男是女的漩涡中,一面又觉得自己特别丢人,“是男人竟然还喜欢男人”。
季明不敢和父母讨论这些。他们都是工人,书读的不多,可脾气都不小。有时半夜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打起来,摔杯子摔碗,到了第二天早上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亲亲热热地聊着天、出门上班。
2000年,读高二的季明偶然发现一个叫做“另类之恋”的网络聊天室。那时网吧开始遍布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上网成了很多年轻人业余时间里的选择。别人去网吧打游戏、看电影,季明花五十块钱在最贵的网吧办了上网卡,一个小时三块钱,专门去“另类之恋”聊天,那里面都是喜欢男人的男人。新生活猛然开启,又看似顺理成章。
从那时起到大学毕业,季明一直在和男生交往,但他感觉还有什么东西隐隐不对劲。按道理,他已经开始和“喜欢男人的男人”见面、接触,甚至试着做恋人之间的事情。可直觉却像一只嗡嗡作响的昆虫,让他无法发作地烦躁。一个男生问季明,“为啥咋弄你,你都没有反应(无法勃起)?”季明一开始脸红,随后大怒,推开男生走了。事后他拉黑了对方,不肯再联系。
“另类之恋”为季明开了一扇门,他本该高兴,但他很快就被“卡”住了。
36岁的季明到现在也不清楚自己勃起时的长度,偶尔勃起,内心满是厌恶,他甚至将近三十年的时间里,一直在忽略这个器官,不是排斥,只是“看不见的存在”。这也是他和一些跨性别女性的区别。当别人想方设法去除这个器官时,他一直选择视而不见。
02
走在马路上时,季明特别喜欢看衣着性感的美女。他曾经窃喜,以为自己是“女装大佬”。但确定自己喜欢同性后,季明把自己喜欢看女人这件事埋在了心里。他一直不解,其他的男同性恋走在街上主要是看帅哥。“为什么我既不像别的直男,也不像别的同性恋?”
他开始更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并非像直男那样对女人感兴趣,而是心里渴望变成性感的女人,所以才会羡慕地看她们。2008年,季明通过网络认识一位“跨性别姐妹”,对方的一句“我应该跟街上那些女的一样”,撕破了覆盖在季明心上的那层纱。他放松了许多,“原来我不是同性恋。”
跨性别者也是一种正确的“不正常”。
一个普通的生理女性从出生到穿着象征性别的裙子,再到化着淡妆,要耗费十五年左右的心理成长和变化。但对于季明这样的跨性别女性,从懵懂的怀疑,到寻找圈层和社群,再到尝试和学习化妆,最后真的穿上女装,几乎是用一到两年的时间完成了生理女性十五年要完成的成长。
跨性别群里谈论更多的是如何把自己打扮得更加女人和如何认识直男。季明开始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化妆和变装。他偷偷观察着母亲,有时会盯着母亲化妆,母亲恍然不知。偶尔发现了,会笑,“我这么化妆,还不是为了让你爸看我几眼。”季明脸一红,心里却想,“我化妆可不是为了讨男人的欢心。”
季明在网上买了全套的基础彩妆,恰好有一位新手化妆师想拿他练手,他也想借机学得专业些。只要家里没人,季明就会不断地练妆,“化妆就要多练,才能找到真正适合自己的风格。”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季明最终确定了欧美浓妆,换了一个人的模样。或许那才是真正的季明。
2010年这一年里,每次化妆都要趁着父母不在家。化妆之后只能在家里美一美:从卧室走到客厅,再从客厅走到厕所。自我欣赏上十几分钟,季明就要赶快把花了一个多小时化的妆全部卸掉,再小心地把粉底、眼影、腮红、修容……放在衣柜最里面,害怕母亲翻到。
有一天,27岁的季明趁着父母不在家,戴上假发,化上彩妆。季明从衣柜里挑出母亲的风衣,却发现自己只能披着。随后又在鞋柜里翻出母亲的一双许久不穿的高跟鞋。季明的脚太大了,只能把前脚掌踩进去,要小心地不会撑坏这双鞋。可这一切都不会影响他“像只欢快的百灵鸟一般沉浸在为自己打造的梦境中,不断照镜子,从各个角度欣赏自己,不断爱抚着假发,用手机从各个角度自拍”。然后再小心而笨拙地走上几步。
高兴过后,心里忽然失落。高兴的是此刻的自己有几分像母亲,失落的是这个家是没办法待下去了。自从大学毕业后留在当地做导游,季明一直和父母同住,现在母亲退休,季明能独自一人在家的时间太少。再这样下去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秘密。
03
2013年季明决定搬出去时,只敢和母亲提出。他本以为母亲会反对。没想到,母亲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孩子大了,该有自己的生活。”季明恍然大悟,母亲一定是认为他有了女朋友。母亲哪里知道“女朋友”就是他自己。
搬出去后,季明第一件事就是买女装。他偷偷翻了母亲的衣物。那些洗干净的胸衣、裙子、大衣,散发着洗衣液的淡淡香味,甚至还能感觉到母亲的体温。这也激发起季明很大的向往,希望可以成为母亲一样的女人。
买胸贴,是季明遇到的第一个困扰。那个时候他第一次直白的体会到,如果母亲真的能知道自己是一个“女孩子”,自己就不会这么困惑了。很多女孩子第一次买内衣都是母亲带着去的,但自己只能面向一个陌生人去咨询。虽然是网购,也要琢磨怎么才能让卖家知道自己的需求。遮掩了半天,“我是反串....”没想到卖家见怪不怪,并没有好奇地探究,反而是轻车熟路地问了几个诸如胸围身高体重的数据,快速地给出了指导和建议。
买女装最让季明开心。一是不会觉得困扰,二是有一种成就感。毕竟自己是男性的身材,季明直接选择了大码女装。在翻看了很多买家秀之后,他发现自己更喜欢的四十岁左右女性穿着的款式。这恰好就是母亲衣橱里最主要的风格。“我是在一两年之后才意识到,其实我被母亲影响很大。但我不太好意思对她这样说。怕给她压力。”
过了一年,当季明在跨性别群体里也有了自己的艺名和两三个闺蜜,他常跟闺蜜一起去这个城市里非常出名的韩国街买衣服。尽管几个人扑上粉底、画上眼影、涂好口红后,和生理女性比起来,多少会透出一种“不自然”,但“不用掩饰,进到店里直接说,想买什么样的衣服。店主见得多了,还会笑着问问是不是要做网红。”季明喜欢这样的购物环境里,不但可以自在地试裙子,还能舒服地开着玩笑,爽朗地笑。
有时候季明也想不清楚,究竟是偷偷开始穿女装,带给了自己全新的勇气,还是说这勇气就隐藏在自己的身体里,趁着这一次被狠狠地激发了出来。
季明第一次穿女装上街,顺利得有些难以想象。甚至连跨性别人士深感苦恼的上厕所,他都没有打怵,“女厕所都是小隔间,谁也不会特别注意谁,有啥可担心的”,季明胆子很大,妆又很浓,“就算我去上厕所,也不会东张西望,直接进小隔间关上门,有谁会注意到我呢?乍一看,都是穿着裙子的大长头发。”
从买假发和女装开始,季明就已经想好了答案,如果一旦父母看到了,就说这些都是在网上开直播用的,或许可以蒙混过关。可父母却没问过。
独居一年多后,季明等了又等,到底忍不住了。他想要说实话,不要撒谎。
04
知道了儿子穿丝袜、戴假发却闭口不肯谈这件事的母亲,曾对季明提起过一件事。季明的姥爷家里流传着推算生男生女的秘方。在季明出生前,姥爷算过,说季明是一个女孩。没想到生出来的是儿子。这对季明的父亲来说,是破天荒的喜讯。而在季明上学前,母亲则一直将他打扮成女孩。小时候季明的照片都穿着女孩子的衣服。
“都怪我,把你生错了。”后来母亲半开着玩笑。母亲至今时不时仍会开这样的“玩笑”。
母亲就像很多中年妇女一样,酷爱看电视剧和综艺节目,也因此几乎知道每一个明星的八卦。在发现儿子故意摆出来的丝袜和假发之前,她时常会和季明提起,据说某某明星是同性恋、某某男明星喜欢男生、那个女明星喜欢的是女孩子……季明忍不住问母亲,“那你会不会瞧不起他们?”母亲的回答让季明出乎意料,“怎么可能瞧不起!同性恋都是有钱有地位的人才能做的事情,那可不是我们普通老百姓能做到的。”
这样的回答让季明觉得,在母亲的眼中同性恋只是一种有钱人的娱乐。母亲虽然不理解同性恋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也许能够接受自己是跨性别者这件事。
然而母亲直面儿子的假发后,每天都不愿在家待着,花大量时间去公园广场跳舞。同时对于父亲可以理解或者接受自己这件事,季明更加不抱希望,父亲的脾气实在太暴躁了,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和好几年的邻居打架,把别人的脸都打破了。
季明从新疆回来之后,母亲一直回避和他见面,两个月后才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估计那段日子里,我妈应该也打听了许多。虽然我们两个人没有对这件事情讨论,但是彼此应该都做好了心理准备吧!”季明暗自琢磨。事后季明才知道,母亲同样不敢和父亲交流,她反思季明长大的这些年,也许她做错了很多,才导致季明“变了”。母亲特意又去算了命,算命的人告诉她,她应该有一个女儿。那是母亲为自己寻求的一条“生路”。
母亲问起为什么的方式,是假装不经意地和回家取东西的季明搭话。“我喜欢穿女装。”季明简单直接地回复了母亲。他觉得如果说得太深奥,比如跨性别,母亲应该难以理解。如果吞吞吐吐,反而让母亲感觉奇怪。都是工人的父母习惯了平时说话直来直去。
听到这个回答母亲还是沉默了。季明低着头,看见母亲的脚局促地贴在一起,这让他有点难过。谈话再次戛然而止。
母亲的表现虽然没有超出季明的想象,但季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现,自己和别的跨性别不一样。他认识的姐妹们大部分都成为了“药娘”,开始定期服用或注射雌性激素。这是绝大部分男跨女的跨性别人士向往,也是朝着生理女性迈出的第一步。随着服用雌性激素时间的增长,姐妹们会开始考虑实施全部或部分的性别重建手术、隆胸、去除喉结等等。
季明站在镜子前,脱去衣服,打量着自己的身体。那个从小到大一直被自己忽略的“看不见的存在”,如果被完全去除,似乎也不是他想要的。季明喜欢穿女装的感受,也不排斥穿男装的样子,在工作中他完全可以接受自己被当作男人,当导游时还会帮着客人搬行李,那时他丝毫没觉得自己是个女人。
可一旦做了性别重建手术,自己“可能会后悔”。
05
有一次季明和母亲之间因为一点家务事吵了起来。一次都没有在母亲的面前戴过假发、化过妆更不用提穿过女装的季明赌气冲进洗手间,拿出一直小心藏匿的化妆包和假发。不到二十分钟,他就化好了妆,戴上假发,走了出来。
正在客厅里的母亲看到儿子的样子,完全换了一个人,先是一愣,一言不发地打量着他。
看到母亲的反应,季明有点心慌。他有点后悔,不知道母亲接下来会怎么样。当季明后退两步想回洗手间卸妆时,母亲忽然开了口,“没想到你化完妆的样子,像我,但比我还好看!”紧接着母亲又说,“你应该把眼尾的部分,画的上挑一些,有一点像丹凤眼那样,比较撩人。”说完,母亲拉着他进了洗手间,让他拿出化妆包,亲自帮他改妆。
整个过程里,季明都有一点懵。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看到母亲已经把自己的眼妆改得漂亮了许多。
那个下午,季明带着妆和母亲聊了很久。虽然听不懂儿子对于性别认知的变化,但是母亲明白自己的儿子有的时候想穿女装,但应该还是一个男人。
由于没有住在家里,季明不知道母亲是如何让父亲明白或者接受这件事情的。在小半年后,大男子主义的父亲虽然没有问过季明这件事,但是他能感受到父亲日常对待自己的态度,经历了一个从保持距离的观察,到恢复日常状态的变化,“他应该是知道了。”
2017年7月的下午,季明和母亲准备去购买反季的女靴。之所以买靴子,是因为经过近三年的变装,季明穿女装的时间基本上固定在秋冬季的夜里,秋冬季的衣服比较易于变装,而且不用戴胸贴,加上晚上光线暗更不容易看出男性特征。同时男性的鞋码比较大,秋冬季的鞋要比夏季的女鞋好买很多。
那天出门时,父亲忽然提出要陪母子俩一起去。
到了女鞋店,父亲坚决不进去,而是在门口边抽烟边溜达,“都是你们女人用的东西。”季明被“你们女人”四个字震惊的同时,被母亲拉进鞋店。本以为母亲是要给她自己买一双鞋,没想到母亲直接招呼店员,“你们家有没有41码的女靴,我儿子穿。”
店员先是一愣,然后拿了几款靴子,“你们看看这些有没有合适的。”季明看到店员拿过来的都是二十多岁女孩穿的,他对母亲说,“妈,其实我喜欢成熟一些的款式。”这是季明第一次告诉母亲自己对于他偏好的女装定位。母亲深深看了季明一眼,“那你真应该好好咨询一下你老妈了,在这方面我可是专家。”
那天,母子俩挑了一双偏中性的靴子,平时可以把带着皮毛的一面拉起来,是比较男性化的。如果想偏女性,就可以把这部分折下来,让皮毛露出来。
“女鞋是最难买的,而且一定要去店里试,不然可能就是看着好看,但根本穿不上。”从店里走出来,父亲一句话都没问,只说饿了,带着母子两个人去吃烤肉。“我爸不可能不知道这双鞋是给我买的。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其实他都明白了。”
能接受孩子发生巨大变化的父母不多。这一点上,季明是幸运的。
2018年年初,母亲提出要给季明买个房子,“以前还打算攒钱给你结婚。但现在看来,应该是用不到了。”但父母的生活吃穿用似乎没啥变化。虽然父母都知道季明的情况,但是在父母面前,季明还是从来没有化妆和穿女装的。母亲没有问过季明是不是要结婚,但她常说,不如过得更舒服一些。在邻居面前,母亲开始常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那一年初秋,季明住进了新房子。季明把母亲加到了他那个非工作用的微信号上,两个人在这个“新”的微信上聊的反而更多。季明把朋友圈给母亲打开了,有时还主动发小视频给母亲,母亲这才看到季明穿女装的真正样子。
别看平时夜里和跨性别的姐妹一起出门逛街,季明总是最大方、胆子最大的,从来不畏惧路人大量的目光,但是在母亲面前,他还是一个刚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孩”,需要母亲的指点。比如季明总是穿不好裤袜,动不动就把新买来的裤袜撑破了。他无意中和母亲提到这一点,母亲立刻视频教他,如何把巴掌大小的裤袜撑开、一支一支地卷好,慢慢地套到腿上来……“女孩子有很多东西,不是天生就能会的,一般都是需要母亲或者其他的女性亲属来指导的。”
季明开始享受做自己,是男是女在他看来并不重要。所谓性别,不过是一个标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