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之后,丈夫开始拉着我的手睡觉

文 / 医学界精神频道
2021-06-06 00:22

*仅供医学专业人士阅读参考

在成都生活的姜阿姨今年70岁。
二十多年前,她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一度严重到双膝融合,还坐了两次轮椅。2012年,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表示,40岁到59岁之间的女性抑郁率最高。在与疾病缠斗的日子里,她尝过各式传统治疗与江湖偏方、吃尽苦头,患上了中度抑郁,伴随她的还有将近二十年的重度失眠。 在丈夫的悉心照料和鼓励下,困扰姜阿姨半辈子的关节炎终于有了好转,抑郁失眠的情况也在持续改善。以前她总觉得,多活一天算一天,而现在,古稀之年的她好像真的看到了曙光。 1病痛让一切跌入谷底1996年5月的某一天,天气又闷又热,我刚结束单位里的一场排球友谊赛。下班回到家,像往常一样把手泡在水池里洗菜。第二天,我发现双手的手指肿胀僵硬,还隐隐作痛。去医院检查,医生说,RF(类风湿因子)呈阳性,怀疑是风湿性关节炎,给我简单开了一点药。 吃了几个月的药,肿胀和痛感一点都没消除,我又专门挂了专家号复查。那个专家医师拿着血检报告,告诉我尿酸有459,偏高,应该是痛风。我虽然对指标也存疑,但心想,专家号应该不会出错的,便回家吃医生开的痛风定胶囊。 没想到,身体上的酸痛肿胀完全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一双腿像被灌了铅,从卧室到客厅的距离,我挪步都费劲。尤其到了晚上,疼痛加剧,我只好每隔5~10分钟就换一个睡姿。 我丈夫第二天要上班,我怕影响他,翻身时就尽量慢一点轻一点,当然了,这样的结果就是疼痛会更剧烈。 后来,又复查,才再次确诊是关节炎,那会儿,我的关节面已经出现了下翻和软组织严重肿胀。一些亲戚朋友劝我,西药副作用大,搞不好会损坏肝功能肾功能什么的,我就开始接受中医治疗。家里的墙壁贴满各种偏方,厨房成了药材仓库,终日弥漫着中药的涩味。 几年里,我又做了针灸,蜡疗水疗各式理疗,吞了数不清的粉末和药丸,疼痛依旧没有控制住。但我没有意识到,病痛让我的精神状态也出现了异常。 因为全身都是游走性的疼痛,我越来越睡不着觉,有时干脆就在客厅的沙发上靠着,正好也不会影响我丈夫休息。我不记得就那样度过了多少个无力的夜晚,就那么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亮起来。 绝望的一天,又开始了。 2比药更苦的是这样活着 睡不着觉,脑子就会不受控制地想很多事。 说实话,女儿已经成家,女婿对我们也好,我都这把年纪了,人生也没啥别的指望。可漫漫长夜,我仍止不住的害怕,又不知道在害怕什么,耳朵里仿佛一直有个声音说,要不去死吧,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死了就好了,也不疼了,也不拖累别人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双膝关节骨融合,膝盖里都是积液,只能坐轮椅。从那以后,我的生活就被圈在了床上和轮椅上。 我不愿意麻烦女儿,又不想再多花钱请护工,照顾我吃喝拉撒的活就落在了丈夫身上。伺候一个人并不轻松。他需要每天给我翻身、喂饭喂药、端屎端尿,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我。时间一长,我于心不忍,不想给他增加负担,不敢多吃喝,体重下降了20来斤。 有一回好像是梅雨季,家里的地面上都是潮湿的水汽,我丈夫正收拾屋子呢,一不留神脚下就打了滑摔在了地上。他也花甲的年纪了,坐那儿半天没起来,一定特别疼。我真的看不下去了,只好别过头拿起手边的中药,大口大口喝下去。 真苦,嘴里的药和这样活着,都太苦太苦了。 几天后,我发现桌上摆着一把拆快递用的美工刀。刀刃那部分留在外面,明晃晃的,那一刻,我好像魔怔了,慢慢把轮椅挪到桌子旁边,拿起了那把美工刀,很慢但很用力地在手腕上划了一道,血马上渗了出来。 不知何时,丈夫突然从身后将我一把抱住,刀被他扔出老远。丈夫气狠狠地瞪着我,说,你这是干啥子嘛?!我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我很难受……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 连续多年积压的绝望情绪像打开的闸口,全部倾泻了出来。 “我夜里一分钟都睡不着,偷偷吃安眠药也不管用。”,我短暂停顿,想平复一下情绪却止不住地流泪,浑身发抖,只好一边抽泣一边说:“白天觉得好累,却依然睡不着,反应也变得迟钝,烧个水煮个饭都忘记摁开关。见你要出门上班,就担心你会不会出意外,我已经这样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觉得一切都完了啊。”说完这些,家里陷入一片死寂。丈夫叹了口气,说,没事的,改天再带你去看看睡眠科吧。我呆坐在轮椅,泪眼模糊地凝望着阳台的落地窗,天光明亮,我却觉得屋子格外阴暗、冰冷。 不过,时间长了,我渐渐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简单的失眠——我有时会非常激动,还总担心厨房正在熬制的中药,几乎每隔一分钟就要去看一次。后来,我的膝关节做了手术,可以暂时不用坐轮椅。但我每天晚上从丈夫下班,进门到吃饭再到洗漱,一直揪着他问这问那,完全处于亢奋状态。渐渐的,事情开始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我每天逼自己去上十几次厕所,怕自己像以前坐轮椅时那样失禁,即便我并没有尿意;也总是买各种保健品给丈夫吃,甚至强迫他跟我一起喝中药“补身体”。 3陪我走过将近半个世纪的人 我丈夫是个脾气极好的人,面对我的喜怒无常和各种情绪的狂轰滥炸,他倒没觉得有什么,女儿女婿偶尔回来看看时受不了了。 最后,丈夫和女儿女婿带着我去了医院的精神科。 一连好几家医院都没能给出准确的诊断,只把我的病情描述为神经衰弱引发的中度抑郁和躁郁且伴随着自杀倾向,除了药物控制,更重要的是情绪调节和身边亲人的陪伴。 医生说,你自己经常服用的安眠药是舒乐安定(艾司唑仑片),主要作用是抗焦虑,药性较小,可医院也不能再继续开大剂量了,顽固性失眠以及其他疾病衍生而出的抑郁症,想要完全恢复,很难。 “因疾病衍生而出的抑郁症”,我反复回想医生说的话。 我和丈夫都是知识分子,但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受教育程度再高,也会觉得精神类疾病,就是“脑子坏了”。我有时怕自己控制不住,也怕别人厌弃,都会和身边的人说上一句:“不要怪我,我是生病了。” 渐渐的,我成了当时医院里唯一一个去完骨科看关节炎,又马上去精神科看抑郁症的人。由于常年风湿和失眠,我的心脏跳动有时高到了每分钟200~300下,不得不去做射频手术。住院了,又继续“害怕”:害怕针,害怕药,害怕病房的灯光,害怕整夜的安静,也害怕清晨开始查房的吵闹,我甚至害怕哪天孩子们和丈夫再也不来了。 有一天,丈夫抱着笔记本来了病房,说,里面都是你之前说想看的电影,我都给你下载好了。“啊,是吗?好呀!”我高兴的坐在病床上手舞足蹈,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子。当时我的余光瞟了一眼丈夫,他的眼圈红红的。 没过多久,他说去找大夫问情况,我趁他不注意悄悄跟了出去,发现他在走廊尽头的窗户那和女儿打电话。“抑郁这东西就像一个黑洞,你妈妈不仅被关节炎控制着,还被困在这个黑洞里。你俩别操心了,我才是那个站在黑洞边上拉着她、陪着她的人。” 挂完电话,我清楚地看见丈夫在人来人往中,哭了起来。

“我每天都想死,但我丢不下你。”“我对不起你,我成了你和孩子的负担。”“唯一让我活着的理由,就是我放心不下你啊。”……这些都是我情绪失控时对丈夫喊过的话,而看见他哭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区分同情、心疼和爱,是最无意义的事。 一直以来,我的情绪都比丈夫更显露一些,我情感丰沛,高兴了就笑,难过了就哭出声。他不是的,平日里他话不多,看起来笨笨的,冲我最大声的说话就是我拿美工刀那次,他是真的急了。 我俩是通过“组织介绍”认识的,在部队办了简单的婚礼。此后的日子里,转业,进新单位,生了女儿,抚养她长大。 我从1996年就得了类风湿性关节炎,家里也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丈夫为了给我看病,退休了还接受返聘继续上班。 得了抑郁症后,我就老叮嘱他:你可千万不要得抑郁症啊。他经常宽慰我“没什么,有病了咱们就去看,我给你看”。他也不再放任我一个人在客厅呆坐着,而是拉着我的手睡觉。 虽然,我觉得丈夫生活简朴到几近寒酸,也不善应酬和交际,总是上不了台面。仔细想想,我们一起携手走过了40年,共同度过了人生的许多阶段。他是我的枕边人啊,他都没有放弃,我也不能。4古稀之年,我感受到美丽,感受到爱 2012年,一个医生和我解释说,引起关节炎发病的“元凶”是一种名叫“肿瘤坏死因子”的炎症因子,它能引发关节滑膜炎、活化破骨细胞造成骨破坏和关节畸形。他建议我使用一种生物制剂来抑制肿瘤坏死因子。 在我们当地,这种药没有纳入医保,一针810块,我心疼钱,这时丈夫站出来说:“好歹试试吧,都折腾这么久了,只要有用,再贵也花。” 他这么说的时候,右手握着我的双手,左手扶着我的肘部。那种笃定和力量,连着他的体温,一直传到了我心里。 今年是我用生物制剂的第八年,关节炎已经明显好转了,病情渐渐控制住,人也慢慢胖了回来,生活一点一点地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一切来之不易。 患关节炎多年,我失去了很多乐趣,也把大部分开销都用在了治病上。有一天好像是圣诞节还是平安夜,丈夫陪我去发廊做了头发,还给我买了一件枣红色的金丝绒裙子。在商场试穿的时候,导购一个劲的夸我,哎呀阿姨你穿这身太好看了,显得气色很好呢。 对,就在那面镜子前,我像是找到了另一平行时空中的自己——在那里,我身体健康、自信美丽。 我想把切切实实的、可感可触的生之时间控制在自己手里,让每天都充满希望。 因为年轻时,我一直喜欢运动,退休后想充实自己的生活,丈夫就鼓励我去学了木兰拳和舞蹈,还替我张罗组建了一个业余的老年模特队。有时会上台表演,服装这块,丈夫会挑那种喇叭袖的,“你现在就肘关节有点弯,这样遮一遮,别人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啦。” 今年夏天,我去医院的心理科复查,欣喜地告诉医生我的变化。听完他说,阿姨,您古稀之年还有几个喜爱的运动项目可以去实践,多好啊。 你说,一个人的爱能拯救另一个人吗?他们作为心理医生其实最清楚。每一种难以根治的疾病,都是病人与自我的缺陷不断斗争的过程。在我治疗关节炎的记忆中,有些病人的精神气是跟着身体一起垮掉的。他们有的迫于巨额治疗、康复费用,有的因为常年奔波就医、耗尽精力,不见病情好转,陷入精神危机。 有人把抑郁症患者比作仙人掌——跟这个世界总是有些距离感。我想,爱的力量,并不在于让人痊愈,那是药物和大脑神经中枢做的事。 爱的力量是让人觉得世界轻盈,而自己有力,我可以一把托举山石,但要小心翼翼地抱住你。 中秋节那天正好是我70岁生日,我们模特队有演出。我和几个老友在后台拍照,丈夫在一旁笑眼盈盈地和别人说:“我太太年轻的时候就很美呢。” 这样的话,我还想继续听。那些动容,那些年月,那些不离不弃的细微瞬间,都在闪光灯和欢声笑语间,被泪水冲刷的无比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