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医生,我得了抑郁症
长期以来,这是一个处在医疗中心却严重忽视自身健康问题的群体。
撰文 | 宋昆仑
第一次见到小美的时候,她穿着红色碎花裙,脚踩着酒店提供的一次性布拖鞋,站在郑州市第八人民医院(下称郑州八院)门口。这是郑州唯一一家市属精神病专科医院。
这家离郑州“医疗环线”地铁5号线齐礼阎站直线距离只有400米的医院,门口却异常冷清。
小美刚从外地旅游回来。作为一名在职医生,两个月前她被确诊为抑郁症,分别接受了药物治疗和住院治疗,一个月前她被医院批准休假式治疗,假期时长为一个月。
因为每天要服抗抑郁药物,而且每次只能携带定量的药,她只能在旅游的中途返回郑州取药,再去下一个城市继续旅游。
小美在取预约的号
确诊
“最开始就是失眠,重度的失眠,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小美长期到深夜三四点才有困意,休息日的时候,一直到第二天八九点才能入睡。
听音乐、读书、做瑜伽、跑步、跳舞,小美尝试过很多办法,但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睡眠问题,她上班经常迟到,领导问她最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她说什么也没有,就是睡不着。
小美失眠是从2019年底开始的。随后新冠疫情发生了,她作为检验科的医生,参与到疫情防控中。
每天高度紧张防疫工作伴随着成宿成宿的失眠,这就是小美医生2019年末、2020年初的日常。
在此期间,她还草草地结束了一段感情。
2020年4月,国内疫情得到控制,各单位开始复工。
小美也脱掉了防护服,穿上白大褂,并且开始服用安定类药物。
“因为我自己是学医的,对一些药物的作用还算了解,就很怕产生依赖性,最开始只吃半片,后来发现吃半片也睡不着,就吃一整片,总算是勉强入睡。”小美说。
但她内心对药物始终有些抗拒,想靠自身去调节。
她继续运动,每次锻炼到大汗淋漓,累到瘫坐在地,但仍然无法帮助她入眠。
长期的失眠带来的是情绪低落、疲惫、自闭、烦躁。出门累,工作累,和人说话累,吃饭累,玩手机也累。
直到她和一位此前患过抑郁症的朋友交流,根据她的描述,朋友告诉她这可能是抑郁症,建议她去医院做一个检查。
小美被确诊了:中度抑郁。
小美后来加入一个患者群,和病友交流中发现,很多人一确诊就是中度了,大家在早期都意识不到自己会得抑郁症这个事实。
“抑郁症不能拖延,越是拖延越有可能加重自己的症状。”小美说,她的病情也因拖延治疗而逐渐加重。
治疗
确诊后,小美开始接受药物治疗。
治疗前两周,她按时服药,状态也日渐好转。“随着状态好转,让我更加觉得自己还没有严重到要吃药的程度,这个想法导致我擅自停药。”
“后来才得知,抗精神类药物千万千万千万不能擅自中断。”小美提醒。
最开始停药的时候,小美吃完东西就吐,然后又连续停药了好几天。
之后,“低落情绪来的特别快,比之前更严重,甚至心慌、手抖,恶心,人也跟疯了一样”。
小美用登山来形容服药治疗过程——
“服药就像一步一步登山,是一个滚石上山的过程。中断药物就像不小心跌落山崖一样,不是说恢复到之前生病的样子,而是会让负面情绪来得更凶猛一些。”
尽管已经开始接受治疗,不规律的服药,加重了她的病情。
她住院了。
在决定住院之前,很多人都来劝她,你去见到那些病人,难道不会更压抑吗,别去了。
在犹豫中,小美还是选择住院加强治疗。
住院期间要上交手机。小美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规律起来:规律服药,规律作息,规律“放风”。上午做康复治疗,午睡醒来吃完零食就自由活动,看看电视、下下棋、画画、练毛笔字。“就像退休生活。”
病房里的病友都很友善。她甚至觉得大家都是正常人。“我告诉你,得抑郁症的人,大多数都是很善良的人,把压力、负面情绪留给自己,这是我觉得我们会得抑郁症的主要原因。”
小美住院过了十余天的住院生活。她说,这是过去一年她最快乐的时光,因为过得像正常人。
诱因
小美说,她在大学期间,曾有过自杀行为。
她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她跟着爸爸生活,但和爸爸的关系并不好,总是吵架,直到这两年才缓和很多。
小美本科就读于河南一所医学院校的检验学专业。“我不是很想读这所大学,又不想复读,读书期间,我总觉得自己缺了点什么,但又不知道缺的到底是什么,就一直否定自己。”
有一天,她割了腕,流了很多血,被同学及时发现送到了医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我知道这样做是错的,还是动了手。”
后来确诊抑郁症后,她也也有过多次轻生的想法,她想留下一封遗书,在海边结束自己的生命。
小美毕业之后,去了她家附近一家二甲医院工作,家人为了方便她上班,在医院附近给她买了房子。没有通勤和房租房贷的压力,不少同事、同学很羡慕她。
“我生病后,他们还说,你一毕业就有工作,有编制,有房子,休假出去旅游还不用扣工资,你有什么可抑郁的?”
对于她得抑郁症的原因,医生认为,也许是原生家庭的影响、求学时的压力、工作后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和感情的挫折,导致了她从抑郁情绪发展到抑郁症。
分享
在治疗的过程中,小美一直在微博上分享自己患上抑郁症的痛苦和治疗经历,很多和她有相似遭遇的人开始向她求助。
小美很真诚地建议:
“如果情绪不好的时候,可以先调节,运动、饮食、药物……只要亲测觉得有效都可以。如果发现自己调节不了,那就一定及早地去医院就医。”
“如果已经特别严重了,影响到生活、工作和学习,一定要去医院。”
“抑郁症也是一种病,就如情绪的感冒,积极治疗能够治愈。”
“无论谁都有可能患感冒,即使是医生,抑郁症如果不及时治疗,可能会导致自杀自残行为,早期正确治疗可以痊愈。”
小美帮助过很多人,后来她把这些内容都设置成“仅粉丝可见”。
最近,她的微博内容开始更多的晒美食、自拍以及发表读书心得。
职业
小美一再强调,抑郁和她医生的身份无关。
但医生的确是抑郁症高发人群。
医学媒体Medscape最新的调查显示,在COVID-19大流行期间,20%的人群认为自己有临床抑郁症状的倾向,69%的医生认为自己存在抑郁情绪(即感到沮丧、忧郁、悲伤)。
而在之前的报告中,11%的医生有抑郁倾向,4%的人临床确诊为抑郁症(并不是全部患病群体)。医生患抑郁的比例约为普通人的2-4倍,自杀率约为普通人群2倍。
中国医生面临的职业倦怠、抑郁和自杀风险同样存在。今年以来,仅出现在媒体报道里的自杀医生就接近两位数。
在知乎上,有个“医生得抑郁症是什么体验?”的问题,有医生匿名回复:
“医院的内网可以看到就诊记录,怕被同事发现,一直用的自费卡。每次看病、挂号、测试、开药都要花一千块,一个月两次。在等一线城市的户口,不敢让人知道,怕失去工作就没有户口,小孩就不能上好学校。”
“在这件事上,我的体会就是,因为选择了学医,我反而不能像个普通人一样生病,生了病,不得不去遮掩。”
“我是在读医学生,重度抑郁症确诊好久,一直在治疗,关于这个问题我也担心过,我也问了前辈们,他们说医院入职一般不会查有没有抑郁症病史,只要上班不发病影响工作,一般医院都会要的。”
……
而提出这个问题的人也是一个医生,已因重度抑郁辞去了医生工作。
2021年5月底,小美结束了自己的长假。这期间,她去了新疆、甘肃、云南等地旅行,期间一直坚持服药。
时至今日,小美仍然有复发的情况,不过,她都能做到及时、坚持治疗。她也回到了医院,重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为保护受访人隐私,小美为化名)
* 文内专业性知识已由安徽医科大学附属巢湖医院副院长、主任医师,安徽医科大学精神医学系主任刘寰忠审核。
责编:田栋梁
校对:臧恒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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