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与恶魔斗争着,从未放弃过
英语里,精神分裂的患者常与“demon-possessed”类比,即,被魔鬼控制的人。这当然不是真的,但,精神分裂之于我,的确是三寸脑中的炼狱。
我是高三病发的,现在大三,算上休学一年,至今服药已经五年。这五年里,先后经历高考失利,大三复发,两次住院,一次休学,换了三种药,忙于种种活计,患病最开始的枝节,早忘得干干净净。只是最近一次,高中时候的闺蜜给我发消息说想我,提起我在患病第一年发给她的邮件,我才回过头检阅了自己的五年前。
现在想想,当时纠结的一切实在不算什么大事,翻到某些段落,甚至颇可解颐。但当时就是纠结得要命,时时觉得有人在谈论我,谈论我的性取向与其他绯闻,哪怕站在教室五楼的走廊上,也隐隐听得到一楼的同学的议论声。上课的时候,怀疑毕业班的同学们不上课一直在谈论我。受不了了,找班主任哭诉,老师带我去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诊断怀疑精神分裂,我选择住院,腕子上就戴了一个手环,上面刺眼的“精神分裂”。
住院半个月不见好,主治医生永远见药不见人,母亲觉得这家医院不靠谱,毅然选择带我去了省会。我还记得母亲肩上手上大包小包又扯着我,奔波在高铁、地铁、公交、扶梯。我因为吃抗精神类药物脑中空空身上疲乏,只能靠母亲一个人在车站内外找路。入院前,还有出院后每隔几周,这样的奔波跋涉都要重复一次,有点像谁说的,我走过最长的路,都是母亲走过的路。
印象里母亲总是在向我道歉,说没有好好关心我,才害得我病。有一次,那是出院后,在静养的小村子里,母亲试着劝服我:
“高中的事情都是你的幻觉。他并不喜欢你。”
我生气了,吼了母亲,母亲就到外面房间哭。我赶紧跑过去找她,陪她一起哭。现在的我已经明白,其实所谓的年少的悸动与欢喜,全比不上一分一秒构筑起来的平凡,不论他当时对我究竟如何,我的生命里没有太多他的影子,真正爱我如一的,只有在病中不离不弃的家人朋友罢了。
休学的日子里,被众人议论詈骂的幻觉依旧不停,我与多数同学断了联系,只有手机QQ里闪烁的聊天框,还有每周一次与闺蜜的通信。闺蜜给我讲很多学校里的事,比如元旦晚会上的独舞,比如老师提到的推荐书目,比如她喜欢的歌。我那时候受药物的影响很重,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是绝望的开始,昏昏沉沉一天后,到夜里又想起学校里的种种遗憾,红着眼睛到天明,只有朋友与家人是安慰。幸好还有书。幸好还有时间。住所附近是稻田,稻田旁边有公路,每天捧一本《人间词话》,或一本英文版《理智与情感》,什么也不去想,只是放声朗读。《人间词话》里每一首诗我都读到几乎成诵,《理智与情感》我也磕磕绊绊地念了下来,虽然每天只能念完一章。有时候,我还好猫在屋子里做数学竞赛题。我甚至趁休学报名学了英语口译,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结业,至今记得在镇上网吧练听力听写的那个五月。虽然每天清醒的时候不多,可走在稻田旁,阳光晒在脸上,我还是能感到,一部分的我在醒过来。
炼狱,处于天堂与地狱之间。如果说这些小确幸与家人朋友的温暖是天堂,那幻觉与病情的折磨,就是地狱。常常哭泣,常常发呆,常常绝望。病中,总是听见来自天空的议论与辱骂声,我每每挖空心思地为自己辩护,却总是不敌脑中那个“他们”。吃饭的时候我在辩护,睡前我在辩护,走路听到车子喇叭声“哔哔”,也总听成“bitch”。我一度以为这些声音都是真实存在的,一度以为真的有这么多人和我心灵感应,要不眠不休地辱骂我。除了药物难以控制的幻觉,还有药物本身。每天吃了药后就睡不醒。在决定休学前,我每天焦虑不安提心吊胆——眼看着高考将近,教科书却不在身边,无心向学。后来复学,一天十二节课,我有四节课在打盹,还隔三岔五请假在家,成绩一落千丈,最终高考时退步了将近一百名。虽然最后去了心仪的大学与专业,不能不说有一点点遗憾。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昏昏沉沉之间,迷上了写作、翻译爱默生与刷数学题。把练习卷最后的议论文题目全部写一遍,课间时候找老师评阅,脑里渐渐忆起幼时读过的词句,写作越来越得心应手,练到最后20分钟就能写完一篇800字议论文且拿到高分。网购了爱默生的随笔集,对着词典一句一句地翻译。后来,大一时候,我把译稿发给老师指教,老师表现得极为欣赏,鼓励我发展自己的爱好。大学期间,我参加了种种竞赛,多数是英语类的,也有华语辩论和数学竞赛、数学建模。我认识了很多并肩战斗的队友伙伴,交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也越来越喜欢自己的生活。我是幸运的,我失去的,或许都被我得到的所弥补了,而幸福,不需要多么好高骛远与高瞻远瞩,过好这一刻,就够了。
现在的我,依旧在与病患的困扰和药物的折磨作斗争,但好在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像以前一样喜欢学习,喜欢朋友们,喜欢在闲下来的时候读读写写。或许我的一切磨难都是为了成长为更好的我,或许这就是命运,Amor Fati(爱命运)。尺寸炼狱,本义是人间冷暖,我的现实的人间生涯,就是这尺寸炼狱内,欢喜着而又困扰着的一切吧。
医生点评
董莹莹:西安交通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精神心理科
你好,非常感谢你的分享!
初看来信标题,心头便是一紧,让我迫切想知道是什么样的病情和遭遇让你在如花的年纪用到了“炼狱”这个字眼,待一口气读完,揪着的心才又舒展开来。你的文字不同于以往大多病友对自身不佳境况的反复陈述,更像是一篇文辞隽永的散文随笔,记录了你在亲人、朋友的帮助下战胜病魔的故事。
按照你的描述,你从首次发病到现在已经有5年,这其中感受到被无故议论和凭空谩骂,经历过转院,换药,复发,休学,我虽然无法与你感同身受,但能够体会你一路走来的艰辛。事实上,大部分精神分裂症患者与你一样,在发病的时候思维混乱,会感受到来自外界的恶意,会觉得内心被揭露,会凭空听见不存在的声音,会因此或愤怒冲动,或难过悲伤,或漠不关心,那个时候完全丧失理智,无法正常工作和学习,也无法社交。而抗精神病药物的治疗的确能够消除这些奇怪的、不存在的感受,能够还以正常的思维逻辑,能够帮助你们回归学校和社会,但使用后可能也会感受到困倦乏力,反应迟钝,有些患者因为这些不良反应选择停药后,结果就是再次复发和再次住院治疗。实际上,我们反复强调,精神分裂症和高血压一样,是一种慢性疾病,如果不规律用药,大约75%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会面临首次发作——缓解——复发的轨迹。但大量研究及临床观察也显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转归并不总是悲观的:尽管有患者需要反复住院治疗,也有近一半的患者可达到痊愈或实现病情的显著改善。
因此,我想告诉你,即使病情已经稳定,抗精神病药仍是治疗的基石,可降低复发及再入院风险。只有通过药物将病情控制稳定,才能为后续的社会心理康复铺平道路,也就是说只有病情稳定,你才有机会写作,有能力获奖,提升自信心,敢于应对困难,进而提高痊愈的几率。
除了病理上的康复建议之外,作为一个大姐姐还有些话想对你说。
珍惜当下,把握现时。就像你说的,曾经纠结的要命的事现在回想颇可解颐。你应该也读过弗罗斯特的那首《未选择的路》,一定会明白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坚定地把自己选择的路走好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不负韶华,永远相信努力的意义,不要宿命论。磨难不是人生的必需品,但历经磨难而不倒的人,一定会成为生活的强者,主宰自己的命运,别忘了是埃莉诺高尚的品格和主动善良的作为让她和爱德华终成眷属。那一段就是你的人生迷茫期,现在的你,已认清前路、整装前行,“衣带渐宽终不悔”、“众里寻他千百度”这两重境界还在等待你去体会。
最难熬的日子已经过去,你收到了来自母亲、朋友温暖的爱,未来还将收到来自这个世界更多的爱,爱是相互的,请张开双臂热情的拥抱这个美丽的世界吧。希望你能够继续坚持爱好,发挥特长,重新掌控生活的主动权,前路浩浩荡荡,万事皆可期待。再次感谢你的来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