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忍辱

文 / 昌林画国画
2021-03-28 10:48

我发现如果病人从他自己内部往外看时看到的是我[本人],他会觉得孤独;假如他向外看时看到的是[另一个]他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他便不再孤独了。

——Phyllis Meadow

在题为《雪中足迹》的自传当中,圣严师父专门辟出一章,描述他在台湾二次出家时的师父东初老人是如何“折磨”他。东初老人令重新剃度了的师父在大房间和小房间之间反复搬来搬去;派他外出采购却不给他足够的车资,造成师父被司机赶下公交车,“实在是感到很羞耻和丢脸”;命师父写“骂人的文章”,写好了却又不将其刊登,反而责怪师父说“骂了这么多人,你造了很大的口业”;还曾经为了“三块瓷砖”而派师父到外面的商店和工厂跑来跑去,把师父气到“又累又沮丧”,让圣严师父觉得“我的师父发疯了”!圣严师父曾经认为东初老人“有双重人格”、“像恶魔”,但当师父经受住了老人对其所施行的“发疯”般的行为以及其所带来的巨大的情绪冲击,他终于了解到这是东初老人对他饱含苦心的“训练”。师父总结道:“这种锻炼会把你的自我和傲慢逼压到无可遁形,然后就消失了。……我有一个特性,会抗拒我认为是不公平的事情,会对我认为是不合理的事情而起烦恼。经过了东初老人的训练,我去除了这个习性,在面对人生时,少了些自我中心。”(《雪中足迹》,陕西师大版,2009,p.137)

十年前当我在师父的自传里读到这些情节,我觉得又好玩儿又对师父充满敬佩。这种对身心实施双重折磨的“忍辱”训练,在真实去经历的时候肯定是一点也不轻松的,或许只有像圣严师父这样灵慧的大德能受得住。我心想:好在我不出家,不用经受这种“魔鬼训练”。不过法师们有时会提醒信众,作为一种修行,日常生活里也有需要忍辱的情境。可到底什么是“辱”(是“羞辱”吗?),又如何“忍”法(要“忍”出内伤吗?),我一直是概念模糊的,直到在心理治疗的行业里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之后、直到今年,我才有了一点更深刻的体会。

年初我在学校的安排下,去一个接收长期精神病患者的医疗收容机构实习。我的病人当中有一位老人,每次见我去了都表现出很开心的样子。但是他搞不清我的名字,尽管我从第一次面谈就自我介绍了,后来几次也每回都更正他,他还是会哐当哐当地推着助步车在楼道里跟在我身后一遍遍地叫着:“Jenny! Jenny!”当我们终于在精神病院的饭厅里坐下后,面谈的过程中,病人会拿起小勺吃面前的冰淇淋,然后在品尝冰淇淋的间隙里偶尔才对我讲几句话。我跟学校的督导老师说:“这个病人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啊,我还得更正他到什么时候?”老师笑道:“对他来说,你就是Jenny,为什么要改正他呢?”针对我对病人总吃冰淇淋而不怎么讲话的抱怨,老师也指出:“你不需要他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他的人生故事,他也不可能做到。对于一个严重退行的患者,我希望你学会的是,哪怕他从头到尾都在吃冰淇淋,哪怕他只能跟你探讨他面前的冰淇淋,你也能够在你的椅子上坐得住。”

老师的话虽简短,却让我想明白了很多东西。佛教中“忍辱”的含义,按我粗疏的理解,是清楚地觉察和接受自己所处之境,并对外境不起嗔恨心。把这种状态迁移到心理治疗中来,则是清楚地觉察患者的所处之境,并且接受对方对自己的投射。在上面的例子当中,我一遍遍地纠正病人对我的称呼,其实是在打破他对我是“Jenny”的幻想、把我真实的身份强加给他。我这么做,只能让病人更快地意识到我与他以及他幻想世界或记忆中的人物的不同,会把他从我身边推得更远,对于治疗来说,是不可能有任何好处的。我的纠正,表面上看是在帮病人改正一个错误,实质上则是我对这个患者投射在我身上的东西的反抗,按佛家语汇来讲,就是起了“烦恼心”并付诸了行动。老师所说的想让我学会“坐得住”,除了指耐受患者的沉默,也提醒了我应该要有耐心地承受病人的投射。逐渐地我意识到,在工作中对病人的投射不起烦恼,回应但是不采取反应性的行动(respond yet not react),是一件特别难但我必须努力去做到的事。它是一种修行,几乎可以对应于佛教修行里修忍辱的功夫。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做自己,这是人的一种存在性追求(existential pursuit),心理治疗师也不例外。生活中遭到误解的时刻,我们的第一反应通常是为自己辩解。这件放在生活里很自然的事,却完全不可能在心理治疗中——尤其是治疗关系还很脆弱的初期阶段——起到什么正面作用。这样的错误我在刚开始工作的一两年无意识地犯过很多次,基本上都是因为我“反应”得太快,来访者一说对我的工作或咨访关系有所不满,我就开始自我辩护了,说:“怎么我觉得不是这样的呀”,或“为什么你会得到这种印象呢”。那时的我自我感觉良好,还以为我这么说是为患者负责,是帮助他们对工作过程有尽量客观的感受,避免他们过早地把我体认为生命中曾辜负过他们的不良客体。当然,效果总是不佳的。遭到我反弹的患者们,即便没有马上离开,也都很快地跟我结了案。愚笨如我,终于有一天也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再加上老师们也反复地提醒:接受病人的投射!事实上这句话从学习精神分析一开始,一堂关于偏执(paranoia)的病理讨论课上,任课老师在回答我的问题时就说了。但我当时的临床经验太少,认为老师说的只是针对我们当时所讨论的病人有受迫害妄想的情况,在那个案例当中,患者所以为的迫害他的对象并非具体的人而是一个神秘的声音或幻想出来的宗教人物。当时我觉得,嗯,接纳病人的投射也不难嘛,我只要在对话中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们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不就行了。可是当患者告诉我的事情变成了跟我有关,我发现,接受投射这件事一点也不简单。后来在督导中、在课堂上,老师们又多次提醒:不要试图改变病人的感知!这时候我已经懂了,来访者的感知可是常常包括他们对治疗师的体验,这一部分也是必须要被承认和接纳的。

接受患者的投射,是非常具有疗愈性的一种干预手段。一个来访者去到治疗师那里寻求帮助,假如他感觉到治疗师认同他的想法、感受并且甚至与他自己是很相像的一种人,他首先会觉得熟悉和安全。这是一个稳固的咨访关系的基础。我偶然在美国现代精神分析流派的奠基人之一,Phyllis Meadow博士的某篇文章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读到了这句话:“我发现如果病人从他自己内部往外看时看到的是我[本人],他会觉得孤独;假如他向外看时看到的是[另一个]他自己在这个房间里,他便不再孤独了。”(Meadow, “Resonating with the Psychotic Patient”)Meadow博士概括得相当准确,来到诊疗室里的人们,总是会以自己已经熟悉的方式去体验和感受治疗师,这种熟悉的模式有可能来自于患者自己,也有可能来自对他们的生活很重要的那些人,而治疗师,必须成为患者所需要其所成为的那个人,必须能够在有必要的时候成为患者的“另一个自己”或是对方的“双生子”,才有可能促发来访者最大程度的信任并推动渐进性沟通(progressive communication)的开展。我失败的经验全都表明,试图去“修正”来访者对我的感受、去提醒他们我与他们自己以及他们之前生活当中的人不一样,是我把我的看法抛给他们、强迫他们接受一个对他们来说其实很陌生的形象。这样做的话,患者不赶紧跑走才怪呢。

前面提到的精神病院里的场景,是一个中性的例子,然而在真实的临床工作中,来自患者的投射各种各样都有。正面的投射发生时,我曾经很享受被来访者体验为一个温暖、知心的形象。可是这样根本不行,沉溺于患者的正面移情也是一种“反应”,它曾经让我错失过更深入地理解我的来访者的机会,让我把一个自我挫败型的患者误认为是抑郁型的,于是我持续提供的所有“共情”都变成了“过度共情”,导致患者发生了本来可以避免的过多退行和对我的过度情感依赖。

令人不舒服的投射也经常发生。作为美国的少数族裔,我有时会碰到对亚洲女性怀有恋癖的异性来访者。曾有这样的患者坐在我面前描述其对我的想象。我被感知为一个有优雅爱好的人,比如园艺、插花、织毛衣。这类理想化的叙述与我生活中半年都不进一次自家院子、能坐着就不站着的“沙发土豆”形象距离了有十万八千里吧,但是这里面包含了患者的情欲性移情信息。碰到此类情形,我总觉得自己是在走钢丝,因为我既不能破坏患者对我的想象、以使其可以在对我的信任中不断地向我倾诉关于他自己、他的生活的想法和感受,还得维持好边界、控制住来访者投入进这种带有情欲色彩的投射的程度,以使其不至于将这些感受行动化。

最“可怕”的是有时候,我需要在咨访关系里接受自己是一个不称职、冷漠甚至苛刻的人。由于疫情,我在精神病院的实习没能继续下去,后来不得不通过我的工作单位来进行。诊所倒是非常配合,按照学校要求一下子发给我好几个患有严重精神障碍的病人。很快,我发现这几个病人全部具有偏执的特点,而paranoia病理中最显著的防御方式即是投射。我觉得自己还没掌握好接纳和处理原始投射的技术(精神病患者由于退行程度比较严重,使用的往往是原始的投射防御——相对于成熟的投射;好的亲密关系当中都含有成熟的投射),真是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很快,我就得跟督导老师去抱怨一个个案了,我说:“我根本就还什么都没说,啥也没做,患者就拿我当一个不合格的治疗师了,刚刚才不过谈了两三次话,已经对我发飙了。” 那场面的确很叫我害怕,患者连珠炮般地高声质问我:“对于治疗复杂创伤,你在学校里都学到了些什么啊?!你到底有没有做治疗师的资质啊?你懂我刚才说的意思吗?你不觉得我比你懂的都多吗?我干嘛要找你来帮我治疗?!”老师开导我:“你不是必须跟攻击性这么强的来访者工作,但是如果你想要学习如何跟他们工作,你就得明白,患者总是会把他们自己不想承受的感觉抛给你。”老师说话很讲究技巧,但我知道他咽下没说的最后半句是:“你就得受着。”承受并去分析这些感觉,然后拿出相应的干预手段,也即患者当下所最需要的东西。我可爱的白胡子老师鼓励我:“在攻击性强的患者面前,你也要显得强大才行。你要在你之中映射出他们自己,让他们觉得熟悉,然后他们才会信任你。”我记得我当时苦着脸叹道:“可我一点也不强大啊,一有带对抗性意味的场景出现我就想跑!”老师给我吃了定心丸:“别怕!我会帮你变得强大起来。”

我没有跑。在老师的悉心督导下,我接受了在这样一位患者的感知里,我就是一个不合格的治疗师:不但不关心这个病人,我也没能从学校学到足够多的关于处理心理创伤的技术。在这个过程里,我体验到了患者本人的无力感和自恨,与此同时,我按照老师教的,通过谈话技巧反射出了病人的攻击性所代表的高能量水平。患者果然开始对我建立了信任,越来越多地告诉我有关自己个人历史和家庭历史的事情。了解得多了一点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深深渴望感到被爱的患者。假如我一开始被这位患者的攻击性吓住,跑掉了,或通过其他方式拿出了“反应”(比如自我辩解)而不是以相同性质的情绪沟通去“回应”,我失去的就不止是一个个案,而且也会失去深入地理解一个真实的人的机会,我会一直以为这是一个喜欢拿言语攻击他人的患者,而不太可能发现埋藏在这一病理之下的对爱的渴求。

拉拉杂杂虽然好像写了不少字数出来,但这个话题仍然远远没有说完,它实际上代表了一个新手在成为真正的精神分析师的道路上所要经历的多年磨砺。道理总是不那么难,但每个与我相遇的来访者都是不同的,用在一个个案上的方法绝对不可能完全套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有时我觉得我像一条变色龙,每天的工作时间里,每一个小时我都会变一次颜色。不是我真的有不同的假面,而是我要尽力去接受并理解不同的来访者对我的差异化感知,因为他们感知我的方式,是我可以用来了解他们的一个窗口。如果我不接纳患者对我的感觉,我便是在拒斥他们。“接纳”仅仅是一个词语而已,最难的是,要心平气和地去承担患者所需要我承担的那些令人不那么愉快的角色。

这实在是一场漫长的修行,我还处在非常初级的阶段。忘了是法鼓山的哪位法师曾对信众开示:佛菩萨在人间的诸种化身,是陪众生玩儿一个游戏,也即一种“方便法门”,因为如果直接开讲佛法的话,大概就会把多数人都给吓跑了。我想到《法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里说:

……应以长者身得度者,即现长者身而为说法。应以居士身得度者,即现居士身而为说法。应以宰官身得度者,即现宰官身而为说法。应以婆罗门身得度者,即现婆罗门身而为说法……

观音菩萨把自己变成了每位众生自己的样子,然后她能够把他们一个个渡到智慧的彼岸,这是浸润了理解和慈悲的做法。佛菩萨经化身而出现在人间,需要“忍辱”吗?我认为是的。正如东初老人,在他“折磨”圣严师父以达到帮师父去除嗔心和自我的目的时,未尝没有承受师父的不理解乃至怨忿。我正在接受的精神分析训练,要求我有能力在工作时间内抛却“自我”、把自己变成来访者所需要看到的样子;多年前即受过的“菩萨戒”,亦要求我勤修“忍辱”、接纳身外境界中他人的感觉和情绪。这样的工作和磨练过程,乍看上去像参与心灵领域的cosplay游戏,却亦更是以慈悲为怀来要求自身。菩萨的境界遥不可见,但我会努力,再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