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个月后,我再次看见这位巴不得妻子死的人
没有再见,没有道别。
我蓝色无菌口罩背后的微笑他也看不见,甚至急诊室里嘈杂的喧闹声他也听不见。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一个寻常的家属,一个终将离开人世间的老人。
但是,他却让我无法忘记,并且要为他留下一些字迹来。
文|多巴胺
坐在一边的老人有些气喘吁吁,他看着医生在电脑上开了医嘱,又喘了几口气后,突然冒出来一句:“我现在巴不得她早点死掉,免得拖累我!”
这句话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打量了这位坐在同事面前的病人家属,八十多岁的模样,满头白发,佝偻着身躯,穿着灰色坎肩,手有些微微颤抖。
“真死掉了,你怎么办?”从同事的语气中似乎可以听出两人关系很熟络,否则同事又怎么会如此同老人搭话呢。
老人却笑了笑,带着自嘲又满嘴倔强道:“最可恶就是一时半会死不了,她晚上不睡觉,我就要起来看着她,还要给她做饭,又要带她来医院看病,吃喝拉撒全靠我!”
他一边向我的同事倾诉着,一边又哆哆嗦嗦的打开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方便袋,准备掏出医保卡和钱去缴费取药了。
医生早已开完医嘱、写完病历,只等着老人收拾好自己的物品离开,但即使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对于这位老人来说,也是需要花上几分钟时间的。
医生帮着老人取出方便袋中的医保卡,靠近了老人提高嗓门说:“让你儿子雇个保姆,他有钱!”
我很好奇,我的同事为什么对患者如此了解,甚至会对老人提出这个建议?
而老人却在离开诊室前,挥了挥手,又摇了摇头:“他有钱,又不是我的钱,你请个人来照顾,能又我照顾的到位吗?”
目送老人离开,我却在脑海中突然冒出念头:这位老人是谁?他口中恨不得早点死掉的她又是谁?我为何从未接触过这位她?他和她的身上又有着怎样的故事?
空闲之时,我从同事的口中渐渐得知了答案。
同事之所以和老人很熟悉,不仅是因为常常为老人看病的缘故,更是因为老人和同事是一个小区里的邻居。
“原来是她!”经过同事介绍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老人是那位病人的家属了。
病人是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太太,她患有慢阻肺多年,每到季节变换之时,尤其是秋冬季节,总是面不了要发作,而每次发作都会来到急诊室里输液治疗。
事实上,在急诊,这样的老人有很多,不仅病情相似,甚至相貌、衣着也非常相似。
但是,这位老太太却让人印象深刻。其中,有几个细节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几天后的清晨六点钟,天刚刚亮起来,急诊室里并无任何病人。
我正趴在办公电脑前前翻看着急诊抢救室里病人们的检查资料,突然只听见一阵阵哼哼声由远至近传了过来。
这带着节奏的声音很耳熟,我知道:“她来了!”
老太太因为咳嗽、喘气,总是会不由自主的发出哼哼声,但她的生命体征却是完全正常的,甚至两肺听诊也没有明显的哮鸣音、痰鸣音等情况。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我快步走到急诊室门前,向大厅方向张望。
果然,身穿红色马甲、手里拎着方便袋的老太太哼哼着朝急诊室走来,而身穿着灰色坎肩、佝偻着身躯、拄着拐杖的老爷子正远远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而来。
清晨的阳光正好照射在地板上,照射在两位老人的身后,虽然彼时的阳光并没有什么温度,但那一刻在我的心理却分明感受到了一股暖流。
我甚至忍不住在想,虽已年老,又百病缠身,但却还能够生活自理,又能够始终相依,未免不是另外一种让人羡慕的幸福了。
将两位老人迎进急诊室里,招呼他们坐下。
“怎么又来这么早,要注意保暖!“我忍不住叮嘱老太太在秋冬季节一定要注意保暖。
没想到耳聋的老太太根本听不见我说的话,只是眼巴巴看着我。
“你现在怎么样?“见她没有反应,我只好凑上前去询问治疗数天后的效果如何。
寒风吹过后,老太太的脸颊有着红彤彤,那些松弛的肌肉和打褶的皱纹挂在了两边,她依旧没有听见我说的话。
老爷子补充道了:“好多了,效果不错!”
我拿着听诊器走到老太太身后,准备进行肺部听诊,坐在一边的老爷子指着老太太对我笑着说:“她现在就是一个傻子,啥也听不见,什么也不说,就知道来医院看病,我给她当翻译。”
听诊果然较前几日明显好转,甚至已经不再需要输液治疗了。
我打算开一点口服药让老人回家,但老爷子却不愿意,他要求道:“在输液一次巩固治疗,不然回家的话,我要被她折磨死。”
不知道老太太是听见了这句话,还是从老爷子的表情中猜测到了什么,只见老太太缓慢伸出手去拍打了老伴的手,脸上又做出了一副着急和故意生气的表情来。
“哎呦,你这老东西,还打人,听你的不就好了!”老爷子倒是没有避让,被老太太拍了一下之后又对我说:“你看吧,不给她输液,她饶不了我。”
虽然只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一句话,但全都被我看在眼中、记在心理了。
我已记不清具体日期了,也不知道距离上一次看见两位老人过去了多久。
某一次在急诊留观室里,老太太哼哼着躺在病床上输液,吸氧。
房间里多数人都因为她的哼哼声而吸引了,甚至有人偷偷向护士询问:”老太太没有问题吗?“
为了不影响其他病人,老太太倒也是努力配合减小音量,但无奈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
早交班查房,来到老太太的床前。
我又看见了一个细节,半卧位躺在床上的老太太除了眼巴巴看着医生护士之外,并没有说一个字,而坐在病床前的老爷子正在打着瞌睡,左手拿着拐杖,右手拉着老太太的手。
两只手并没有紧紧握在一起,准确的说,只是老爷子的手放在老太太的手之上。
两只皮肤松弛、满是黄褐斑和褶子的手放在一起,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黯淡无光,但是在这两只手却又彼此牵扶着一路从年轻时走来,从未冰冷过。
护士轻怕了老爷子:“我们要查房了。“
交班后,我又忍不住向老爷子建议道:“你这么大年纪陪在这里太辛苦了,你孩子呢,让他们来!”
老爷子却摸了摸把脸笑着拒绝了:“谁都有工作,你让谁来?谁能伺候的了她?她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说实话,真正让我担心的并不是一直在哼哼的老太太,因为经过检查诊治,我深知老太太的身体状况。
倒是这位一直跑前跑后陪在老太太身边的老爷子,看上去眼明耳聪,实际上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健康状况。
从老爷子给出的答案中我知道,或许他的家人真的很忙,没有时间陪同老人前来看病,但更重要的是,老爷子对其他人的照顾不放心,是他离不开老太太。
那天,我私下里对同事说:“这两位老人年纪这么大,他的子女为什么不来照顾?”
同事的回答让我沉默了,我才知道真实的答案。
老人们虽然育有一子一女,但如今依旧独自居住。
他们的女儿在多年前因为交通事故已经去世,而儿子最近几年似乎也患上了某种严重的疾病。
“那孙子呢?”子女没有能力,孙子辈总该出面吧。
虽然和老人住在一个小区里,但同事也并不十分了解,只知老人的孙子也是临床医生,在另一个城市工作。
再过去的十一个月里,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两位老人。
或许是因为疫情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
我甚至已经将他们忘记了,毕竟急诊室里有着太多类似的老人们。
直到前几日,我在急诊室里又见到了这位拄着拐杖的老爷子。
这一次,他独自一个人来到了医院,不见了那位一直哼哼着的老太太。
他已经不认识了带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的我,我却一眼便认出了这位嘴巴里嫌弃了老伴却又时刻离不开的老人。
“老太太呢?好久没来医院啦!”虽然心中隐隐不安,但我还是忍不住要打听一下。
果然得到了一个坏消息,老爷子抿嘴笑了笑,告诉我:“春节刚过就死掉了。“
我心中暗暗吃惊,却又盘算,为什么没有送到医院里来,还是我根本不知情?
听见这句话后,我却又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好了。
他继续补充道:“孙子接过去过年,没过几天就加重了,后来住院住了半个多月,还是不行。死在外地了。”
我看了看他,长叹一口气,除了虚伪的应付一句话之外,再也不知道说什么:“这也是解脱。“
老爷子没有在说话,只是坐在一边静静等着我为他开完药。
将病历本递给他后,我没有立刻呼叫下一位病人,而是目送他缓慢离开,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拉开房门。
没有再见,没有道别。
我蓝色无菌口罩背后的微笑他也看不见,甚至急诊室里嘈杂的喧闹声他也听不见。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一个寻常的家属,一个终将离开人世间的老人。
但是,他却让我无法忘记,并且要为他留下一些字迹来。
因为我们都将会老去,我们都将会在不同的时间短里去体验这些曾经发生在别人身上,未来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
因为我不愿意当自己老去时,再也想不起来这些曾令自己动触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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