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留守一线的心理医生:如何陪伴患者走过“哀伤之旅”

文 / 澎湃时事
2020-03-26 08:22

厦门市仙岳医院副院长丁丽君。

近日,湖北各地纷纷以最高规格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医疗队,鲜花和泪水交织在一起,场面令人动容。丁丽君和其他留守前线医护人员的工作一切如常。

“我们还没离开,正在收尾。”厦门市支援湖北医疗队二队心理医生、厦门市仙岳医院副院长丁丽君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称,她现在仍和10多位同事一起,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院光谷院区为患者和医护人员提供心理辅导。

2月20日,丁丽君从厦门奔赴武汉,她的使命是帮助重症患者走出心理上的困境。

病毒在春日中蔓延,无数人承受疾病恐惧和亲人离去的悲伤,长期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也会因超负荷工作而倍感压力。

同为身处一线的心理医生,丁丽君和同事要有效化解和接纳所有扑面而来的负面情绪。

“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浓浓的焦虑和恐惧。”丁丽君说,无数人都对家庭、生计和未来充满着焦灼和迷茫,病床上的患者因担心病情而抑郁,奋战在一线的医护人员表面坚强,脱下防护服,顷刻无法掩饰人性中的柔软和脆弱。

这恰好是心理医生在武汉最富挑战的地方,她们要从人性更细微角度去剖析和化解隐匿在她们内心深处的危机。一个多月来,丁丽君和同事用面对面、视频、电话和多种沟通方式,力图为患者和医护人员打开心结,拥抱阳光。

丁丽君常用视频和电话为患者和医护人员服务。

在此期间,她也数次身处矛盾和恐惧。

“我们面对的都是一样的病毒,也有被感染的风险。”丁丽君说。

近期,伴随湖北疫情的平缓,许多患者陆续出院,犹如樱花盛开般宣告着复苏与希望。

“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丁丽君说。

“你不要碰我!”

在全国各地支援湖北的医疗队中,厦门的医疗队最早派出心理医生。

2月9日,厦门市仙岳医院决定首批派出2名心理医生、10名护士(后又派出3名医护人员)。作为一家三级甲等精神专科医院,该院此举极富前瞻性。

此时武汉历经半个多月“封城”,当地患者和医护人员已身处焦灼不安。

“我发现患者存在严重焦虑和失眠情况。”厦门支援湖北医疗队队员、厦门市仙岳医院医师陈瑛瑛对澎湃新闻称。

丁丽君、陈瑛瑛在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院光谷院区合影。

她所在的重症病房,患者大多数为中老年人,通常症状为入睡困难、易醒早醒、焦虑甚至惊恐发作等。

由于与外界沟通渠道不多,由此形成许多负面情绪。

“我原以为武汉应该是呼吸、重症和感染科室的主战场,心理医生只是配合角色,但到现场才发现我们也能发挥重要作用。”陈瑛瑛说,她的诊疗对象多是老年人,临床症状表现为入睡困难、早醒和惊恐,还有部分患者动辄向医护人员发脾气,乃至抵触治疗。

她记得有位83岁的老大爷,病情危重且又耳背、不会讲普通话,沟通不畅,老大爷不配合治疗,拒绝吸氧和戴口罩……即便护理人员帮忙输液,他也会拔掉留置针,此举令大家很头痛。

最终联系对方家属才获知,这位老大爷的儿女也都被隔离了,他想家且担心家人,而自己病情重短期无法出院,且没有任何通讯设备,他被困在消息闭塞的病房,想家了。

“我们建议患者家属定期轮流给他打电话到我们医院工作手机,给老人家鼓励和支持,后来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陈瑛瑛称。

此次新冠肺炎是全球性的公共卫生事件,势必会对无数人造成心理冲击。对于许多患者来说,他们在度过了刚住院时短暂的情绪舒缓期后,通常会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最明显的是焦虑和恐惧,以及对环境的不信任。

丁丽君记得还有一对老夫妻,刚入院时极度没安全感,夫妻俩非要住在一个病房,尤其老奶奶就显得很应激,无论医护人员给她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她最常说的话就是——“你不要碰我。”

“大家总感觉别人身上有可能感染病毒。”丁丽君说,她碰到一位有洁癖的女性患者,不允许任何医护人员触碰自己的物品,谁不小心碰到她的物品,她就会跟人吵架。每次饭菜来了,她总是第一个冲上前去抢饭,生怕别人“污染”了她的饭菜。

每次医护人员在诊疗时,她的反应都会焦虑不安,容易急,无法正常诊疗,如何在治疗时尽量不触怒她呢?这一度成为难题。

经过仔细分析病情,丁丽君决定设计了一款“安心卡”,声明医护人员进病房前均已全面消毒,病房外放置手消毒液,这套流程相当于给所有病人一个保证。

针对那位洁癖的女性患者,她还嘱咐医护人员尽量别触碰她的物品,每次到她床头时还要口头保证一切均已消毒,即便餐车都清洗得异常干净,以此解除所有病人的戒备。

丁丽君称,干净的环境帮助病人建立安全感。

厦门市支援湖北医疗队二队全体队员,他们的使命是为患者和医护人员提供心理辅导。

陪伴患者走过“哀伤之旅”

她发现在当地患者当中,因疫情引发的心理问题类型很多,最主要还是极度焦虑。

丁丽君记得有位男性患者特别担心自己病情,根据医院检查报告显示,这名患者肺部情况并不严重,但他总觉得睾丸疼痛,经常自我感觉“不行了”,有晚,他都想拿一把剪刀结束自己的生命。

“那晚我们都很害怕,最终给他做了许多心理干预,还给他服用了镇静药物,第二天就好很多了。”丁丽君说。

如何帮助病人走出失去亲人的阴影,这也是心理诊疗中最为迫切的工作。

丁丽君印象深刻的有一位70多岁的老大爷,全家共10人,8个人都感染了新冠肺炎,最让他痛苦的是妻子因病毒感染去世了,每晚都老泪纵横,睡不着觉,他又是思想观念很传统的人,时刻提醒自己要坚强,处处替别人着想。

这位老大爷对医护人员说自己不应该悲伤,他还担心会影响到别人。

“他就是压抑自己的悲伤。” 丁丽君说,从心理学角度,长期情绪压抑对身体和心理的影响是巨大的。

“悲伤很正常,他很爱他老伴,通常的悲伤我们叫正常的悲伤,但有的人的悲伤夹杂着强烈的内疚,过度内疚可能是复杂性哀伤的一个风险因素,可能需要更多的心理干预和治疗。” 丁丽君说,她和同事决定对他进行哀伤辅导,所谓哀伤辅导就是陪伴病人走过一段“哀伤之旅”。

这是一种临床心理疗法,著名的精神科医生、哀伤专家伊丽莎白·库伯勒把哀伤分为五个阶段:否定、愤怒、讨价还价、沮丧和接受。

最常见的诊疗手段是让患者说说话,充分表达自己的想法。

“他愿意说,我们会安静倾听,不愿意说,说了更不舒服,更难受,我们也尊重。”丁丽君说,在聊天的过程中,这位老大爷回顾了他和妻子走过的人生旅程,他一直都很照顾她,俩人结婚后就让她做过家务,更不让她有任何劳碌,后来妻子经历两次大手术,他都陪在病床前照顾,总体上感觉还是对得起妻子,没有愧疚感。

不幸的是,前几年妻子身染重病,主治医生说过寿命不会太长,因此老大爷已有思想准备,他并未想到在新冠病毒蔓延时妻子也不幸感染,这一切来得太快了,还来不及和妻子道别,她就离去了。

在讲述过程中,丁丽君陪着老大爷一起追忆往事,他说着说着就开始流泪和痛哭,这次聊天也是压抑已久的情感释放,经过那次聊天,他的情绪明显好很多了。

“他的悲伤仍然存在,但他正在学会接纳。”丁丽君说,在如此巨大的病毒面前,无数家庭都要面临阴阳两隔的悲剧,还有部分患者痊愈出院,原本兴高采烈,最后却发现亲人已然离世,那种强烈的内疚感将会用一生去消化。

“通常亲人意外离世,我们都会力图去完美家人,总觉得他们都做得很好,错误全是我们自己,这是很多人的哀伤症状。”丁丽君说,从心理学角度,她不建议在亲人离世时,家庭成员以任何理由去瞒着患者,让他们错过哀悼,形成延迟性哀伤,留下永久的“伤口”。

“沙茶面与热干面”

这次心理干预对象中,奋战在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也是关键,他们在极限压力下也出现症状。

“最明显的就是睡眠不足。”陈瑛瑛说,长期无法正常休息和班次轮换,让医护人员被失眠和压抑所困扰,每当下班回到酒店时,他们只能单独隔离在房间,情绪没有宣泄管道。

“我们通常用情绪支持治疗,多一些陪伴和聆听。”丁丽君称,在抗疫过程中,医护人员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全社会也都给予很高期待,这意味着他们背负巨大压力,最大的难题是,在如此环境之下,部分医护人员也不愿意把自己焦虑、担心和害怕体现出来。

“我们主张所有人都把自己的真实情绪说出来,他们会发现自己并不孤单。”丁丽君说,她创建了多个开放性的小组,让医护人员在小组里分享自己的脆弱、悲伤和焦虑。通常小组范围并不大,人数控制20个人左右,为保护隐私,不要求实名,报网名也行。

“如果没人敞开心扉,我会先讲述自己来武汉的焦虑,最后让大家自由分享,通常大部分人都想倾诉,根本不需要我去引导。”丁丽君说,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一名医务人员,他目睹了一名患者的死亡,特殊时期,没有家人陪伴,没任何告别仪式,这次深深的刺激了他,顿时感觉生命无常和无能为力,在小组分享时说着说着就落泪了,前来参加的医护人员也纷纷落泪,大家都感同身受。

丁丽君引导他到工作中去抒发情绪。

前几天,武汉气温变暖,这位医务人员穿着防护服极其难受,他用引导想象的方法,在自己防护服写上福建闽南美味可口的小吃——“四果汤”,一种由水果混合而成的冰镇小吃,达到“望梅止渴”的效果。此举也引发患者好奇,主动询问“四果汤”究竟是什么,经过他一番富有想象力的描述,仿佛病房都弥漫着清凉和甘甜的味道,引得无数患者纷纷说疫情过后要到福建去旅游,吃上一碗“四果汤”。

“在此过程中他和患者建立了良好关系,也实现了自我疗愈。” 丁丽君说。

在诊疗过程中,也有部分患者把自己设定为“受害者”,抱有强烈负面情绪,常对医护人员不友善,这也引发部分医护人员的愤懑和委屈。

“面对突如其来的病毒,很难有人能冷静,肯定会愤怒,我会让医护人员换位思考,而对于患者,我们确立的底线就绝对不能有任何攻击行为。”丁丽君说,在心理学世界里,所有情绪都是客观存在,没有“好”和“坏”。

庆幸的是,她所在病区迄今尚未暴力行为,最恶劣的是有位病人跑到护士站前面,朝里面吐口水。

“他或许觉得被传染了不甘心,所以传染给别人。” 丁丽君说。

如何安抚病人心态,不只是前方心理医生的诊疗,还要有后方给予的配合。

疫情发生后,厦门市仙岳医院成立专门的疫情应对小组,通过开通心理援助热线,并在微信公众号和媒体上发表相关文章予以宣教。

2月26日,陈瑛瑛在病房和患者沟通后意识到让患者看文字难度很大,她向医院提议建立微信公众号——“沙茶面与热干面”,这也是网友沟通渠道平台,患者可通过后台留言表达任何忧虑,医生定会及时回应和干预。另外,他们还建立专门针对患者网络电台——“仙岳之声”,未成想电台开通后,有患者每天通过收听节目。

做电台的初衷是因为想用公众更乐于接受的形式,利用声音和音乐结合的形式,把专业特长结合其中,让患者在病房有限空间内多一种生活选择。结果显示,网络电台形式更易于被接受,相较于其他形式的推文,它的浏览量明显较高。

“我通过后台能看到很多湖北听众。”厦门市仙岳医院心理治疗师蔡振宇对澎湃新闻称,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位用户每天只听同样一个内容,这也引起了他的好奇。

“即使只能帮到一个人,我们的努力也值了。”蔡振宇说,现在公众号浏览量并不大,但收听和阅读群体却是不断成长。

“病毒终将被消灭,然而其带来的部分伤害也无法再挽回,确诊死亡的3000多例患者并不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曾经都鲜活存在过的生命,疫情改变了许多人和家庭的生活轨迹,通过心理的支持去提高受影响人群的心理承受能力,通过宣教去改善他们生活的支持环境,包括让大家学会在心理上把病毒和特定的人群加以区分,这些都是有效帮助且必要的途径。” 蔡振宇说。

现在伴随病人的出院,曾经低迷的医院气氛也有所改变,人们正在想方设法让生活回到正常。

前几天,有位病人给丁丽君说了一段话,让她异常感动。

“他跟我说,医生你现在不用这么担心我了,我的担心和焦虑已经好些了,人生不就是一个过程吗?总会一步一步变好,刚开始得病时,没有床位,住不进医院,后来有了床位,我住进医院,现在我的症状也好转了。今天,我核酸都转阴了,接下来我可以出院了,出院我可能还要隔离14天,隔离完就可以回家了,也可以看到我的女儿了。”丁丽君说,这让她看到患者的生命成长,犹如荒芜的沙漠开出一朵漂亮的玫瑰,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