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碍改变的力量:心理康复中常见的阻力及其来源
我们一般以为,有心理症状的人深以为苦,特别渴望消除症状,这个并没有错,但并非事实的全部。
其实,人们对于症状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迫切想要消除它们,另一方面,有一股力量在维系着症状,因为:“症状是处置冲突和保护个体免于意识到烦恼和痛苦精神内容的最后手段”(弗洛伊德)。也就是说,症状可以回避人的一些烦恼和冲突,而要消除症状,一个人必须去面对和解决他不太愿意承认的烦恼和冲突,这也成为了阻碍症状康复的力量来源。
在精神分析的开创性著作《癔症研究》一书中,布洛伊尔及弗洛伊德记载了好几个癔症病人的案例,这些病例的一个共同点是:一些关键记忆及相伴情感的压抑,是这些心理成分的压抑导致了症状的形成,同时,有一股力量阻碍它们被人知晓。我们可以从两个例子中发现这种现象。
一个例子是布洛伊尔的病人安娜·O,在她患病期间(1880-1882),她有很多癔症症状:“她的身体右侧两肢患有僵直性麻痹,伴有感觉丧失;而且左侧也不时受到同样病症的影响。她的眼睛运动失调,视力受到多种阻碍。她的头摆动困难,还患有严重的神经性咳嗽。她厌食,有一次尽管渴得难受,却一连几周无法喝水。她的语言能力下降,甚至到了无法听说自己母语的地步。最终,她陷入失神、错乱、谵妄,以及整个人格都发生改变的状态。”
这些症状都来源于过去曾经发生过的,带有创伤性的记忆。比如,安娜O曾经有持续六周无法喝水的症状,“她端起水杯,非常要喝水,但杯子一碰到嘴唇,她就像患 了‘恐水症’的病人那样把杯子推开。为了减轻折磨人的口渴,她只能以西瓜等水果为生。”在催眠状态下,安娜·O回忆起在她年幼时的一个经历,她家当时有一个女佣人,这个人她并不喜欢,有一次她走进这个女佣人的房间,发现女佣人的狗在喝一个玻璃杯里的水,这让她很厌恶,但出于礼貌,以及习惯性压制情感的性格,她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当回忆到这个场景,她幼时压抑的愤怒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后,她不能喝水的症状就消失了,立马就毫无困难地喝下了大量的水。
布洛伊尔得出一个结论:“当治疗师能使患者把激发的事件及其所伴发的情感清楚地回忆起来,并且患者尽可能详细地描述这个事件,而且能用言语表述这种感情时,则每一个癔症症状就会立刻和永久地消失。”而如果在回忆时没有触及任何情感,那么就不会有这样的效果。
第二个案例来自于弗洛伊德,他也接待过一个年轻的女性癔症患者,这位姑娘对她的姐夫有一种喜欢的情感,这种情感在亲情的幌子下被掩盖起来了,她自己也很难意识到。不久之后,她的姐姐生病去世了,当这个女孩赶到死去的姐姐的床前,有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闪过:“现在他自由了,可以娶我了”。因为情感上的排斥,这个念头随后被压抑了。后来这位姑娘出现了严重的癔症症状,当她接受弗洛伊德的治疗时,完全忘记了这幕场景以及当时脑海里冒出的自私念头。随着治疗的进行,她最终回忆起来这个场景及那个念头,并伴随着极其强烈的情感,此后,她恢复了健康。
(也许有些读者会有疑惑,这两个病人所经历的创伤事情算个啥呀,跟家暴或抛弃比起来,这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确实,除了那个时代欧洲过于压抑的社会气氛外,这两个人都存在一定的癔症素质基础才导致了她们的发病。不过,这两个案例对于理解心理症状的形成是很有价值的。)
弗洛伊德后来放弃了催眠的方法(因为他不是很擅长催眠),改用自由联想的方法,他发现通过自由联想也能让患者回忆起相关的经历和情感,只是要克服阻抗的作用。在治疗中,当接近一些重要的主题时,病人会以一些没有清晰认识到的行为来表达抵抗,比如自由联想失败,远离所涉及的主题,沉默,甚至突然结束咨询等等。精神分析中自由联想的要求对患者的潜意识的愿望与冲动构成了诱惑,压抑的材料越接近意识,抵抗的力量就越强。所以治疗中有时会出现一种现象:一些症状不谈还好,越谈越强烈了。当压抑的材料要突破意识的屏障时,症状往往会加剧。
整个精神分析的理论,实际上都建立在阻抗的理解上的。“一种精神力量......最初将致病性的意念驱赶到联想之外,而现在则阻止它再回到记忆之中。癔症病人的‘不知道’实际是‘不愿意去知道’——一种可以或多或少意识到的不愿意,因此,治疗的任务就是战胜对联想的抵抗。”由此看来,形成症状以及阻碍症状的康复其实是同一个来源。那么,它到底来源于何处呢?
对于压抑的记忆、愿望和冲动会的分析发现,“这些愿望冲动与患者的其他愿望形成鲜明的对照,并被证明与人格中的伦理标准和审美标准格格不入。它们发生过短暂的冲突,这种内在冲突的结果是,把这种不可调和的愿望输入到意识中的念头成了压抑的牺牲品,并把与此相关的记忆一起排除在意外之外,并从此遗忘了。因此,与患者自我不相容的愿望是压抑的动机;患者的伦理标准和其他标准是压抑的力量”(《精神分析五讲》)。后来,随着弗洛伊德人格结构理论(本我、自我、超我)的建构,阻抗及压抑被认为是超我来主导,“压抑是超我的工作,或者由超我亲自实施压抑,或者由自我依其命令实行压抑。”(《精神分析新论》)
接受心理治疗必然是包含有痛苦的,特别是在改变的关键时刻,当必须要谈论一些不想说的情感和记忆时,往往会唤起羞耻、尴尬、内疚、担心等强烈的情感,这是来源于人格结构中超我的评判。是超我中的道德标准与理想化要求,将这些记忆、情感和冲动压抑下去,并成为阻碍它们意识化的力量。
“只要达到了最终的疗效,只要患者暂时的痛苦会换来长久的康复,那么没人会因为检查时所造成的不可避免的痛苦或手术所造成的各种反应而责怪医生。”因此,为了让自己康复,我们需要去承受超我的责难,谈论出那些压抑的心理成分。如果能够充分克服阻抗,让压抑的潜意识心理成分意识化,那么,收获是巨大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1、减少或消除心理症状。症状的主要伤害在于它本身所带来的心理消耗,以及对抗症状的进一步的消耗。而症状往往是未意识到的愿望、冲动的伪装满足,当压抑的愿望和冲动找到了更有效地满足途径,或者更能被理性所掌控之后,症状就没有了存在的土壤,症状所带来的痛苦也消失了,与症状作斗争的能量消耗也能得以释放。
2、让这些压抑的心理成分置于理性判断之下,释放那些用于压抑的心理能量。理性判断是一种成人心态,压抑是一种儿童心态,很多让儿童感到害怕的事物(如黑暗、陌生人、动物等),成人只是一笑置之。当一直被压抑的心理成分被理性知晓之后,往往也觉得不过如此,之前的大动干戈(压抑)完全是防卫过当。
3、被意识化的愿望和冲动更容易进入升华的途径。弗洛伊德指出:“早期未成熟的压抑使被压抑的本能不可能升华;去除了这种压抑,通往升华之路才重新畅通。”也就是说,对压抑愿望的意识化使升华性的满足成为可能(让它们转化为更有社会价值的目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压抑是一种硬碰硬的方式,代价颇大(如症状、抑制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而且自我没有得到发展。升华相当于是一种政治解决,相互妥协,求同存异,不需要拼个你死我活,从中取得了建设性的成就(本能的升华是人类文明得以发展的重要动力来源),本我的力量能为自我所用,自我也变得更有力量。
4、被压抑的心理成分意识化之后,能够解除一些没有必要的禁令(这些禁令往往来自于幼时形成的幼稚态度),以便允许自己得到一部分直接的满足。比如,一个过于压抑攻击性的人如果意识到了内在的攻击性,也许他会允许自己去适当表达(比如偶尔骂人,跟人吐槽等);一个过于压抑性欲的人如果不断地认识到自己的性幻想,也许会对这些欲望更为友好,愿意与人分享,并允许自己寻找满足的途径。
心理治疗中对阻抗的不断工作,其实也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的人格结构状态:改善与本我的关系,把本我的力量以升华的方式为自我所用;让超我变得有柔和,不再是一味的命令和禁止,而是能够有一定程度的宽容和弹性;一个增强的自我处理现实压力的能力也得到提升。一旦自我变得强壮了,有关外部世界的现实性焦虑、有关超我的道德性焦虑和有关本我中激情力量的神经症性焦虑,均会有所减缓,症状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