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疯狂的“绝地反击”令他摆脱PTSD和重度抑郁症!
最近,我与团队的小伙伴们回顾了一个数年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继发重度抑郁症的案例。2016年,我曾在公众号上分享过这个案例,当时我在文中称他为K先生。为了更便于阅读,在此称他为阿国。
阿国治疗后的状态非常好,病情未出现反复,家庭幸福,事业有成,可以说是非常成功的案例。
但其实,为阿国治疗的时候,我们对心理创伤的理解仍不深,治疗技术也处于雏形阶段。阿国的顺利康复虽然得益于我们的人性化心理干预,但也有其特殊性和偶然性,治疗策略甚至有一定的冒险性。
所以,我们不能因为治好了阿国就盲目地乐观、自大,如今,我们对于创伤的理解越来越深入,回顾这个案例,是加强反思、反省,从中吸取经验教训,从而更好地有助于患者康复。
以下为大家详细分享阿国的患病和治疗过程,以及我们现在的感悟。
01、不速之客
一天早晨,阿国家中的门铃响起,他打开门看到一位身材高大、魁梧壮实的陌生男子端着一箱大闸蟹。男子看到阿国,直勾勾地盯着他,毫不客气地质问他是谁。
阿国觉得非常奇怪,此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还粗鲁地问自己是谁。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克制地称自己是业主,请问对方有何贵干。
男子继续问,某某某(阿国的妻子的名字)是你的什么人!阿国脱口而出,是我老婆啊。那位男子一听,扔掉大闸蟹,抡起拳头往阿国的太阳穴打去,连续猛击好十几下,还用脚踢阿国下体,最后仓皇出逃。
陌生男子非常高大,阿国的个子则比较瘦小,他感到头上剧痛,一下子被打懵了,血液从鼻孔里流出来,瘫倒在地。阿国的妻子闻声赶来,急忙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称头部突受重创导致脑震荡。
等阿国身体初步恢复,内心平静下来后,阿国越想越起疑,便多次追问妻子。最后,妻子承认她曾经出轨,打人的男子正是她以前的情人。
图片来源于网络
这对阿国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一方面深爱的妻子出轨,他十分愤怒、痛苦;另一方面,他深爱着妻子,看到她内疚落泪的样子又十分不忍,更加不想家庭破碎;他内心十分煎熬、矛盾、痛苦万分。
雪上加霜的是,发生这件事以后,这名男子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发短信给阿国,辱骂羞辱他无能、软弱,声称要对他不客气,不断对他进行骚扰、人身攻击甚至是恐吓威胁。
自从被暴打以后,阿国的脑海里会不时闪回当时的情景,吓得直冒冷汗,经常做噩梦,警惕性非常高,甚至有被迫害感、被监视感,这是典型的创伤体验(急性应激障碍转化为创伤后应激障碍,即PTSD)。
面对男子不停的威胁和恐吓,阿国带着一家人从上海逃到了广州,甚至准备继续逃亡到澳洲。当时,阿国不仅患上了PTSD,而且已经出现重度抑郁症的症状,情绪极度低落,一度无法下床,近乎于亚木僵状态。
阿国的妻子非常内疚,劝他要去看病,而阿国也心有不甘,于是开始寻找治疗,他的妻子也积极陪伴他。一开始,阿国到暨南大学附属华侨医院的精神科就诊,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服用抗抑郁药怡诺思。服用一段时间后,阿国的情绪有所改善,一般情况下可以起床出门了。
但阿国的恐惧感仍存在,情绪仍然低落,自卑、退缩,PTSD的症状仍然明显,他也不太愿意与人交流,更多是通过微博渠道与外界沟通。而在这个过程中,那位男子仍然不断地威胁、恐吓、侮辱他,手段之卑劣无所不及。
02、绝地“反击”
在药物治疗效果达不到理想效果的情况下,阿国开始寻求心理治疗。一位微博好友向阿国推荐了我,说我在心理治疗方面比较专业,也比较人性化。
阿国来找我看病的时候,是2012年下半年,我还在武警广东总队医院担任心理科主任。
听了他的遭遇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继发抑郁症”,不过,我想阿国的经历固然是重大创伤,但他毕竟是成年人了,大多数人不会因此如此快速发展至重度抑郁症。他的认知和应对模式是否有不足?甚至以前有过类似的经历或病史?
我与阿国深入交谈,并询问他以往是否曾有过情绪低落、兴趣减少等抑郁症的症状并持续两周以上的经历。果然,他告知我,在高中和大学时因遭遇校园欺凌、人际关系冲突,有过两次较长时间情绪明显低落等的经历,不排除可诊断为抑郁症。
图片来源于网络
但阿国自我调整能力较强,之前两次抑郁发作他都靠自己的努力走出来了;可这次遇到重大打击后,一下子被击沉了,而且抑郁症状远比之前严重。这说明,从表面上看,他摆脱了以前的抑郁经历,但内心的创伤、认知和思维模式上的问题没有完全解决。
另外,他的弟弟也曾患过抑郁症,我更加认为他的心理障碍部分原因来自于不良的成长环境和家庭氛围。
了解了这一切后,我叮嘱他继续服用药物治疗,并且开始为他进行相应的心理干预。
当时,我对创伤的理解远远没有现在如此深入,心理干预技术远不如现在这么成熟、高效。我主要使用了认知行为疗法(CBT),但这与传统的CBT是有区别的。我们的认知行为治疗是帮助患者深入了解PTSD以及重度抑郁症形成的过程,加强对疾病和心理过程的自我觉察。
在这个过程中,我告诉阿国:“你康复后,你如今患病经历将会成为你的人生财富!”但阿国当时仍然悲观、消极,对我的话听不进去,不以为意。
我还为他进行了催眠下的放松治疗。当时的催眠还未达到深度,只达到了中度,目的在于缓解他的恐惧、焦虑、压抑等负性情绪。
我并没有为阿国进行催眠下的创伤修复,虽然那时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技术已有雏形,但主要由Lucy来实施,我并未深入了解。
经过一番治疗后,阿国的病情有进一步缓解,但那名男子的骚扰却还在继续、甚至变本加厉,令他十分苦恼,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也多次反复,始终摆脱不了这些负性情绪。
一次,阿国询问我:“何主任,那个畜生至今还在不断恐吓威胁羞辱我,我到底该不该反击呢?”
我问了阿国一句:“他是怎么样攻击你的?”
阿国马上从书包里拿出了iPAD,点击播放一段长达2小时的录音。那位男子言语之粗鄙粗暴,令我这个旁观者也难以忍受、甚至心生愤怒。我听了不到5分钟就叫停了。这名男子很可能也有较严重的心理问题。
阿国观察到我的情绪和反应,再次小心翼翼地问我:“何医生,我能反击吗?”
我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深入思考了一下,回答道:“为什么不能?面对这样的侮辱和恐吓,反击也是一种治疗!但一定要有勇有谋,讲究策略,而且一定以不能伤害自己为前提。”
一般来说,主流的心理咨询理论和方法认为,心理咨询师应保持客观、中立,面对来访者的现实矛盾时不应直接提供建议,更不能甚至插手干预;而应引导患者理性、客观地接纳或面对。
但那名男子极其粗鲁的语言和行为也让我极其反感和愤怒,实际上,其行为已经触犯法律,给阿国造成了重大精神伤害。如果我还固守所谓的心理咨询中立原则,这不但是对非法行为的纵容,也难以与阿国共情,更无法让阿国康复。
所以,我支持阿国依法依规、有理有据地开始实施反击!
在得到了我的理解和支持以后,阿国非常开心,内心有了勇气和斗志,开始了他的“绝地大反击”计划。
阿国搜集到了那名男子的部分信息,在微博上详细地披露了他的暴行和恐吓、侮辱等行为。
他将压抑许久的恐惧、愤怒、羞辱等怒火转换成反击的动力,疯狂地反击,频繁地发微博、更新,不断地“艾特”当地的派出所、微博大V、媒体、律师和相关机构,希望引起重视。
没想到,这件事很快就在微博上传播开来,成了一个“小热点”。当地派出所在社会压力之下,采取了调查和干预措施,警告男子不能再对阿国实施恐吓和骚扰;还有另外几名女性也站出来,在网上揭露被这名男子欺骗感情。男子的劣迹传遍了所在的行业,单位把他辞退了。
后来,那名男子请来了律师。这名律师多次警告阿国停止在网上发布信息,不然就起诉;他还得知我是阿国的医生,在微博上私信我,警告我阻止阿国的反击行为,否则连带我也一起起诉。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道:欢迎来起诉我!你身为律师,目前最重要的是督促当事者去反省他的行为,而不是纵容他。
最终,在阿国的连续反击下,那名男子最终服软了,放低姿态向阿国求饶。我也提醒阿国,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走极端,可以停止反击行动了。可想而知,阿国那时多么有成就感!病已经好了一大半!
最后,阿国警告那名男子不要再来骚扰他们一家的生活,男子从此从阿国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这事情终于告一段落。
这场成功的绝地大反击,对于阿国来说是一次绝佳的治疗,再加上在这个过程中我持续为他做心理干预和无条件地支持,PTSD和抑郁症的绝大部分症状迅速消失了。
03、感情修复
可是,更深层次的问题还没解决——他和妻子的关系问题。在跟他们接触的过程中,我能感受到两人的感情很深,但他的爱人却婚内出轨,其中必有缘由。
跟阿国深入交流后我得知,他的父母关系不良,他没有从父母身上学会如何跟自己的另一半良好地沟通。
而且,阿国出生农村,一路奋斗成为硕士、公司高管;虽然拼搏力十足,但不太了解女性的心理特点和感情需求,有点儿“书呆子”。在夫妻相处中,他只是一味地拼命工作赚钱,让妻子得到物质上的满足,却不明白他妻子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图片来源于网络
而阿国的妻子是一位很有主见、追求浪漫的现代女性,却长期面对一个不善言辞、不善解人意的“工作狂”丈夫,她感觉这样的生活十分枯燥,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我为阿国分析了这一切,劝导他不要以受害者的身份去看待妻子,也应加强自我反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也是一名丈夫,我以自己的切身经验与他分享心得:女性对生活细节比较在意,非常希望被她所爱的人理解与重视,更希望对方能够及时向自己表达感情和爱慕等。
在与阿国的妻子沟通时,我也引导她不必过于自责。我建议她,可更主动地表达自己的诉求和情感,而不是一直让丈夫“猜谜”。我还给她推荐了一些婚姻和感情方面的书籍,她看了之后很有感触,也开始自我改变。
我甚至还把自己在青少年精神心理障碍领域的工作心得分享给他们,让他们夫妻俩更好地以智慧的方式教育他们可爱的孩子。
04、案例反思
阿国的治疗已经结束近7年了,他们的情况一直很好。夫妻俩的感情日渐升温,日子过得平顺幸福,还经常一起参加公益活动;他们的孩子也心身健康地成长。阿国在一家跨国公司担任高管,可谓真正的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图片来源于网络
而且,阿国的内心也变得更加强大、通达,甚至懂得利用自己的感悟去帮助别人。他告诉我,曾经有一名下属有明显的抑郁情绪,似乎有点抑郁症的迹象,向他提出辞职;旁人认为只是普通的职场倦怠,只是象征性的关心了一下。
但阿国有亲身经历,对此非常敏锐,他多次找这位下属推心置腹地沟通,诚恳地倾听,提供自己的建议,帮助他渡过了难关。这位下属非常感动,也留了下来。
这时,阿国才意识到他曾经的痛苦经历变成了人生财富。前年,我们见面,他请我吃饭的时候告知我:“何主任,你以前对我说,当我康复后,患病经历将会成为我的人生财富,我当时深受疾病的折磨,痛苦得要命,根本没听进去,还以为你给我灌心灵鸡汤。如今我懂了,真是应验了你讲的话!”
其实,人生那么长,暂时的失意、打击甚至失败都只是过程,并不是结果;世事的好坏不是绝对的,关键在于积极应对的方法和心态。如果应对得当,懂得转化,坏事也能变成好事,成为宝贵的人生财富!
这个理念不仅可用于鼓励阿国或其他精神心理障碍的患者,对我们所有人而言,都是值得秉承一生的理念。
所以,请广大患者及家属一定不要过于悲观、焦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以积极、开放的态度对待精神心理障碍,更有利于病情康复。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不过,这个案例也让我有所反思。
我用“疯狂”这个词形容阿国当初的反击,这并不夸张。因为被欺压太久了,他几乎没日没夜地扑在互联网上,不断更新消息,知道反击有进展后非常兴奋。
如果基于表面症状,再加上他此前有重度抑郁症,不排除传统的精神科医生会把他诊断为双相障碍,归结于“重性精神病”的范畴。那么他的所作所言就可能会被当成“精神病”的症状,相关机构对他的信任可能大打折扣,甚至可能被对方反咬一口。
但我认为,阿国首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随后继发了重度抑郁症,而他早年的类似于抑郁症的经历则加快加重了他的抑郁症发作。
我与阿国最近的聊天记录
至于当时的疯狂反击状态并不是病态的情绪,更不是躁狂发作,而是将压抑已久的愤怒、屈辱等强烈的负性情绪转化为积极的反击行动,更是一次自我疗愈。
阿国的行为与我之前曾撰文分析过的“崔永元举报‘阴阳合同’事件”十分相似。崔永元被冯小刚等人激怒后,不断公开发表言论、证据进行反击,这也是一种自我修复创伤的方式。
而且,原来的阿国有一个性格弱点,他比较内敛,遇到强势的一方时总偏向于忍让,学生时代还遭受校园欺凌,经历过叠加性心理创伤,应对挫折和打击的模式偏消极,因此两度可能罹患抑郁症。
当时,我们没有为他进行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因此我一直有所顾虑,担心他遇到别的重大打击可能复发。
幸好,我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虽然现在还有一点儿PTSD的闪回症状,但是早已经无碍生活和工作,我也给他提出了进一步自我疗愈的建议。我想,这可能是因为那次绝地大反击让他获得了极大的成就感,自信心大幅度增强,并重建了一种积极面对挫折的应对模式。
不过,这种方式并不适合所有PTSD或抑郁症患者,对于大多因遭受过伤害而罹患精神心理障碍的患者来说,未必有条件进行反击。
而且,阿国的经历在网上被广泛传播,引起了相关方面的重视,才令那名男子知难而退。可如果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情况,事态也有可能完全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所以,阿国的成功反击有一定的偶然因素,甚至可以说剑走偏锋,在临床中不宜直接借鉴。
再则,我们在临床实践中面对大部分患者的叠加性心理创伤时,并不能“反击”。比如,很多青少年患者的部分心理创伤来源于父母,当初的父母处于无知甚至愚昧状态,对孩子造成过伤害,但我们也要承认,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所以,我们决不能让孩子去“反击”父母。
所以,在临床实践中,我们通过深度催眠下的创伤修复(TPTIH)为孩子修复创伤,化解他们对父母的仇恨,更加理性看待父母过去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对父母进行心理干预,督促他们加强自我反省并向孩子真诚道歉,不断提升,将对孩子“盲目的爱”转化为“觉悟的爱”。
我一直强调,心理创伤的修复有多种,我们的深度催眠下创伤修复技术只是其中一种,相对来说比较高效、深入、彻底,但也不能包打天下。目前来说,还在技术不断迭代阶段,短时间内尚无法大规模复制和推广。
阿国在我的支持下,找到了合适于他自己的创伤修复方式。我相信,如果其他患者家庭、尤其是家长能努力保持开放、积极的心态,看到问题的根源和本质,通过持之以恒的自我觉察、反省和改变,也能慢慢地修复孩子的心理创伤!甚至,最终让这段人生的经历成为孩子的人生财富!
(本文来源公号:晴日心身医疗,未经允许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