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航3U8633劫后余生:好比一辆特斯拉变成手扶拖拉机
5月14日,从重庆飞往拉萨的四川航空3U8633次航班在成都区域巡航时,右座前风挡玻璃破裂脱落,随后飞机备降成都双流国际机场,乘客陆续走下飞机 图 / 乘客樊爱华提供
川航3U8633 劫后余生 | 一种关注
仍有未知在等待他们,是一种幸运
梦 醒
5月12日夜里,陈崇芳做了一个梦。鹅毛大雪从空中飘落,一朵一朵,掉到她的身上。她伸手去接,一口气竟吹到了别人头上,“看着就像戴孝一样。”她猛然惊醒,摸出手机搜索,“解梦”网页写着,“梦见身上的雪花或残雪不掉落,预示不久会有丧事或重大变故灾难发生”,“打算出门的人梦见大雪满地,建议延后几天再出行”……
一周前,陈崇芳买好了川航3U8633重庆飞拉萨的机票。
同行的还有表侄女丁雁和三姐陈崇淑,她们准备到拉萨开个川菜馆,找好铺子就立马开张。陈崇芳想着自己的梦一向很准,睡不着。早上不到7点半,她推门而出,一句“我走了”说得很重。老公感到异样,但也没说什么,怕忌讳。
坐上成都开往重庆的动车,陈崇芳仍有些惴惴不安,想着是否要改期。直到妈妈打来电话,说舅舅病死了。她以为梦里预示的灾难这就过去了。她决定放下心事。三姐快50岁了还没坐过飞机呢,她平时跑公路客运,这会儿正碰上修路,难得休息,可以拉上她去拉萨一起耍耍。
四川隆昌的小艾也是第一次坐飞机。老公曾世彬去西藏阿里做建筑工,同行的还有十多个老乡,她是唯一的女人,跟去帮他们做饭。重庆到拉萨这趟航班,包工老板买的票,其他人都飞过好几次了。要不是前年修房子,前夫卷了钱赌博、欠下20万巨债,小艾不会和现在的老公交往,自然也就不会有这趟西藏行。她想,自己在西宁呆过,高原反应不算什么。
13日傍晚到了机场附近的旅馆,他们走了好几里路,找到一个川菜馆。男人们喝酒吃肉践行,人均花了80元。吃着25元一斤的水煮鱼,小艾开心不起来,她本想坐到一边吃碗面,但老公拉不下这个脸。出门前妈妈拉着他俩说,在外有钱也要想着没钱的时候。
为钱的事,她少不了跟老公吵架。回到旅馆,她的眼睛生涩地发疼。老公抱着五瓶矿泉水进来了,她埋怨他又浪费钱,谁知他说是库房“顺”来的,令她更为不安。每次出门她总是睡不好,迷迷糊糊1点多就醒了。她设置好的闹钟到凌晨3点半才会响。
周诗鲤是凌晨4点起床的。前一天下午,他本该登上另一趟航班。在广州做电子产品销售的他,负责西藏区域业务。这次差不多是第十次飞拉萨了,他竟然跑错了航站楼。没赶上飞机,只得改签次日最早6点05的航班,还能赶上中午前到拉萨。他在重庆的网吧消磨了大半日,清晨昏昏沉沉走进客舱,在12E坐下,只想吃点东西赶紧补个觉。
天色还早,陈崇芳感到客舱里有点死气沉沉。小艾则有点失望,飞机没有她想象的大。她和老公分别在14D和15D前后两个位子坐下。陈崇芳从他们身后的16D,换到了丁雁坐的17排。怕19排的三姐第一次坐飞机害怕,两人又费劲一起换到19排。
三人并排,趁着起飞前,“臭美”来张自拍合影,心情好多了。丁雁大大咧咧惯了,“三姨别怕没事,我买的保险是百万身价,飞机出事赔价500万,开汽车出事赔价200万……”陈崇芳听着不舒服,没作声。
坐在靠近安全出口一排中间位置的火锅大厨吴生,从广州回重庆探亲时,偶然碰到一位在西藏拉萨做火锅的朋友,此行准备去他那帮把手。买飞机票时,他头一回加购了一份保险。事后,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不知当时是怎么想的。
绝 望
川航机长刘传健睡在公司。和往常一样,他按时进入准备室工作。第二机长梁鹏拿给他与前台沟通的资料。进入驾驶舱后,按惯例对飞机内外部进行检查,没有问题。
上午6点26分,这架川航注册号B-6419的空客A319飞机,载着119名旅客和9名机组人员,从重庆江北机场起飞。16分钟后,飞机飞行高度达到9800米(约32100英尺),进入成都区域。
天气非常好。刘传健心情轻松,感到完成今天的飞行任务将是非常愉悦的一件事。
三姐人胖,解了安全带,陈崇芳发现后,给她重新系了两次。用早餐前,陈崇芳去了趟洗手间。飞机颠簸了两次,她知道这是气流影响,没觉得害怕。回到位子上,她吃了一小袋甜瓜,空姐又给她夹了个热玉米。
刚咬了一小口,听到“蹦”的一声,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反应就是勾住身边三姐和侄女的胳膊。她紧紧闭上眼睛,再睁开,意识到这不是梦。
有人哭了起来,有人叫出了声,“我们要死了。”所有人心里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完了完了。
这时是7点08分。驾驶舱内,机长刘传健此前先是听到一下爆米花般的爆裂声,转头一看右侧风挡玻璃出现了网状裂纹。他第一反应是用手指轻轻摸一下,有些割手,一定是里层坏了。这意味着飞机承受力下降,可能发生故障。
刘传建毕业于空军第二飞行学院,是A320机型B类教员,学员淘汰率接近80%。风挡玻璃爆裂是训练科目之一,他对操作程序并不陌生。但以飞机目前的高度和时速,决不能掉以轻心。
“风挡裂了,我申请下高度,备降成都……”刘传健抓起话筒向地面空管部门报告。他同时弯了下右手食指,给副驾驶徐瑞辰比了“7”的手势,让他发出一个7700遇险信号。话音刚落不到一秒,一声巨响,整块玻璃被吸出舱外。
刘传健睁开眼,没有系肩带的徐瑞辰,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全靠腿部安全带固定。刘传健试图去抓却抓不到,他当时心里也喊,“完了,完了。”
玻璃爆炸瞬间冲击力,相当于一块玻璃上放了一台大型SUV汽车。玻璃碎片划伤了徐瑞辰的面部和手,上衣被撕裂成条缕。20秒后,没了内外压差,徐瑞辰才顺风爬了进来。
狂风灌入驾驶舱,温度骤降至零下40度,气压仅有地面的1/4,飞行员个个身体被吹得扭曲变形,耳膜甚至有破裂危险。
像这样身处9800米的高空,普通人30秒就会意识模糊。
整架飞机开始剧烈抖动,刘传健看不清仪表盘,只知道下行速度在不断增加。控制自动驾驶的FCU(飞行控制组件)面板被吹翻,许多飞行仪表失灵。好比一辆特斯拉变成手扶拖拉机,他不确定表述信息是否正确,空速一直在增加。两个屏幕显示,满满的全是故障。
留给刘传健的反应时间以秒计数——右手别扭地去拿左侧的氧气面罩,但在强气流冲击下没法拿起来戴上;注意力全在左手,握住驾驶杆,收光油门,努力控制飞机姿态。
驾驶舱门被气流撞开几次,乘务员赶紧去关上。风呼呼地涌进客舱,灯光骤灭,噪声淹没了所有空间。黄色氧气面罩弹落在每个人面前。坐电梯都会晕的小艾彻底懵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该怎么办,使劲捞也没捞下来。后座的曾世彬急了,迅速解开安全带,站起身帮她戴上面罩。“幸好我老公没跟我说怎么回事,一说飞机出故障,那只有死了,我肯定就吓哭了。”
行李掉落,餐盒翻飞,客舱内瞬间一片狼藉 图 / 乘客樊爱华提供
行李掉落,餐盒翻飞,客舱内瞬间一片狼藉。事后,小艾才感到庆幸,自己没有按本意选择南瓜粥,她怕烫伤自己或别人。空姐周彦雯当时还在分发餐盒,被失去控制的餐车撞了腰,跌在地上。两边的乘客扶起她。陈崇芳瞥到,有一个瞬间,她和对面的空姐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陈崇芳看到的只有绝望。
遗 书
听到巨响,担心机长和副驾驶失能,正在客舱休息的第二机长梁鹏立刻走进驾驶舱。他看到飞机正带着坡度转弯,下边都是山。帮机长戴上氧气面罩后,他在位子上坐好,系上安全带,拿出电子飞行包,告知机长拉萨的失压程序,帮助他导航。
客舱氧气面罩一般可供氧约15分钟,飞行员必须尽快将飞机下降到安全高度,即无需额外供氧的10000英尺以下。要是飞机没有晚点21分钟,在青藏高原的层山叠峦中,最低高度必须保持在24000英尺,机组成员将很难支撑到掉头出山,结局无法想象。万幸,他们现在还在青藏高原与成都平原交界的东南边缘。
“当时仪表指示时速相当于800公里左右,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过了一段听到全是噪音。(机组成员之间)只能靠手势在交流,没有办法和旅客沟通……第一时间非常恐惧,飞机完全可以控制了,就不恐惧了。”刘传健说,他用了五分钟左右将飞机控制到稳定状态,之后才逐渐感到冷,短袖制服下的双臂和手指几近冻僵。凭借13660小时的总飞行时间、该航线上百次的飞行经验,他戴着墨镜,顶着刺眼的逆光,成功返航回到成都平原,在高空划出一道“勺子形”轨迹。
四分钟内,飞机从32000英尺降到24000英尺。又过了五分钟,飞机继续下降,直至10000英尺以下。刘传健一直在纠结,选择怎样的下降速度。尽快下降高度,机组成员受的冲击力就更大;如果慢一些,他们要在严寒、缺氧的环境下坚持更久。刘传健选择了适中的方案,保证机组安全。
飞行状态稳定后,刘传健继续操纵飞机,一刻都不松手。虽然心里感觉“安全多了”,但每做一个动作,他都仍然非常纠结,可用可不用的设备也坚决不用,“我就生怕它因为故障造成飞机姿态的变化,如果姿态无法控制,所有的安全,前面的工作都白费了。”
客舱内,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能否脱险。除了乘务员的喊话,“请相信我们,机组人员有能力让大家安全着地”,乘客们陷入一片死寂。
十年前,陈崇芳正在成都金花镇上开面馆,离双流机场不远。地震时,“听到轰轰的声音,还以为是飞机掉下来,把房子给拱了。”此前一晚,她也做了一个不祥的梦,她上了一辆公交车,跟着又有很多人抬着猪笼上来。就像救护车一样,它是从后面开门的。
陈崇芳从没想象过飞机直往下掉是什么感觉,“一层一层下倒不害怕,这次是直下。我们三个人三只手紧紧叠在一起,另一只手抓紧扶手,手心里全是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