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护士的母亲们:她先是护士,然后才是母亲

文 / 弁庆柱
2020-12-18 09:16

卫健委数据显示,我国护士总数超过400万。如果说医生在探索整个生命健康的天花板,那护士就是在为生命夯实最坚固的基础。

在外界看来,医护工作者高薪、稳定,但几乎没人去深入调查过他们的生活状态。刨除工作压力大、晋升难、猝死、暴力伤医…他们也在承受着许多来自生活的压力。护士服下的她们,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普通人。在儿童医院四名护士的身上,护士和母亲,有一种奇妙的融合。

七点半到九点的儿童医院门诊大厅,是一天当中的高峰期,排队扫码和测量体温的队伍向外延伸出去,一个瘦弱的身影被人头攒动的家长吞没。

她叫陈娟,30岁,今年是她当护士的第十年。

这样的画面每天都在上演。“一上午要看八百多个号。”也就意味着,陈娟要在三四个小时内,不停重复地问着:孩子发不发烧,咳嗽吗,什么时候咳嗽的,有没有去过外地。

在这里,她见过各种各样的妈妈,伴随着上上下下的脚步声,没有人有一点要暂停的意思。

有人慌张地问询、有人焦急地催促、还有人呵斥和指责,“做了妈妈之后,才更懂那些焦急看病的家长。好像变得更温柔了。”尤其是面对孩子,陈娟更是轻声细语。

抵触,是孩子们最普遍的情绪,更多的,是不适应的恐惧和啼哭,还有一些大孩子不分场合的喊叫。陈娟像对自己的宝宝那样,一边温柔、耐心地安抚他们的情绪,测量体温,一边暗中从面色、神情、生命体征来观察病情,来准确了解孩子的真实感受。

忙碌让她没有办法分神,一点儿想孩子的空隙都没有。几个月前,陈娟的孩子刚刚出生,现在,还处在哺乳期。她没法像别的妈妈一样享受安逸与呵护,甚至,整个上午都挤不出时间吸奶。

一天下来,小腿酸胀不已,她硬是熬着,等到人少了,她才坐下来歇会儿补充体力。

几个小时过去,门诊台的人流少了许多,陈娟又来到二级分诊台。“没有精力去照顾我的宝宝,只能请了阿姨。”陈娟摘下口罩,是一张素面朝天,略带疲倦的脸。她的宝宝,此刻也许正在睡熟。

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冬日的冷气,她又赶忙带上口罩,忙碌起来。

远处有个带着玩具的孩子,笑得极开心。跟在后面的,是他的妈妈。陈娟想着,“照顾好别人的宝宝,也很重要”。

病房和护理站之间的这条小道,唐霞每天都要来回走动上百次。这里的一切她都熟悉,右边是普通新生儿科,左边是NICU,18年了,她扎根在这里。

唐霞习惯了啼哭声。清晰有力的、和一些在二十多周就早早离开子宫诞生的婴儿,发出的微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只要一响起,唐霞的脚步就不由地快了起来。

面前的是一个27周的早产女孩,她是那么轻,又那么小,透红的脚丫,强有力的心脏在跳动。注视着她,好像会不由得变得温柔起来。

唐霞快速洗手消毒,熟练地喂起了奶。她一边观察婴儿是否呛奶呕吐,一边还要竖起耳朵留意起其他小家伙的动静。最多的时候,唐霞要同时负责十几个婴儿。

每天喂8餐,定时定量,个别的小淘气胃口太好,没到时间吃奶就哭闹,有时候这边刚吃完,那边就要忙着换尿片,这边刚换好尿片,那边又要打营养液,孩子没有固定的作息,唐霞自然也没有。

在NICU,没有超强的记忆是不行的。哪一床需要配什么药,所用的药物剂量、微量注射泵的注入速度,唐霞的脑子里有精确的系统。这边推完了药,她又走到另一边,盯着心电监护仪是否有异常变化。

除了繁琐的日常,NICU还承担着新生儿转运的工作。一个电话打来,唐霞来不及多想,立马呼叫值班医生,迅速配合打开转运床架,准备出院救人。

唐霞天生就喜欢孩子。她说:“从憧憬他们的诞生,到照顾他们,我有一种成就感和使命感。”曾经她也遇到过没有抢救过来的孩子,“那是一个600g重的女婴,她走了我难过了好久,多可惜的一条生命。”

唐霞的丈夫是名医生,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爱。唐霞有个刚上初一的儿子,她说会给孩子讲述病房里的种种,一些惊心动魄,一些死里逃生,还有更多的,是原本孱弱的生命是如何努力活下来的,唐霞很幸福,因为儿子说,我以我的妈妈为骄傲。

还未走近,王珏的大嗓门就从病房里传了出来。今年41岁的她,从输液室到急诊科、又到小儿外科,最终成为了一名省级骨科护理的专科护士。20年过去了,她似乎还和刚入职时一样,坚毅、热情。

病房里的几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跟着她做手部弯曲和伸展的练习,她一边卖力演示动作,一边透过厚厚的镜片去捕捉每个男孩儿的抓握力度。

这套手指保健操,是她入行后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百个患者,有一百种骨折的情况,怎么根据不同类型的骨折,设计不同的动作恢复,她有着一股钻研的劲儿。“就是想着法子,怎么让孩子尽快好起来!”

对付孩子,她是刚柔并济的。她说自己像个严厉的老师,督促他们休息,禁止他们玩手机,不自觉地声音就高了八度,最调皮的孩子也服服帖帖;可她又像个温柔的妈妈,一遍遍地叮嘱,不厌其烦,孩子们也愿意和她亲近。

有些家长心疼孩子,不忍心看他们在复健过程中抹泪叫喊,有的急起来还会冲着护士发火。往往在这个时候,王珏直来直去,绝不黏黏糊糊,欲言又止,她必须花时间慢慢说服家长相信他们。

只是对于自己的孩子,她却有些苦涩。“儿子九岁了,我没怎么管过,女儿六岁,她开始学跳舞了,每天回家训练都要大人在一旁辅助。”说到这里,她带着歉疚的语气:“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我几乎没有接送孩子上下学过。”

身为科室里的带教老师,几乎每项工作都少不了她的参与,“每天等孩子睡了,可能还要忙工作,还要想想还有没有要传达的通知?今天的工作哪里做得不够?该如何改进?”想到孩子,她觉得自己很幸福,只是亏欠了他们许多。

明年,赵晓燕就满45岁了,从儿童医院1996年成立,她在这里整整呆了24年。

如果说新生儿科里常充满着喜悦和悸动,那SICU(外科系统的重症监护)里,常给人带来的是人世间最无奈又最难以启齿的情愫。因为在这里的孩子,常常更让人心疼。

“这是个双胞胎的早产儿,送来的时候腹胀严重,小肠整个扭了720度。”赵晓燕握住了她的手,眼里满满的心疼,“六七十公分的肠子都被切掉了”。刚开始每次只能喂2~3ml奶,现在每次可以吃到55ml,体重也明显增加了。

一看到赵晓燕走过来,“童童”(化名)就跃跃欲试地将手伸出去,紧紧攥住了她。一笑,咧开长了八颗小门牙的大嘴。他是个福利院的孩子,赵晓燕要做的,不仅仅是治病。陪着他,鼓励他,安慰他,给他从小就不曾拥有过的母爱。

因为SICU的孩子们病情特殊,这里的温度始终保持在24度左右。为了工作方便,赵晓燕和其他护士都衣着单薄,除了轮流吃饭上厕所,基本不外出。

这些年,在流水线一样的班次里,她为抢救成功,转入普通病房的孩子而欣慰,见证过她朝夕相处的孩子在生死线上的挣扎,也目睹过母子阴阳隔离的悲痛,常常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的妈妈。

对于这里的每个孩子,病情如何变化、是什么样的性格、喜欢什么样的玩具、每天在什么时候会哭闹,她都记在心里。可她儿子的,她好像却有些模糊。有时候她觉得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儿子已经高一了。

赵晓燕说,她错过了孩子的成长,可他现在也长大了。在SICU里的孩子们可能更需要她。

横跨两个系统的女性,她们是跟病人接触最多的人,也是所有医嘱执行的主力军,于她们而言,患者与孩子,都是她们的牵挂。

“半夜醒来不见妈妈大哭”“放学到医院找妈妈”“寒暑假被‘丢’到各个亲戚家”“过年过节,妈妈很少在家吃饭”…这些也许是她们身后最常听到的声音,但在她们的孩子眼中,妈妈是“闪着光环的”。

责任、忙碌、专注,支撑她们的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就是每一个习以为常的班次里的责任,面对每一名患者时抱有的爱与仁心。每个在生活中被忽略的细节被轻轻展开,有时再平常不过的一件事,都会让人热泪盈眶。

生与死,爱与愁,责任与家庭,每一天都在这里上演。当生命战线上的警报来临,她们先把护士作为第一要素,其次才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