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子宫

文 / Nikki随笔记
2019-03-13 14:04

我的母亲是最传统的那种女人,既是传统的母亲,又是传统的女人。

母亲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少女时代随着外公婆到北上做服装生意,在火车上临时学了几句普通话,成了北京动物园市场的服装铺子里年轻的精明女人。然而几年后到了年纪,母亲又回到了闽南这块土地。母亲从没有谈过恋爱,只是和父亲“对看”(闽南语义相亲)了几回,便成了父亲的媳妇,成了乡村里的一名媳妇。

此时是20世纪末,乡村里的田地的确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厂房一栋栋盖了起来,烟囱一根根立了起来,食品市场的店面一件件开了张,私营企业发展逐渐成就了村庄里的热闹景象,企业潮同样涌向了我的家族。是的,我说的是“家族”,闽南的传统如此,宗族力量的集聚,想必读者您是早有耳闻的,不但如此,家族纽带的坚韧更是不容小觑。可以这样说,爷爷的七个孩子中,除了远嫁的两个女儿,其余全在这小小的食品市场里开起了店面,一家连着一家,足以担起“食品大家”的名号。而我的母亲也就“理所当然”成为了父亲的助手,传统的“夫唱妇随”连改头换面也懒得。事实上,这并不少见,我的大伯母、二伯母、以及四个姑姑也全都是这样的,生活和工作连成一体,她们都是全能型的“老板娘”。

我们的族人生活在一起,日日夜夜,眼睛连在一起,嘴巴也连在一起。乡村里的生活像一道密不透风的网,网住母亲年轻的岁月。我是家中第一个孩子,女儿。七年后,母亲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女儿。

母亲的子宫


母亲孕期内高血压,为了保住这个幼小的生命,她提早住进了医院治疗,孕期的不适和病痛并没有打倒母亲,因为大家指着她的肚子告诉她“肚子尖尖,生下的铁定是男孩”,母亲隔着尖尖的肚皮,微笑着抚摸着这个幼小的生命,悄悄准备好了给男娃娃穿的小虎鞋。但尖尖的肚皮在第八个月消了下去——母亲不得不选择了早产,新生的妹妹被送进了保温箱。乡里邻里瞅着妹妹,噤了声,爷爷连上医院探望一面也不肯。我是在妹妹出生后一个月见到她们的,坐着月子的母亲实在是臭烘烘,每日只以生姜水洗漱,我问母亲为什么,她轻轻摇晃着妹妹入睡,“哪有什么为什么,祖祖辈辈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来探望新生儿的人并不多,干妈来了回,低声安慰着躺在床上的母亲,我道不明母亲脸上的神色,苦笑?或许还算不上笑,只是淡淡的,看不出是悲是喜。好在母亲善隐忍,在我的父亲面前,在我的族人面前,在地虽小而实繁复庞大的乡村面前,她轻轻地说“女儿也很好”,把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心疼和愧疚融入了最丰盈的爱中——我的妹妹,享受了母亲完整的爱。然而我讨厌极了母亲的隐忍,什么我的母亲需要承受这些无理由的压力?为什么是子宫来为新生儿的性别做辩护?能够提供Y染色体的明明是父亲!我为我的妹妹感到悲哀,尤其是某些自以为是的“亲戚”在时年尚小的她面前提及类似“要是当初是个男孩......”的字眼时,我感到愤怒,为什么要对一个娇嫩的小女孩灌输“女孩并不是一个好性别”的性别意识?

母亲的隐忍到了第三年,我的小弟弟出生了,母亲的子宫终于完成了任务。家门口的鞭炮响了一个早上,凡是滋补一类的:鸡、鸭、鱼、兔、鸽子,都往家中送来,笼子堆满了整个阳台。紧接着就是新生儿十四日的宴请、满月的宴请——家中,可真是热闹非凡。

此后我的母亲再没有了生活,三个孩子成了她的全部,没有旅行、没有工作、更别提平常大小的宴会和祭祀活动,以“照看孩子”为由都推了罢了。母亲不是笼子里的鸟,鸟儿开了门窗还要飞出去的,但母亲愿意将自己的活动范围局限于小小的套房之中,在小小的套房之中,花长长的时间烹饪适宜小孩子吃的糊食,短短的一天中为弟弟爬行的地板拖上五次地。

母亲患了产后抑郁。有一次母亲指着外公床边的一瓶药,告诉我医生也给她开了同样的药,那药一吃完就只能沉沉地犯困,老是睡不醒似的。我顿时哑然,那药是开给中风瘫痪在床的外公的镇定药,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恐惧,第一次感到生命远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第一次感到“母亲”或许不是一个好角色。

人们常说“为母则刚”,女人似乎从带有“子宫”的那一刻起就被附上了使命,“伟大的母亲们”为下一代,甚至下一代的下一代倾尽心血,人们管这叫“无私”、“母性”,但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牺牲”,可惜子宫不会说话,否则她一定要对“多子多福”提出控诉。在我十字出头的年纪里,我对于性别有了隐约而独特的感受,这样的感受来源于我最亲爱也最痛恨的故乡。在传统的乡土之间,女人的子宫像是一副工具,生育才是性的目的,文学中性的愉悦和所谓爱情的果实去哪儿了呢?我感到巨大的失落。

生而为子女,我并不希望我的母亲被迫“刚强”、牺牲掉自我和生活。在我所理想的状态中,我和我的母亲是处于对话中的单独个体。她是创造者,也是被创造者。她赋予了我的生命,同时也是我赋予了她做母亲的资格。台湾艺术家汪晓青在接受《人物》采访时说到:“做母亲的这18年——他终于成长为他,而我依然是我。”也许我的想法并不成熟,但我想“母亲”这二字对于一个女性而言,应该是在和子女的交互中的一种成长,不是“牺牲”,更非牢笼。

如今母亲因病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属于肉身上传统的一部分切除了。然而精神上的传统怎样切除呢?女人的子宫不会说话,可是女人得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