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宫，乃迷宫｜深夜诊室⑥

本文为地平线“深夜诊室”系列原创第⑥篇

文｜赵娅君

来源｜地平线工作室（ID:dpx-story）

蔡姐是离婚以后才调来急诊室的，具体时间应该是在2000年的六月。

急诊室虽然忙，但大部分都是来了就走或直接住院的快活儿，不用天天烦躁写病例交班，而且奖金又多，在医院里算是不错的科室。平常人想来，总要走些门路。听说蔡姐是主任钦点，大家自然心中有数，刮目相看。

蔡姐是个漂亮的女人，三十出头的年纪，衣着考究，举止优雅，说话也是细声慢气，对患者和同事总是带着三分微笑。这样的蔡姐很容易就把人们的兴趣集中到一个问题上——她怎么会离婚？或者说是，什么样的男人会愿意放弃这样的妻子？

答案很快揭晓，蔡姐有病，很严重的功血——全称为功能性子宫出血，这病很常见，也没什么致命伤，有些女患者在婚后或者孕后还会自我痊愈。可蔡姐中了头奖，她的功血是因为黄体功能障碍导致的，说白了就是她的大姨妈每个月要来30天，只有量多量少之分，全年无休。根本没有怀孕的可能，更别说自我修复了。

婚前蔡姐就跟前夫如实交代了病情。前夫通情达理，有病可以治，人好就能过一辈子。蔡姐感动万分，哪还管什么房子车子票子，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一生所靠，流着泪戴上婚戒。

婚后的日子大同小异，蔡姐人美手勤快，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餐桌上每天都有不同花样的佳肴，前夫的衬衫西裤熨烫的笔管条直。享受在蔡姐的呵护里，前夫很快发福。

可前夫不快乐，原因还是蔡姐的病，身上的病和心里的病。

蔡姐心里挥之不去的心病就是她很想要一个孩子，她固执的认定，作为一个女人，只有生了孩子当上妈妈，人生才算完整。平日里人淡如菊的蔡姐，每次见到婴儿都难以自持热泪盈眶。她看着每一个孩子的目光，都有难以抑制的喜爱。

蔡姐回到家，眼巴巴的看着前夫，我们一定要有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前夫倒是淡然，有没有孩子无所谓，如果有当然也好。蔡姐马上点头，你要支持我。前夫笑了，当然、一定，你想怎么做？蔡姐早就想明白了，首先，他们要停止夫妻生活，因为她要养病，不能在月经期间进行，以免不卫生引起炎症。前夫傻眼，对于蔡姐来说，有什么时候是她非月经期？那是不是说，两人以后都不能在一起。蔡姐眼泪汪汪，坚持一下吧，等我用了激素，止血，排卵……我们有了孩子，你想怎么样都行。前夫点了头。蔡姐欣慰，到底是嫁对了人。

接下来的日子，蔡姐在本院最好的妇产科主任的帮助下制定了治疗计划，虽然连主任都说，希望渺茫，你是何苦。蔡姐笑着说，能生个孩子，做个完整的女人，我不怕苦。主任劝不服蔡姐，给她开了激素，止血针，监控排卵期……蔡姐盯紧了化验单上的数字，推开了数次因为控制不住欲望而走到床边的前夫。她说现在不行，还不行，总不行。

半年过去，前夫搬到了客房。又过去三个月，前夫很少回家，就算回来，也是酒气熏天。蔡姐从不指责前夫，任劳任怨的擦拭着被踩脏吐脏的地板马桶，微笑着在前夫的床边放好蜂蜜水。前夫看着她的目光冷淡了，曾经说过照顾你一辈子的话也忘到了脑后。

历时大半年，蔡姐终于等到了——血止住了，排卵了，她来不及请假就跑回家，换上好久没穿的黑色睡裙等前夫。她打了几遍电话，发了短信，她安静地迫切地等着，一直等到半夜。前夫回来，依旧是醉醺醺地样子。蔡姐来不及挑剔，走过去，想抱抱他，前夫却躲开了。

我不是你生孩子用的工具。这是前夫最后对蔡姐说的话。蔡姐说那天晚上她哭了一整夜，不知道是在哀悼死去的婚姻，还是心疼辛苦得来却白白浪费掉的卵子。

一周后，蔡姐离婚了。她离开家的时候什么都没要。她说是她对不住前夫。蔡姐只带着几件衣服回到父母家。

急诊室是医院的窗口，漂亮又和气的蔡姐在这里很快成为最受欢迎的护士，连一贯挑剔的主任对蔡姐都是赞不绝口，不光工作方面大力认同，私下出席饭局酒局也愿意带着蔡姐充当门面。

主任的饭局上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客人，其中不乏有人喜欢上蔡姐。当然那些人大多是有妇之夫，不能给蔡姐婚姻，也不太在乎蔡姐每月难得一次的非大姨妈期，反正大家都很忙，出来娱乐，一月一次足矣。甚至连蔡姐不能生育都成为难得的优点——这样蔡姐就不会动坏心思，携子逼婚。他们主动示好，展现男人的风度魅力和实力，那会儿的蔡姐已经对结婚生子丧失信心，又不愿意虚度掉青春的尾巴，很快顺从了其中一个，某县级市的副市长。见过的人回来说，副市长又黑又丑，但是真心喜欢蔡姐，除了婚姻，他什么都能给蔡姐。

那是蔡姐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光，吃最好的，玩最好的，偶尔请假，去寻常人到不了的风光秀美隐秘处旅游，所见所闻都非同小可。还有一次干脆参加了一个商务考察团，跟着副市长在北美好好转了一圈，带回来的巧克力成为抢手货。

蔡姐说，就这样吧，这样挺好，比起从前洗衣做饭擦地板的日子，不知道好过多少倍。老了也不怕，你们有天伦之乐养怡弄孙，我有大把精彩回忆可以做谈资，足够了。

可上帝总愿意开玩笑，你想要的时候得不到，不想要的时候偏偏甩不掉。

蔡姐怀孕了。

天地良心，蔡姐从没有过生孩子逼婚的心思。当然她也从没做过避孕，一个月两个月才在一起一次，加上功血不排卵，怎么会这么巧？

副市长没怀疑蔡姐的初衷，但接受不了这个结局。他认真地告诉蔡姐，从仕途从现实，他是不会认下这个孩子的。他建议蔡姐去做流产，人不知鬼不觉，以后可以继续幸福人生。蔡姐根本没做考虑，断然拒绝。她可以不要副市长，但不能不要孩子，这是老天给她的礼物，也许一辈子，估计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她怎么可能放弃？

副市长走了，再没回来。蔡姐一次性收到一笔钱和一条短信。副市长表示他相信蔡姐的人品，以后不会因为这个孩子给他找麻烦。他希望蔡姐忘了他，就像他再不会承认和蔡姐有过任何瓜葛一样。短信最后，副市长隐约表示，如果蔡姐妄想伤害到他的生活，他自有处理办法。

蔡姐把钱存上定期，作为孩子以后的教育基金。删除了短信，烧毁了几张仅有的两人合影。她说她从没认识过这样一个人。

蔡姐真没伤心，她有大把现实问题需要处理。首先，说服家里人。蔡姐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一辈子循规蹈矩，他们不知道蔡姐在外面的风流韵事，更没想到自家女儿要做单亲妈妈。父母坚决反对，还用脱离关系来威胁。蔡姐哭了几次，求了几次，父母态度依然不变，蔡姐带着行李再次出走。

蔡姐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她想父母是亲生的，早晚有天会妥协，现在她必须搞定的第二项是准生证，在我们这种单位，没有结婚证就没有资格生孩子，计划生育科决不允许本单位员工生下一个私生子，宁愿开除蔡姐也不能毁了医院的名誉。蔡姐没有公职就没有收入，何况就算她辞职，孩子以后怎么上户口，怎么报学校？蔡姐情急之下去找前夫，希望可以假复婚，搞定所有文件证据，再离婚。前夫看着蔡姐傻眼，且不说他现在已经有了新女友，就是没有，也不可能去喜当爹啊。蔡姐知道自己昏了头，苦笑着道歉要走，前夫拦住蔡姐，请她吃饭，给她指点迷津，这种事，可以花钱解决。

前夫大概多少对蔡姐有些愧疚，加上看到前任活得不如自己，激发了他男人的仗义，他主动提出可以去帮蔡姐联系，沈阳不缺下岗职工，为了钱，他们可以卖血，卖肾，为什么不能卖一次结婚？前夫很快找到一个人，谈好条件，登记做假夫妻，等到孩子一岁后办离婚，酬劳三万。

蔡姐觉得有些贵，她现在要省下每一分钱为孩子将来打算，她不再买新衣服，不用高档化妆品，只是不敢亏嘴，她要保证孩子的营养。前夫想了几天，告诉蔡姐价格砍下来一半，后来蔡姐才知道，是前夫替她出了另一半。

蔡姐带着结婚证回来，医院里灌满了风言风语。蔡姐骄傲地挺着还没显怀的肚子充耳不闻。护士长找蔡姐谈话，不好意思，急诊室太忙，你现在的身体情况真的不适合在这里继续工作……护士长说，这是主任的意思。蔡姐愣了三秒，笑着点头，收拾好更衣柜，去了后院营养科。她之前和副市长在一起的时候帮营养科主任家亲戚联系过工作，人家愿意还一个人情给她。蔡姐办好了转科手续也同时办好了病假，她的各项指标都显示高危，要想顺利生下孩子，必须万分小心。

蔡姐在家保胎的时候我去看过一次，她胖了，脸上都是斑，衣服上还有食物残渣，再看不出一点优雅的痕迹。但她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肚子挺得老高，每句话都离不开即将出世的宝宝。临近中午的时候，蔡姐的妈妈来了，带了新鲜蔬菜水果，嘱咐蔡姐适当活动。

我问蔡姐，怕不怕？生孩子可是鬼门关啊。蔡姐抚摸着肚子说，哪怕真死了，都值了。

蔡姐没死，选了预产期前七天的黄道吉日做了剖腹产，妇产科主任亲自操刀，母女平安。唯一遗憾的是，蔡姐的宝贝女儿递给我们传阅的时候，我们也只能礼貌地称之为“可爱”。但对蔡姐来说，这就够了。

现在蔡姐的日子很平稳，孩子和父母都健康，工作和生活都顺利。假结婚那个到了日子就离了，没废话。前夫成了男闺蜜，用得着的时候自动出现来帮忙。副市长在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了。

蔡姐没去找谁的麻烦，也没人来找她的麻烦。她挺满足。

作者简介

赵娅君

曾做过很多职业，走过一段陡峭的路，到现在，文字和爱是支撑。 累过哭过，没放弃过。毕竟活一场，总要有好故事讲给人听。

（责编｜小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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