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肿瘤药物开发专家自白:每个人都应知道的癌症真相
文/ 韩璐 编辑/ 陈晓平
中国肿瘤免疫治疗的新大门正在打开。
2018年底,中国迎来了自主研发的抗癌药。首个国产抗癌药PD-1单抗产品,来自君实生物的特瑞普利单抗注射液(商品名:拓益),价格仅为进口三分之一。
国内承受着高昂治疗费用,生存希望渺茫的癌症患者,终于迎来了全球最便宜的免疫治疗救命药。
在化/放疗、靶向治疗后,人类进入了免疫治疗时代。对免疫治疗本身以及PD-1,人们有很多理解与应用上的欠缺。《21CBR》记者专访了君实生物CEO李宁,他科普了肿瘤产生的原因,肿瘤治疗手段的进化以及肿瘤晚期合理治疗的边界。
以下为自述:
每一次的科学探索,都来自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肿瘤由基因突变引起,如今拥有化疗、放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等多种治疗手段,科学的进步不是直线或者连续曲线,而是一个个台阶的阶梯式跨越。
数十年化疗之后,迎来20年的靶向治疗,随即进入免疫治疗时代。我们在一个认知平台上,不断积累,积累到一定程度后,阶梯式上升;尽管从横向看,我们在每个阶梯上的停留时间在缩短,但并不意味着跨越难度也在降低。
肿瘤治疗刚刚进入免疫时代,对免疫治疗本身以及PD-1,有很多理解与应用上的欠缺,发现下一个“PD-1”还要多久,我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的是,要有量的积累,才可能有质的飞跃。
关于肿瘤、关于人体,尚有太多未知。
三个分期
1980年代,科学界对肿瘤成因形成了共识——基因突变,那什么导致了基因突变?现在还没有完全解答。
医学界公认基因突变由多种因素诱发而成,比如遗传因素、环境因素、生长过程的外部偶发因素……我们之所以不能彻底根治肿瘤,就是因为不清楚导致肿瘤产生的基因突变机理,也无法预防基因突变的发生。
现在,肿瘤治疗仍局限在基因突变后如何矫正,消灭已形成的肿瘤。从遗传学角度,暂时没办法改变。
肿瘤预防领域,现在有两个方向:一是安吉丽娜·朱莉的做法,发现自己基因有突变可能,提前治疗或者切除。当然,这样的做法是否有必要,业界始终有争议。一是改变生活习惯,有研究证明,运动对预防基因突变和预防肿瘤有一定效果。不过,除病毒相关肿瘤可使用疫苗外,大多致病机理不明确,无法找到其他有效的方法。
肿瘤治疗领域,得益于认知深入以及技术发展,“抗肿瘤”战役经过三个阶段:
○ 射频消融、化疗、放疗
该阶段的治疗方法,可称为“烧杀抢掠”,“烧”是指用射频能量产生高温,干燥最终凝固和灭活电烫手段烧毁肿瘤;“杀”就是通过手术切割肿瘤;“抢”就是通过干扰肿瘤细胞的分裂或切断血液和营养供应断供,使肿瘤无法生长,“掠”就;“掠”就是以化疗、放疗手段,以细胞毒等药物杀死癌细胞。
化疗、放疗经历了半个多世纪的历史,1990年代起,人们逐渐意识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疗法存在严重毒副作用,是一把双刃剑,在化疗过程中,病患控制肿瘤,也付出了巨大代价,极大影响生活质量。
○ 靶向治疗
1990年代,抗癌进入靶向治疗的时代,主要受益于基因技术发展,以及基因突变引起肿瘤的共识形成,对于部分癌症,能在基因中寻找到促进肿瘤生长的靶点,并且加以抑制。
靶向治疗的经典药品是“易瑞沙”,适用于既往接受过化疗的局部晚期病患,或转移性非小细胞肺癌(NSCLC)的患者。靶向治疗的有效性,实际上验证了基因突变引发肿瘤的观点。
由于治疗只针对肿瘤里特殊表达的基因靶点,与化疗相比,靶向治疗的毒性较低;靶点正确的情况下,疗效会更显著。传统化疗,对肿瘤治疗的有效率大概在5%-10%,靶向药的效果,例如“格列卫”的有效率,基本超过60%-70%。
○ 免疫治疗
靶向治疗的问题在于,它只是针对肿瘤基因的某些突变,很多时候只是暂时抑制肿瘤生长,但肿瘤基因突变后会再次生长。
诞生靶向治疗20年后,我们跨入免疫治疗时代。免疫治疗并不是一个全新概念,从疫苗开始计,其历史差不多有200年,只是在肿瘤治疗上,由于治疗机制不明确,用法、用量以及疗效都难以确定,发展一度停滞。
直到1990年代初,PD-1的发现使肿瘤免疫治疗出现划时代进步。
相比前两个阶段,免疫治疗的作用机理完全不同,前两者作用在肿瘤细胞,免疫治疗作用在正常的免疫细胞,或者说是被抑制的免疫细胞上,进而提高免疫细胞功能,克服肿瘤逃逸,实现消灭肿瘤的目的。
免疫治疗的逻辑,是促使免疫机制正常化、免疫功能正常化。作用机理的不同,使治疗结果也不同。免疫治疗更有效率,只要针对病患是有效的,其对肿瘤的抑制更全面,且会长时间有效。
举个例子,针对某种肿瘤,化疗和免疫治疗都能达到50%的有效率,可是,化疗的有效率只是将发现的肿瘤细胞杀死,而免疫治疗则是机体本身对肿瘤有了识别功能,不仅抑制肿瘤的生长,且帮助人体产生自动防御体系,可以抑制潜在的肿瘤。
PD-1这类药物,在机体内一旦有效后,很多肿瘤疾病的控制率可以达到70%以上。因为肿瘤发生机制尚不清楚,要彻底消灭所有肿瘤可能要更长的时间,可以预测的是,在未来5-10年,将肿瘤变成慢性病的目标会越来越近。
免疫纪元
PD-1被发现以来,一直在肿瘤治疗领域受到热捧。
无论化疗或放疗,都是选择从肿瘤本身入手,PD-1作用在人体的免疫细胞,提高自身的免疫力,帮助免疫细胞发挥其正常作用,就不再仅针对某一特定肿瘤。这也是为什么说,PD-1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广谱的抗肿瘤药。
与其说PD-1是抗肿瘤药,不如说它是免疫药,现在发现,PD-1不只是对肿瘤有效,对部分感染性疾病也有一定作用。临床治疗时,PD-1药物采用联合用药的形式,配合化疗、放疗、靶向等治疗手法,使肿瘤抗原暴露,免疫细胞能更好起到作用。
不过,是药三分毒,不是说PD-1药物完全安全有效。前不久,治疗肺癌的PD-1免疫药物“O药”,在日本出现严重脑部副作用,导致11人发病、1人死亡。
如何解释这么严重的副作用问题?
在评估药物有效性与安全性时,我们会考虑风险获益比,比值合适,药物才值得开发、使用,如果风险大于获益,药品无效。治疗上的安全有效,讲究的就是合理的有效性与安全性,在风险获益比可接受的范围里,实现获益最大化、风险最小化,完全去除副作用是不可能的。
以免疫系统为例,PD-1就可能会诱发免疫性疾病。当药物或者其他因素进入机体之后,身体对抗原反应过激,形成过敏。从这个角度解释,过敏性疾病是存在的。
PD-1提高了免疫细胞的杀伤力,它也有可能不只攻击肿瘤细胞,且会攻击正常的细胞,产生过敏反应,让机体产生过敏性疾病,例如过敏性肝炎、过敏性肾炎、过敏性胰腺炎等。目前来看,绝大多数PD-1的毒副作用,都是过敏反应引起的。
在临床应用时,我们面临的难题是如何扬长避短,既使免疫细胞变强,又能将过敏反应控制在一定程度,进而降低对人体的损害。进行PD-1在内的肿瘤免疫治疗时,这也是应警惕的地方。
免疫治疗的时间不长,从全球首款PD-1药物欧狄沃(Opdivo)批准上市开始计,就5年时间,临床经验不足,保证疗效的前提下控制过敏反应,医学界还在学习和探索中。
中国的癌症基础研究相对落后,国家癌症中心挂牌成立时间仅7年。在美国,国家癌症中心研究所已经成立超过80年。美国肿瘤病人的五年生存率约70%左右,我国现在的五年生存率约40%。在肿瘤免疫治疗上,我们还存在一定差距。全球被批准的适应症大概有十多个,中国只有三四个。
幸运的是,靶向治疗之后,中国新技术应用上的差距在迅速缩小,比如,CAR-T细胞治疗技术就获得很好发展。短期内,中国肿瘤病人的5年生存率也应有望达到70%,很快会接近国际水平。
知情权之问
我们强调,医药是“解决未被满足的临床需求”,而在肿瘤领域,未被满足的需求最多。技术快速发展,我们也面临诸多问题,要解开更多疑惑。
首先,就先进技术与临床应用而言,患者与医生能否有深入了解?尤其如何让患者理解合理治疗的概念?
其次,信息爆炸时代,药物的可及性、可选择性越来越多,先进治疗不代表最成熟的治疗,怎样的治疗规范和机制才是最合理的?
目前在不同的治疗领域,实际是不平衡的,有些治疗领域技术较成熟,用药指南或研究也相对成熟,但是,不少领域相对落后,缺乏标准。医生对疾病的治疗标准、治疗手段,存在一定的困扰。
人都有选择生存的权利,在生命最后时刻会尝试抓住任何一线希望。尝试一些药物与新技术,从人性与伦理上是可以理解的,应该被允许。无论是从国家的政策角度,还是从医院救死扶伤的角度,要有开放度。
当然,病人应该有完备的知情权,以方便其判断,究竟是救命稻草,还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政府、企业、医院以及社会,有大量工作要做。
最重要的是企业、医院和政府三方,既要加强监管,又要给一定选择权,确保知情权。特别是医院机构,要形成管理机制,保证严肃性和科学性,又能留有灵活性。这是个沉重的话题,又极具挑战性。
此外,全社会也面临用药公平性与合理性的矛盾。
每个人都渴望使用最有效、最先进的药物,可究竟谁有资格获得治疗?有药可医,但可及性不够,会成为未来很大的社会问题,这不只是公平合理的问题,而是生与死的问题。技术越进步,问题越尖锐。
当然,问题与风险总是伴生着机会与可能。
我觉得,未来医药的发展,人工智能技术支撑的新型治疗类医疗器械,干细胞基础上的组织器官再造是不可忽视的领域。如今我们在研究PD-1免疫治疗时,不免会想,若以后器官移植得到跳跃式发展,那是不是药物治疗这个手段就会被彻底颠覆?
医学上还有很多未知领域等待人类探索,但行业会一点点往前进步,不会退步。在已知事实的基础上,医学的发展势必会越走越远。就像人的寿命,随着技术进步、社会发展,寿命肯定越来越长,这条探索之路的方向是既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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