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独家丨日本史上首位公布癌症病情的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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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詹涓
2018年12月23日是日本现任天皇明仁的85岁生日，也是他在天皇任上的最后一个生日——今年4月30日他将退位并由皇太子继承皇位。
在作为天皇的最后一个生日到来时，明仁天皇本人显得情绪很激动。20日他出席了生日记者会，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席这一活动。在约20分钟的记者会上，天皇在回顾30年的任期时提到，“对我而言，作为天皇的旅程即将结束，感谢许多国民愿意接纳作为象征的我，并持续地给予支持。”他追忆起自己亲身经历的诸多历史，尤其强调，日本战后的和平和繁荣是建立在大量的牺牲与全国民众努力基础上的，要求人民不要忘却历史，他还期望即将成为新天皇的皇太子德仁、以及其弟秋筱宫文仁亲王能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
3月12日，尽管距自己退位还有一段时间，但日本已开始举行天皇退位仪式中的首个。当天上午，明仁天皇同席了出席了在东京皇居宫中三殿举行的仪式。这个仪式是向祭祀在宫中三殿的皇室祖先等通报退位事宜和退位日期，它是10个退位相关仪式中的首个仪式。
日本天皇在二战后已无太多实权，但明仁不仅勤于参与公务，还屡次以其人格魅力抚平国民创伤，弥合国际关系，比方说他曾在2011年东日本大震中罕见地发表全国电视演说，鼓励国民勇敢活下去，这是继其父裕仁于1945年8月15日公开宣布日本战败以后，66年来日本天皇的第二次“玉音放送”；1992年，明仁与皇后美智子曾应中国国家主席杨尚昆的邀请访问中国，并会见了中共中央总书记江泽民，成为第一位访问中国的日本天皇，也表明当时中日关系相当友好。
在2016年8月8日，明仁在电视演说中提出了生前退位的计划：“我已经八十多岁了，深感体力上存在种种制约……我两度接受外科手术，年龄增长让我倍感体力低下……而无限缩小国事或许不大可能。”但规范皇位继承、婚姻、皇籍脱离的《皇室典范》中并无生前退位规定，上一次天皇生前退位，还是江户时代后期的光格天皇，他在1817年让位给四皇子惠仁亲王（仁孝天皇）后，直到1840年才去世。为了满足明仁天皇的期望，日本内阁提出了一个变通方案，在不修改《皇室典范》的情况下，提出了适用于明仁生前退位的特别法，并获得众议院及参议院通过。
首个公布癌症病情的天皇
明仁在位期间，打破了许多日本皇室的传统，其中一项就是公布了自己的癌症病情，在2002后12月28日，皇室召开新闻发布会，透露了天皇患癌症的消息，这是宫内厅第一次和大众分享信息，打破了传统上围绕日本皇室健康状况的神秘气氛。明仁天皇的父亲裕仁1989年患肠癌的时候，宫内厅说他患有溃疡，直到他死后才公布他的病情。
明仁是日本近代以来的天皇中，进医院次数最多的。好在这已经不是明治时代，否则，天皇作为“神”，是不允许接受任何手术性治疗的。他颇为爱好运动，喜欢网球、马术、自行车等，不过囿于当时的医疗环境，身体底子不太好。早在皇太子时代，他就被检查出患有结核病，经过长期治疗才痊愈。1995年，他做过一次腹内手术，据说是摘除大肠息肉，但当时也有记者认为可能是肠癌。
到了晚年后，他的身体更是状况不断。首先报警的PSA（前列腺特异抗原）检查，在他66岁左右，这项提示前列腺异常的检查开始逐渐升高，但负责天皇健康的宫内厅一直认为情况无大碍，毕竟前列腺感染或良性肿大等因素都会导致PSA水平升高，直至2002年底，他的PSA显著高于正常水平，而且直肠探肛检查发现可触及肿块后，宫内厅于12月24日，也就是天皇69岁生日的第二天，安排他在宫内厅医院住院一晚，进行前列腺的组织病理检查，之后确认是较为良性的高分化型肿瘤，未出现转移，因此预计根治性前列腺切除手术可以带来极高的生存率。
据宫内厅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皇室医务主管金泽一郎与明仁的沟通非常顺利，天皇作为曾在包括《基因》等杂志发表论文的鱼类学者，科学素养显然不错，金泽一朗回忆说，“陛下是科学家，很容易就接受了我们的病情介绍，而且态度非常冷静。”此次公开病情也为日本的癌症防治做出了积极贡献，许多民众是第一次听闻PSA检查，了解到这项检查在甄别早期前列腺癌方面的意义，可以看到，在2003年日本的PSA检查数量较前几年出现了显著增长。
此外，明仁也是第一位在宫内厅医院外接受手术的日本天皇，这些做法被看作是使这个世界上历史最久的皇室跟上时代步伐的举动。他的手术由来自东京大学和日本国家癌症中心的七位泌尿科医生和癌症专家共同主持，在东京大学医院进行，其中主刀医生是东京大学医院的北村唯一教授。手术定在2003年1月18日，明仁在上午7点54分进入手术室，正式的手术时间从上午9时14分至下午12时54分，总共历时3小时40分钟。在从全身麻醉中醒来后与皇后和女儿黑田清子进行了短暂谈话，之后从中央诊疗大楼的手术室回到了14层的特别病房。
据医生团队介绍，前列腺切除手术非常顺利，出血量低于预期，输血采用的是明仁本人事先储存的自体血。值得一提的是，有传媒猜测此次手术使用明仁自己的备血是为了确保皇室血液纯正，但日本皇室事实上一直积极参与献血，他们的血液早已流淌在平民身上。在1989年，56岁的明仁天皇登基前已献血15次，每年6月5日都带领宫中人员参加献血。2006年9月6日，日本皇室41年来第一名男丁——悠仁出生，其脐带血被捐给了脐带血库，供救助白血病病患之用。所以使用明仁自己的备血，应该主要还是从安全角度出发。
手术后天皇身体状况稳定，1月20日开始在病房内步行训练，22日开始采用病前的饮食，并且开始上下楼锻炼。截至2月17日出院前，他完成了包括法官和大使认证在内的58件公文批阅。
出院时明仁说：“我非常感谢在这次住院期间照顾我的医疗团队的努力。在出院之际，我祈求那些生病的人康复，希望每个人都能小心翼翼地珍惜自己的身体。”仅仅这一句话，就可以理解明仁在日本国内为何如何受到民众的热爱。
可惜的是，虽然病情处在早期，但从2003年5月开始，明仁的PSA指标又开始“略增”。 皇室医务主管金泽与东大的北村教授于是开始从7月1日起，对明仁实施内分泌疗法，每4周在宫内注射一次黄体生成激素(LHRH)，目的是通过降低雄性荷尔蒙水平达到控制病情复发的作用。
北村教授在12年后表示，此后明仁血液中的PSA值几乎保持在零，因此可以说在前列腺癌复发方面风险很低，但这类激素治疗的副作用是严重骨质疏松，明仁也出现了这类症状，为了防止他摔倒后骨折，宫内厅曾考虑请明仁停止每天雷打不动的一小时网球训练，但被皇后美智子坚决阻止了，所以直至今日，两位同为85岁的老人仍在坚持打网球。一位有关人士解释说，皇后认为网球能锻炼判断力和脚力，因此不应只考虑危险性。“每次打完网球后，陛下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平静，似乎所有烦恼都消失了。如果放弃网球的话，陛下很难像现在这样健康地生活下去。当时皇后的想法，从结果来看是正确的，”这位内部人士观察说。
电视剧“医龙”原型主刀进行搭桥手术
2012年2月11日，日本宫内厅发表声明表示，78岁的明仁天皇在东京大学医院接受检查，发现心脏冠状动脉局部硬化、严重变窄，医师审慎评估后认为应赶紧动手术，因此明仁天皇将于18日进行心脏冠状动脉绕道手术，也就是俗称的“搭桥”。这是自2003年切除前列腺癌后以来，天皇接受的第二次大手术。
宫内厅透露，明仁在2011年2月曾接受同样的心脏造影检查，当时3条冠状动脉中有2条血管狭窄，由于并不是特别严重，而且自诉无异常，所以给予药物治疗，没想到近期心电图检查却发现，天皇在低强度运动时有轻微缺血性症状，因此安排天皇进行心脏造影，才发现心脏冠状动脉已严重变窄90%。
与美国前总统克林顿一样，医疗团队认为明仁也更适合做搭桥手术。克林顿当时的情况是几条冠状动脉阻塞程度高达九成，没有办法用支架治疗，才从他的胸部和大腿取了4条替代血管做绕道手术。明仁天皇应该也是类似状况。团队决定采用“无体外循环、心脏不停跳”的方式进行。这样做的优点是病人可以较早脱离人工呼吸器、手术后复原较快、降低中风风险等。
与上一回的前列腺癌手术一样，在这次手术中又打破了一个先例：以往只有东大医学部的医生才有资格碰天皇的“玉体”，而这次却是东大医生作“配角”，首次由私家医院的医生主刀，这位医生名叫天野笃，是日本心脏不停跳搭桥手术第一人，来自顺天堂大学。
1838年创办的顺天堂是日本较早的医学专业大学。顺天堂医学部共有6个附属医院，顺天堂医院综合排名在日本排首位。而天野笃作为搭桥手术的专门医师，每年要做500床冠动脉搭桥手术手术，经手的手术有着98%的成功率。他还是日剧《医龙》的医学指导，就连主人公龙太郎身上也有他的影子。
有这位一位医师执刀，手术非常顺利，明仁天皇在2月18日自己步入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皇后向医务人员鞠躬致谢。上午9时24分进入手术室，整个手术耗时约4小时。手术后苏醒的天皇，对等候在一旁的皇后和女儿点头并表示：“感觉良好”。宫内厅当天宣布手术成功，明仁于3月4日结束留院观察顺利出院，11日即参加了“3.11地震”一周年的纪念活动并讲话，只不过应宫内厅建议，将出席时间从40分钟压缩至20分钟。
天皇康复得很快，对医疗团队、尤其是天野笃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天野之后事业也极为顺利，现在成为了顺天堂医院院长，该院在他治下成立了国际医疗部，天野称非常希望将中国患者的比例从原有的1%增加到5%左右。
2018年，在时隔12年之后再次造访北京的天野笃表示，他个人感觉“在心脏外科领域，中国的水平和12年前没有变化，可能是因为患者实在太多，所以医生们没有时间去提高技术。”此外他还指出，中国大城市与小城市在医疗水平上明显两极化。小城市的医疗机构哪怕购进了最新的器材，也会因为缺乏正确的指导和专业的技术人员而在实际操作中造成医疗事故。
在天野看来，中国的医疗机构还不够重视医疗安全，患者及家属也很难通过有效途径了解到正确的医疗信息，网络上的信息非常片面。中国医疗机构的经营者有必要重新回到保护患者的基本立场上，消除隐患，不要让患者们不再信任医生和医院。
“我们用天皇就像用一个奴隶”
在2010年的一次宫内顾问会议上，明仁就表达了生前退位的想法；在那年的记者会上，明仁表示“不想进一步减轻公务职责，只要是作为象征性的天皇，就应履行这一职责”。——也就是说，他希望退就退得清清爽爽，但在位一天就要做好天皇这份工。而在心脏手术后不久，明仁天皇向身边人士给出了具体的退位时间表：“要坚持到平成三十年（2018年）”。
虽然只是象征性的职位，但天皇的工作并不轻松。首先是接见所有赴任和卸任的大使。其次要签署所有部长以上官员的任命，颁发各种日本政府的奖励勋章。此外要宴请来访外国元首以及出席一些国际会议，并主持一些祭祀活动。
这些活动对于年事已高、身体不好的天皇来说，确实越来越吃力了。三年前，天皇在追悼仪式上弄错了默哀和讲话的顺序，而在2016年的生日讲话中，他也曾突然沉默了近15秒，让在场者捏了一把汗。近年来，皇后在多数场合身着和服，就是担心天皇万一身体不适，失去平衡，穿着搭配西式服装的女鞋不便搀扶，所以选择了行动方便的草履。
日本《读卖新闻》进行的民意调查表明，公众压倒性地支持明仁天皇生前退位的意愿。“我们对天皇充满尊重，但可以说，我们用他就像用一个奴隶，”一位34岁的东京化妆品公司职员说，“他是我们的象征，但作为一个人，他没有人权。我们应该意识到他的权利。”
退位后的生活
在今年1月，明仁的驾照到期，根据日本法规，超过70岁的高龄驾驶人员，每3年都必须参加高龄者讲座才能更新驾照，否则驾照将自动失效。而明仁决定不再更新驾照，也就是说，他退位后将不再驾车上路。
日媒称，明仁自1954年3月考到汽车驾照后，64年时间里，从未出过交通事故或违反过交通规则。几乎每个周末他都会从皇居出发，带着美智子皇后前往网球场或是东御苑。他此前开的车是一辆1991年产的灰色本田，当时的售价为12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7万元），已经开了28年。
明仁和妻子也已经考虑好了身后事，将放弃从江户时代初期延续大约350年的土葬传统，改为选择火化，天皇夫妇骨灰将不合葬。
宫内厅说，明仁认为，实施火化，可以缩小占地规模，丧事费用将大大减少，也会减少对国民生活的影响。日本历史上，确实偶然有天皇死后火化，但大多数天皇和皇后实行土葬，比如明仁的父亲昭和天皇裕仁、祖父大正天皇嘉仁及太祖父明治天皇睦仁等。
明仁还担心位于东京都八王子市的皇室陵园武藏陵所余空地不足，因此提出可以缩小自己的陵墓，他的陵墓预计将比裕仁的陵墓面积小20％。明仁与美智子恩爱，因此提出合葬，但美智子的考虑是，以往天皇与皇后也是分墓隔开安葬，另外自己出生民间，没资格与被尊为“神”的天皇合葬。宫内厅因此提出折中方案：仍建两个陵墓，但在同一区域并排靠近建造。
明仁是第一位在日本战后的和平主义宪法中登基的皇帝，他对二战的反思、对和平的主张值得尊敬。日本一桥大学名誉教授渡边治一在《战后政治史的天皇制》中记录了明仁在学习院高中的生活。有一次社会课上，班级讨论的话题是“日本再军备”，当时明仁站起来说：“坚决反对日本再军备，此举会给诸外国造成不当的刺激。”
在每年的生日演讲中，明仁反复指出，“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去了无数人的生命......并准确地将这段历史传递给战后出生的人。”
4月30日明仁退位，将开始安享晚年生活，用了30年的“平成”年号也将更迭。今年58岁的皇太子德仁将在5月1日继位。这是日本近代以来首次天皇生前更替。皇太子德仁他与父亲一样是立场鲜明的“开明自由派”，对日本右翼的主张并不认同。2015年，德仁谈到二战结束70周年时，就跟明仁一样呼吁正视历史：“我没有经历过战争，但我认为随着战争记忆逐渐淡忘，虚心回顾过去、正确将这场悲剧经验和历史传承下去，在今时今日相当重要。”
皇室家族这些年来皇太子德仁只有一个女儿，若法律不修改，他也许将要把皇位传给他的侄子——2006年出生的小皇子悠仁。将平民作风坚持到底的日本王室在对待教育时态度也一样，悠仁没有入读贵族学校，而是在“御茶水女子大学附属国小”就读，据说非常热爱种蔬菜和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