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现代人更容易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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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三猫
在一个温暖的午后,你拉上同事小刘下楼试图观赏一下初春的绿叶飞花,但还没来得及细嗅蔷薇,小刘就开始涕泗横流。
不到半小时,他就撮光了半包抽纸,并带着厚厚的鼻音告诉你,美好的春天对他的鼻子来说,简直是难熬的地狱。
像小刘这样的过敏性鼻炎患者不在少数。据统计,中国成人的过敏性鼻炎患者数已高达 1.5 亿人,每年春、夏和初秋,医院的鼻过敏科都是一番热闹景象。
官方专门发布花粉过敏地图 /中国天气
以过敏性鼻炎为代表的过敏性病症,近年来逐渐成为了常见的「流行病」。截至 2019 年 9 月,我国过敏性疾病发病率已经高达 37.3%,儿童过敏性疾病患病率也在逐年攀升。
图/易观数据
和过敏性疾病患病率一起升高的,还有自身免疫性疾病。也许你不常听说这个词,但你肯定听说过以下几种病症的大名——类风湿关节炎、银屑病(牛皮癣)、强直性脊柱炎、I型糖尿病。
如今我国患有自身免疫性疾病的人数约在 3000 万左右,近 30 年来全球自身免疫疾病的发病率和患病率年均增长率约为 19.1% 和 12.5% 。
它们都源于人体免疫系统的异常:当免疫系统把食物、尘螨、花粉当成了寄生虫之流的有害蛋白来对付,就会带来过敏。而当它将自身器官和组织当成了病原攻击,就会导致自身免疫性疾病。
近几十年来,我们的社会高速发展,医疗和卫生条件蒸蒸日上,然而不知为什么,免疫系统却似乎比从前更爱「矫枉过正」。
不少学者对此的解释是:这可能是因为当代人生活的环境过于「干净」了。
肮脏的衰落 过敏的崛起
1989 年,英国医学家 David Strachan 提出了著名的「卫生假说」。他认为,当时西方尤其是快速现代化国家中人们哮喘和过敏性疾病患病率的大幅上升,很可能是因为人们在幼年期没有「暴露于足够的感染源之下」。
这并非无稽之谈。
根据医学记载,免疫功能障碍的端倪出现在 19 世纪晚期,而过敏和哮喘到 20 世纪 60 年代才开始流行,到 20 世纪 80 年代开始加速增长,终于到 21 世纪初达到高峰。当时所有高速发展的国家,过敏性病症患病率都有显著增长。
2002 年,法国科学家 Francisco Bach 在论文中表示,自 1955 年以来常见的传染病如甲肝、麻疹、腮腺炎和肺结核的发病率显著下降,另一方面,当时发达国家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和过敏性疾病患病率都出现了快速上升。
似乎进入 20 世纪后,人们的免疫系统功能就开始频繁出现障碍。
图/Francisco Bach
这不禁让人疑惑,20 世纪以前的人们的免疫系统过的是啥日子呢?
在微生物致病理论被提出之前,人类的免疫系统一直在和自然界的各种摸不着的「死神」作斗争。
1347 年,黑死病(鼠疫)沿着跨越亚欧大陆的贸易路线肆虐,成了人类历史上第一场真正的全球流行病大爆发,当时全球 3500 万人殒命于此。全球化进程加剧了疾病的传播速度,这之后,麻疹、疟疾、霍乱等传染病也收割了大批世界各地无辜民众的生命。
图/Pieter Bruegel
彼时的人类并没有「微生物」的概念,传染病被统称为瘟疫,人们能不能活下来全靠免疫系统孤军奋战。和病原体们结伴而行的,还有各种寄生在人体的蠕虫。寄生虫们跟着人类文明一起欣欣向荣,寄宿在人类的肠道中,在旱厕和农家肥之间进行生命循环。
然而,这些小东西在人类的免疫系统看来都是「老熟人」了。公元前 1157 年的拉美西斯五世木乃伊创口中就被检测出了天花病毒,而早在旧石器时代,人类就已经感染了蛔虫。
旧石器时代人类粪便中的蛔虫卵 /Memorias do Instituto Oswaldo Cruz
自人类诞生以来,人类的免疫系统就年复一年和复杂的环境中的各种「未知入侵者」斗智斗勇,直到十九世纪中叶,改变治病认知的微生物理论被提出,各类疫苗和抗生素被陆续研发出来。
除此之外,世界各地进行工业化的国家都陆续搞起了卫生大改革,人类的居住环境被净化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经过漫长的进化以适应对付各种寄生者、微生物的免疫系统,在短短一两代人的时间里,突然发现自己无事可做了。
其实早在世界卫生大进步之前,免疫系统障碍就有了苗头。1819 年 3 月,John Bostock 向伦敦医学和外科手术学会提交了一份报告,称每年 6 月中旬开始,就会有一种怪病让他「眼睛和胸腔有周期性感染症状」,并将之称为 「枯草热」。
这是最早有记载的免疫功能障碍,也就是我们如今熟知的花粉过敏。
图/Medico-Chirurgical Transactions
这种状况在当时极为罕见,十年后,Bostock 才又提交了 28 份相同症状的病历。有趣的事发生了,他发现这种病只发生在当时的「上层阶级」,几乎没听说天天接触花粉的农民和园丁患花粉症。
于是花粉症在当时成了贵族的「时尚」,每一个贵族都想挂着两溜鼻涕以彰显高贵身份。在后来的许多学者们看来,这些贵族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一件没有生物学先例的事情——人类进化过程中一直被带着的共生微生物们被请出了人体后,免疫系统没有了对手,开始对自己人下手了。
免疫系统的陨落
过去,免疫学界对过敏等自身免疫障碍的看法倾向于「这是因为人体无法控制身体中的警察」,即各类免疫细胞。不过在 21 世纪初,免疫学界对此有了新的认识。
认知的变化源于对一类新细胞的发现,那就是在免疫细胞工作的同时,具有免疫抑制功能、保护机体不受过度免疫反应损伤的抑制细胞。
以调节性 T 细胞为例,这些细胞仅占人体中循环 T 细胞总量的 10%~15%,却能确保个体自身的组织不至于遭到免疫系统的攻击,维护人体和消化道里的共生微生物和平相处,对维护内环境稳定和免疫调节至关重要。
然而学者们发现,这些抑制细胞的产生似乎依赖于外界刺激,比如微生物和寄生虫。如果我们人为去除或者改变了外部刺激,免疫细胞和抑制细胞间平衡状态可能就会受到干扰,就会促进自身免疫性/炎症性疾病的发生。
一般情况下,当 T 淋巴细胞等免疫细胞受到如抗原的刺激活化后,会产生一种名为 IL-2(白细胞介素2)的物质,对免疫反应产生负反馈控制。IL-2 有助于调节性T细胞的维持、扩增和激活,这反过来又限制了非调节性 T 细胞的扩增,一定程度上抑制免疫系统。
而另一个和过敏息息相关的发现,是关于免疫球蛋白 E(IgE)的。
这种球蛋白是引起过敏反应的关键抗体,能引起花粉症中的眼睛刺痛、流涕等免疫反应,也是食物过敏中危险的喉部缢缩等的重要推手。目前已知所有哺乳动物身体里都存在这种抗体,而人们一直不清楚它存在的意义。
直到寄生虫免疫学家发现了新大陆——他们观察到 IgE 水平在发生寄生虫感染时会升高。对于不受寄生虫困扰的人来说,IgE 水平升高往往指向过敏反应,然而寄生虫感染者 IgE 水平同样明显升高,却没有出现过敏反应。
这暗示着,IgE 可能是身体寄生虫控制机制的一部分,而在缺乏寄生虫感染的情况下,这种机制就可能发挥不了正常作用。
1975 年, 英国研究者 Gofrey 在西非冈比亚的农村和首都分别取样调查过敏性哮喘患病率,结果 1200 个农村病例中,一例哮喘症状都没有,而首都的医院每天却至少接收 8 个哮喘病人,几乎都是当地上层人士。
同时,冈比亚农村学生体内的 IgE 水平比城市学生高 2.5 倍不止,然而却没有出现过敏症状。经调查后发现,这些农村学生体内寄生虫感染水平比城市学生高出很多。
Gofrey doi: 10.1111/j.1365-2222.1975.tb01853.x.
因此 ,Gofrey 等学者认为,「过敏病症可能是人类生活环境变得过于干净而导致免疫系统持续作出多余反应」。
换句话说,近 100 年来,人类一直致力于驱除我们的免疫系统在进化历史上所熟悉的各类外来入侵者如寄生虫、病毒等,而当免疫系统的工作被大量剥夺以后,便开始与无害的蛋白质、身体组织和共生菌群为敌了。
日本科学家藤田纮一郎对这个假说深表认同。为了验证这一假说的可行性,他甚至进行了一项憨批大胆的「对抗」实验。
藤田曾驻婆罗洲进行研究工作,在这期间,他观察到当地的孩子们都皮肤细腻,而彼时生活在日本的孩子却容易起湿疹。在研究其中原因的过程中,他注意到婆罗洲的孩子几乎都感染有大量寄生虫。
于是回到东京以后,他给自己感染了几条绦虫,不想没多久就发现自己的皮肤也变得细腻光滑,连带着困扰他多年的花粉症也痊愈了。于是老哥开始到处宣扬一个理念——太干净对人类来说是不行的。
然而由于过于耸人听闻,人们并没有买账,藤田的赞助商们也纷纷给实验室撤了资。
图/ japantimes
大量研究案例验证了「卫生假说」的真实性,但也有不少事实证明,有时候免疫功能的失调也并非是免疫系统在「过于干净」的环境下无事生非。
许多研究发现,人体在进化过程中产生的多种基因变异都旨在加强针对某些疾病的免疫力,却会在没有病原体的情况下导致免疫系统缺陷。
比如学者们发现,红斑狼疮患者对于疟疾有更好的抗性,患有一型糖尿病的小鼠能够更好地抵御肺结核病菌等等。
居住在非洲以外的非洲裔妇女中红斑狼疮的高患病率可能是由于遗传了有益于脑型疟疾免疫控制的基因,但是在没有疟疾的情况下,这些基因导致了自体免疫性疾病。
而当疟疾、肺结核等的病原体从环境中销声匿迹后,这种变异却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自身免疫障碍的风险。在这些情境中,比起「无事生非」,这更像是免疫系统的「弄巧成拙」。
什么人不易过敏?
我们的免疫系统每天都面临着一个挑战——过激的反应可能会坑自己,但不做反应也可能坑自己。在不断变化的环境中,完美防御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如果仅就避免过敏来说,那些免疫系统在复杂病原间身经百战的人,确实更不容易引发过激反应。
加州大学圣芭拉分校的人类学家 Gurven 和阿尔伯克基新墨西哥大学的 Kaplan ,曾用十年时间研究过亚马逊河盆地西部一群被叫做齐曼内人(Tsimane)的丛林居民。
齐曼内人的生活方式趋于石器时代,居民们靠丛林谋生,用弓箭打猎,从泥泞的河里直接舀水喝,和大量的家畜混住,这样的环境充满了各类病原。
图/Youtube “Tsimane People”
在当地看诊的期间,Gurven 经手了 12000 个病人,共计 37000 次检查。然而他发现当地人的主要病因通常是感染、事故、暴力和寄生虫,以及大量身体损伤,几乎没有过敏性疾病,自身免疫性疾病也只有 15 例,发病率只有纽约等现代都市的四十分之一。
他的团队因此推测,齐曼内人所居住的环境可以防止诱发过敏性疾病和自身免疫疾病,因为这种环境才是免疫系统进化至今所熟悉的环境。
按照其他一些调查结果,过敏性疾病患病率在发达国家和地区高于发展中国家,城市高于乡村,污染地区高于非污染地区;农民的孩子较其他孩子较少患过敏性疾病;在城市,高薪阶层或专业人士的子女较低薪阶层的子女更容易罹患过敏性疾病。
似乎一个国家或地区越是现代化,越是干净,人们就越容易罹患自身免疫障碍相关疾病。这正印证了「卫生假说」的代表观点。
但有关联不代表着唯一解,「卫生假说」也仅仅是提供一个宏观上的认知维度。从实际的具体诊断来看,过敏病症的成因十分复杂。目前已知遗传因素、生活习惯、饮食结构和精神心理状态都有可能是过敏性病症的诱因。
如果你碰巧也受到自身免疫障碍的困扰,请务必及时就医,在专业人士的帮助下诊断和治疗。
免疫障碍不是我们的身体矫情敏感,而更像是面对自然的重重考验,免疫系统不懈地自我适应和调整的副产品。
[1] Moises Velasquez-Manoff. (2019). An Epidemic of Absence: A New Way of Understanding Allergies and Autoimmune Diseases.
[2] R . C . Gofrey. (1975). Asthma and IgE levels in rural and urban communities of The Gambia. 5(2):201-7.
[3] Martin Röcken, et al. (2004). TH1 and TH2 Lymphocyte Development and Regulation of TH Cell–Mediated Immune Responses of the Skin.
P5-14
[4] Michael Gurven, Hillard Kaplan, et al. (2017). The Tsimane Health and Life History Project: Integrating anthropology and biomedicine.
[5] Michael Waisberg, et al. (2011). Genetic susceptibiity to systemic lupus erythematosus protects against cerebral malaria in m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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