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为民｜不尽全力不成眠
人 物 介 绍
叶为民，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口腔颌面头颈肿瘤科主任医师，上海市口腔医学会口腔颌面头颈肿瘤医学专业委员会委员。擅长口腔颌面头颈肿瘤的临床手术治疗。发表文章20篇，其中SCI9篇，国内核心期刊11篇，参加《头颈肿瘤诊断治疗学》、《邱蔚六口腔颌面外科学》、《头颈肿瘤学》和《口腔颌面肿瘤手术彩色图谱》4本书的编写，主要参与国家自然基金4项，其中3项第二、1项第五完成人，参与课题获奖5项，其中获上海市科技进步一等奖 4次，国家教育部二等奖 1 次。
采访笔记
“最轻松的时候，是手术结束，我的活干完了，助手们在收尾，窗外繁星点点，我玩着《英雄无敌》，所有疲倦和压力都在缓缓释放。”他说。这个单机版游戏，他玩了二十年，最熟悉的场景，最熟悉的套路，最熟悉的关，“其实，那不是玩游戏，是一点点找到复原的力量。”
上海市第九人民医院口腔颌面头颈肿瘤外科主任医师，叶为民。擅长口腔颌面头颈肿瘤的诊治和重建。
早上七点到单位，回家就没个准时，九十点收工是家常便饭。到家了，草草吃口饭，在电视机前坐一会，电视开着，他已经睡着了。
“最长的手术，从上午九点，一直到次日清晨五点，与神经内科协同作战，终于拿下。不过，接下来又是一台急诊手术，那就没得休息，接茬干。”
“如果退休了，先好好安顿家庭，亏欠太太和孩子太多，也亏欠自己太多。”他说，这几十年，家就像个旅馆，家人住在一起，却聊不上几句话，恍恍惚惚的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其实，我挺怕这样的感觉，但是没办法，看不完的病人，开不完的刀，人家千山万水找来九院，总要想方设法给条生路。”
但是，他也承认，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没有手术指征的时候，他也不愿意面对眼巴巴的央求。“医学领域，还有太多高山险阻，如果将来能有一种药物，专门针对口腔颌面肿瘤。”
这是个秉性温和的医者，有着老派的处事方式，“凭良心，实事求是收病人，不乱拍胸脯，不说满口话”，他如今最想做的，是将一身本事和经验，教给他的学生，“三十年经验，有成功有教训，我想都教给他们，所以每次查房，我总是说的很细，往往拖到很晚，令我有点伤感的是，有些人不以为然，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他的刀法师承两位恩师，如今他教给学生的是，收放自如，合理的速度。他对自己的双手充满自信，甚至迷恋，至今他还有“裸手”缝合血管的本事，“判断成败的唯一标准是，皮瓣活了，不介意是显微镜下，还是我这双手下。”
他有他的好恶，“不能挑病人，我们一视同仁，但有人认为，出了钱就一定要治好病，钱是万能的。还有人用百度来考医生，在门诊纠缠不清，根本不会考虑后面还有几十个人等着，这样的病人，你能赶走他们吗？”
他是医院“高知合唱团”一员，浑厚的男中音，他和他的队友们时常出现在院校体系的大型活动中，“唱经典老歌，我从小就喜欢，最早是那十五首。”
我笑了，我也非常熟悉这十五首。那是1980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举办过一次“听众喜爱的广播歌曲”评选活动，繁荣了因遭“十年浩劫”而几近荒芜的中国歌坛。当选的15首歌曲红极一时，而这是中国大陆歌坛出现的第一个歌曲排行榜。
我们一起回忆起那十五首歌，《祝酒歌》高居榜首，电影《小花》的插曲《妹妹找哥泪花流》屈居次席，还有《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再见吧！妈妈》、《泉水叮咚响》、《边疆的泉水清又纯》、《青春啊青春》、《洁白的羽毛寄深情》、《太阳岛上》、《绒花》…… 我们都记起了朱逢博，关牧村，郑绪岚，李谷一，我们彼时热泪盈眶。
“这些歌，曾迎来歌坛明媚春天，象朵朵清新的小花，怒放在那个文艺刚刚复苏的年代里，流香在人们的记忆中。很多人说，现在时代变了，坏人变老了，人心不古了，我想，眼下的世风的确有问题，但国家正在伟大复兴，作为六十年代生人，我深信不疑。”
1“我的优势在临床”
“如果没做成医生，就去当警察。”
提起曾经的“第二志愿”，叶为民嘴角依然噙着笑。惩恶扬善，守一方安定，大概是每个热血青年都做过的梦；然而，考前父亲的一场大病，让自幼习武的叶为民下决心“弃戎从医”，尽最大努力解除他人之痛。
自此，世间可能少了一位好警察，但肯定多了一位好医生。他说，执起手术刀，换一种方法也能守护世界。
“踏实”，也许是叶为民最好的形容词。
浩劫年代生人，艰苦的环境磨砺了坚定的意志，从大学实习就一直在九院，三十年，从只想做个“修修补补”的牙匠，到救人性命的颌面头颈肿瘤领域高手，他说，“我没有留过洋，科研方面肯定不及现在科室那些博士生，但是，临床手术，毕竟是一刀一刀拼出来的。”面对百人、千人计划成员，长江学者……他清楚自己的优势就在临床，于是一门心思扑上去，走向更大、更强、更完善。
“目前眼高手低的人很多，我们这一代务实，开刀，就专注把刀开好。”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练就了自己的本领，如今科室里坚持裸眼缝小血管的差不多就剩他一个，其他基本都在显微镜下做。他说，裸眼直视下缝血管速度快，手感佳，“不过，如今53岁了，也知道什么时候需要停下：为了对病人负责，相对粗一点血管缝合用裸眼，细一些的还是显微镜。”
2奇迹不会每一刻都发生
为民，一个年代感强烈，又寄托了美好期望的名字。
从医近三十年，他说最大的收获就是进入了九院口腔外科，这个能更好为人民服务的平台。“尽最大的努力，凭着良心解除患者的疾病和痛苦。”这是叶为民行医的初衷，对于治疗效果，“保证”这个词太厚重，尤其是对于肿瘤，尽心最重要。“不论结果如何，只要竭尽全力，晚上才能睡着。”
“竭尽全力”并非漂亮话，叶为民每天都在践行这个承诺。
那次，他从早上八点做手术直到晚上八点，刚要回家时，突然送来一位急诊病人，病人头发被机床卷入，半张脸差不多全毁了。情况危急，他只得紧接着做手术，修复整张脸的组织缺损，一做又到了凌晨一点多。
然而于叶为民而言，这样的“持久战”已是家常便饭。“手术甚至会做到晚上十点、十一点。有时一天要做两台，如果连着都是皮瓣修复这样的大手术，就真的很累了。”但是，他这个忙碌的陀螺却不能，也不敢停下，身在全国重点科室，眼前是来自全国患者的殷切期盼和痛苦不堪，叶为民只能振奋精神，准备下一战。
谁说叶为民何尝不矛盾呢？来看病的病人经常寄托着仅有的一线生机，然而目前的医疗水平还不足以完成所有病人的期待。“这时感觉非常悲哀与无力，我们总希望通过自己双手的努力，能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然而事实上，奇迹不是每一刻都会发生。”
由此，叶为民认为，医生的判断非常重要：到底手术能做到什么程度，能解决多少问题？不过，尽管可能难度很大，需要花大量心血，但是作为医务工作者，只要有一线希望，还是要尽最大的努力，不能轻易放弃。“口外科成立了疑难病例讨论会，每周四下午，在个人觉得有困难或者考虑不周时，就能和科室以及相关兄弟科室如脑外科、放疗科、激光冷冻等专家一起讨论，共同制定一个切合病人实际的、较为完善的治疗方案。”叶为民向来重视这样的多学科讨论。
3无声的守护
同叶为民谈话，能感觉到他对别人的体谅和宽容，却不知他对自己却异常严苛。
做小医生时，每天早上他都继承前辈留下来的老传统，七点十五分前到医院换药。有一年的年前，由于进修医生全部回去了，15张床位都只有他一个人负责，每天要换药，开病例，写病史，手术，连着几天如此消耗，终于在年三十拖垮了身子，因心肌炎住进医院。
如今虽然不用换药，叶为民依然每天七点二十到医院，接着查房巡视，为进修医生讲解病例。重视人才培养的他对小医生们总是毫无保留，“到了年纪，就想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传给他们，让他们少走弯路。”听说，科室里他查房的时间最长。
某在线医疗网站上，叶为民的评价很高，但无论多少鲜花感谢信，他其实从未留意过。他坦言，比起高调地夸耀功绩，更选择无声的守护。此处仅采摘患者零星片语，其实，医护人员无声的守护，让多少可能哑然静默的生命因此洪亮。
——新的一年，给予我们更多的期望。爸爸手术整整一个月了，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好，他喜欢看叶教授的门诊，耐心细致、如聊天式的问答氛围，对患者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感觉被大夫重视与关怀着，心里特别的开心，病痛也就减去了三分。（南通患者张*青）
——去年三月请叶大夫去我们当地医院给我做的手术，我都没能见到叶大夫的面，因为他到手术室前我就全麻了……等我醒来医生已经回上海了。我真心感谢叶大夫！（合肥患者胡*华）
——不会忘记住院期间，叶医生如一位出色的心理医生，多次安慰我，给予心理疏导，排除我的重重顾虑，增强我的信心和勇气，促使我快速的康复；也亲眼目睹他亲自为病人推着床铺去做检查；每次手术之后，他都会在病人床前问长问短；有时休息日他也会突然出现在病房间细心地关照病人，令病员又惊讶又感动。真的不敢相信这样一位大医生竟如此的没有“架子”， 他真是病人的贴心人啊！（辽宁本溪患者崔*）
口述实录
唐晔读书时，您喜欢口腔医学吗？叶为民当时也没有特别喜欢，等到进入临床实习，发现口腔外科可以做肿瘤手术，这是可以救命的，这才真正产生了兴趣。大三下半年就进入实习。当时班里留在九院口腔外科有四位同学，其中就有我。以前科室叫口腔颌面外科，现在叫口腔颌面头颈肿瘤科，在全国名列前茅，国际上也有名气，现在我们科室医生大概50位，护士也是50位左右，有100多位医护人员。包括肿瘤的化疗，放疗、激光冷冻、实验室等，科室是一个多专业的合作。唐晔能谈谈您的老师吗？叶为民在我做学生期间，印象最深的就是刘世勋老师。我的很多第一次手术，比如第一个腮腺手术、第一个下颌骨切除等，都是他带我的。1991年下半年，我做的第一个腮腺肿瘤手术，是老师临时让我主刀的，刘老师做一助，我当时满头大汗，幸而手术顺利。老师对我的手感和操作是认可的。刘老师是我们科里最早开展显微外科手术的，（注：显微外科技术就是医生借助于手术显微镜的放大，使用精细的显微手术器械及缝合材料，对细小的组织进行精细手术。）九院显微外科的皮瓣手术在国内创造了很多“第一”，也是我们科里的特色。而刘老师对年轻医生的关心也让我记忆犹新。记得为了帮我更好掌握显微外科，他专门帮我联系了显微外科实验室的操作训练，单独训练皮瓣手术接血管；有一年，我因为科室人少工作压力大，得了心肌炎，大年三十住进医院，下午时，刘老师专门炒了四道菜送到医院，感动得我眼泪都掉下来了。刘老师在专业上是我的榜样，同时也是我的一位贵人。我的第二位师父是竺涵光老师。我自1994年之后，基本上就跟着竺老师，相比刘老师细腻的手术风格，竺老师的手术风格就是快，这份快源自于他对手术区域的熟悉，他的手术时间短、出血量少，对病人术后康复也是有益的。唐晔您的风格是什么样的？叶为民我对自己的要求是要快得起来，慢得下去。在关键或复杂的区域不能操之过急，该慢的时候如果快了，对肿瘤的根治不利，容易造成残留；还可能因为这个区域有重要的神经血管，慢一点仔细做可能就不会有损伤，如果一味贪快，容易对病人造成损伤。唐晔对于很多复杂的癌症患者，您会如何建议呢？叶为民很多病人到我们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手术，可能是第二甚至第三次，这样的病人就非常棘手——结构已经损坏了，往往都是在其他医院手术后又复发，其他医院都不敢做了，才“推”到我们这里的，难度较大。遇到这样的病人，我秉承竺老师的观点：有所为，有所不为——凭现在的经验和水平，你能否做到切干净肿瘤？有所为，是说评估下来可以全部切干净，并且还保留一定的功能，或者即使不能切除干净，但经过多学科合作（MDT），残留通过放疗、化疗就能解决，那就做。有所不为，就是肿瘤通过手术加上放疗和化疗还是不能达到一定疗效的，这种手术可能做了就意义不大了——如果知道做了手术之后一个月后还要复发，对病人而言不是劳命伤财吗？当然，我也有一位外地病人，手术了复发再手术，后来又复发，继续手术，来来回回做了四次，现在活得还不错。所以有时候我想，虽然复发后再手术难度很大，但是通过自己的努力，可能还是有希望，能做的手术我都尽量去做。唐晔您在手术中遇到过险情吗？叶为民经常遇到。最常遇到的是手术中的大出血和紧急气管切开。比如有一次，在病房刚好碰到病人颈总动脉破裂引起的大出血，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大片床单，马上推到手术室。遇到这种情况的处理，安全系数最大的方法是把颈总动脉结扎，然而，如果没有做颈内动残端压力检测的话，一侧大脑供血不足，会引起偏瘫。所以我就用跟刘老师学过的一手，将破裂口全部修补上而非扎掉。虽然风险很大，但是我也经过评估采取这种方法，避免了动脉结扎之后可能导致的偏瘫，病人后来康复出院了，没有留下后遗症。还有一位病人，手术后两小时不能透气了，我赶到时病人已经脸色发紫，我五六秒就把气管切开了。当然选择切的位置也要思路清晰，因为教学上讲得很清楚，非常规状态下的方法选择时间短、容易切，而传统的位置速度就要慢一些，这就需要医生进行选择——病人已经面色发紫，如果再用两三分钟切开，病人可能撑不住了。你看我挺冷静，其实一点不慌是不可能的，但再慌也必须当机立断。唐晔我看您挺温和的，平时做事的风格是否也很果断？叶为民我看起来比较随意，较为温和，但有时候脾气也很倔的，比如碰到一些事情必须重做，不能因为很累或者很晚了就马马马虎虎，我对自己的要求是：做事情就一定要让自己称心。唐晔从20多年前的小医生到如今的大医生，您的理念有所改变吗？叶为民我的医疗理念基本没变。医疗理念就是凭着良心，尽可能减轻病人的痛苦。处事原则，我在医院里跟领导和同事关系都不错，患者评价也不错。只是对手术的理解有改变。现在多科室合作，在治疗上更接近人性化服务。很多兄弟院校请我去做手术，我才发现不同地方的不同病人，对手术的要求也有不同。比如三线城市的病人，更多的考虑是只要把病治好，功能欠缺一点也可以，因为那些地方的医疗水平不行，费用也很高，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也要尽最大努力，尽可能保留、恢复功能，这样的话，对邻位瓣的技巧和医疗的多样化要求更高。唐晔口腔肿瘤引起的原因是什么呢？叶为民教科书上写得很清楚：70%左右都是残根残冠、不良义齿、不良修复体、不良生活习惯。比如食物嵌塞就用牙签去挑——癌变就是软组织的炎症不断刺激，最后量变到质变。像假牙卡环勾住有发炎，之后如果卡环继续刺激，长久以往可能产生癌症。再比如牙齿的残根残冠，牙冠龋齿最后剩下一个壳，它可能很锐利，不小心就刮破了临近的软组织，组织肿胀，更容易碰到刺激，造成恶性循环。这方面的宣传力度，国内几乎是没有。唐晔有什么预防的建议吗？叶为民用牙线代替牙签；假牙最好做固定的。有些患者不具备固定的条件，就要做好牙齿的保护，有些人的假牙戴上五六天都不拿下来，这怎么行呢？唐晔在教学上和临床上，您比较反感什么？叶为民教学上最反感的就是，当你全心全意把知识传授给学生时，他心不在焉。现在有些人不知道怎么想的，也不乐意听，也不大来查房，可能觉得都懂了或者没必要。但让说出个一二来又支支吾吾。临床上，说实话现在伤医成本太低。我害怕无理取闹，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舌尖咬破出血不止，在外面缝针之后依然出血，来看我的门诊，当时我好心把他当天就收进病房，而且还跟家长说有可能是血友病，建议去新华医院再查一下。几天后父亲来大闹，说孩子不可能是血友病，非要我们赔偿检查费用，结果完整报告出来之后，确实显示血友病。我们这里病房很紧张，好心当天收进病房，却得到这样的“回报”，真是想不到。唐晔您理想的医患关系是怎样的？叶为民作为医生，我尽心尽责，作为患者，也希望能够理解医生。毕竟医生也是人，不是上帝，也有做不到的地方。很多病人觉得付了钱，就要治好病，治不好他就动手，这是怎样的逻辑？医疗服务是商品吗？病人是上帝吗？这样的认知是荒唐可笑的。但是作为医生，不管贫富贵贱，都有治病的权力，只要我上台，就尽我最大的努力，不会看人下菜。唐晔现在还有时间阅读吗？叶为民我现在空下来会看些闲书，喜欢军事、科幻、历史类，还在重温像《悲惨世界》这类名著。以前没感受到文字的魅力，现在发觉，文学可以帮助认识患者的内心世界，对治疗是有帮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