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医不是牙匠,牙匠是什么职业?
牙匠不是看牙病拔坏牙配假牙的镶牙匠。牙匠是凭着一副红口白牙的三寸不烂之舌,为集市上买卖牲畜的双方牵线搭桥议码定价的中间人。按他们的工作方法专业特色来讲,定名为舌匠反倒合适。无定河人一贯把他们叫牙子或牙匠,主要是他们能把好的说坏、坏的说好,活的说死、死的说活,本事功夫全靠伶牙俐齿。他们还有一个重要本事,就是掰开牲畜的嘴看牙。看一眼牙,这牲畜的出身年龄籍贯简历婚姻状况健康水平就全都清楚了。这等本事,称牙匠倒也名副其实。
无定河流域的名牙匠出在榆林城,榆林城的名牙匠集中在镇北台。为什么名牙匠会在镇北台?因为镇北台下有个蒙汉大市易马城。易马城是全国最大的牲畜交易之地,自古以来,这里三天一小集,五天一大集,驼马牛羊群聚云涌,胡商汉贾人山人海。明万历年间,镇守长城的汉人官员既要通过这个口岸从北草地大量购买胡人优秀马匹,又担心胡商进入榆林滋生事端影响治安,上奏朝廷在榆林城外十里处筑起通天高台,将易马城置于台北监控起来。自从筑起这“天下第一台”,很多家居城里的汉人牙匠为了生意方便在台子南侧安了家,胡人牙匠也在台子北侧定了居。
很多年后,易马城出了三个名牙匠。一个是台南刘牙匠,一个是台北连牙匠,另一个是他们的师父郝牙匠。那时易马城的马贩子只知道连牙匠是胡人,郝牙匠和刘牙匠是汉人。多年以后,易马城被一把大火烧光,人们在猜测失火原因时,慢慢知道郝牙匠和刘牙匠都是胡人,都是当年赫连勃勃的后人。
刘牙匠单名一个嚯字,本是无定河源头统万城外一个穷长工的儿子,只因那小嘴会嚯嚯会忽悠,他爹便让他学了牙匠。刘嚯十六岁进榆林城拜郝牙子为师,除了学艺,还学会了说胡语。连刘俩师兄弟成名之后,两家中间隔的是万里长城,住在比一座大山还宏伟的镇北台两侧,但生意场只有一个,都在台北易马城。两个牙匠常常明里暗里较劲争高下,连没说成的买卖,刘会设法说成;刘未撮合的生意,连要尽量撮合。过去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注重买卖不成仁义在。买卖人亏了赚了很正常,能听着牙匠分析说叨,理儿是明的,话儿是亮的,精神就舒畅,买卖就放心。所以,牲畜交易双方找名牙匠说合是很乐意的,双方交易成功付给牙匠牙钱也极痛快。
刘嚯二十二岁时说成一桩大买卖。这桩买卖开始是师兄接手的,谈了几天没有成功,买主才从台北胡地回到台南汉区找刘嚯。买主是给朝廷的营兵办坐骑。购夷族之马武装骑兵以制外夷,当然要上等好马。好马必须好价钱,朝廷当然也备下了足够的银子。可惜汉人官员办差十回九贪,差官与胡商几次接触,讲的都是好马实价。其实,好马实价也是大肥差,一次中饱私囊,胜做三年县令。可恨这个差官胃口太大,大到胡商胡牙匠想都不敢想的程度。差官对连牙匠试探性地点拨了两句,见胡人心眼太实,急转身来找刘嚯。刘牙匠到底是汉人,一点就通,不用差官费心,很快制订了一个瞒天过海的方案,只用了总数的六成银子,买齐了朝廷定量的三百匹战马,四成银子落进差官腰包。不是胡商降了马价,是差官勾结刘牙匠降了马等。三百匹战马,好马只有一百匹,劣马又有一百匹,剩下的一百匹竟是病马老马。牙行里有句俗话叫“拖鼻涕骡子卖的驴价钱”。“拖鼻涕”骡子就是病骡。病骡只能卖个毛驴价,病马还不如病骡有用,马价不及驴价,银子能省九成。
说完这宗买卖后,刘嚯在榆林城里添置了房子,买了一匹大走马,每日骑着去易马城看牙捏手伸指码撮生意,生活一步跃进小康水平。同时,这宗牙事也给刘嚯带来后果,忽一日被胡人师父郝老牙匠叫去臭骂了一通。郝牙子说,牙匠之技,虽属雕虫,道行却高,往低说时只叫牙子,往高说时尊称伯乐。行规最忌以劣充好隐瞒病情欺买哄卖昧心抬价。今你一宗牙事,行规尽失,好让为师痛心疾首。想当初,是为师教你学文写字说胡语,教你看牙相马生意经。你也曾跪对师父涕泪交流,你也曾尊称为师再生父母。谁料想一个小小军差官,一笔小小不义财,你竟然置朝廷安危于不顾,抛民族利益于脑后,毁行规为虎作伥,坏朝纲欺师灭祖,人面犹在,兽心昭彰。罢罢罢,我郝牙子没有你这个徒弟……吩咐连牙匠等众弟子将刘嚯逐出师门,不许再提自己是郝家弟子。刘嚯从此在易马城失去市场,近不得镇北台。
这宗买卖还带来一个更严重的后果。生意交割完后,差官带兵押马回中原,报告上峰因草原马不服内地水土,途中暴毙百余匹。回营病劣降等几十匹,入营服役战马不足百匹。朝廷降下罪来,差官上下使银子封了嘴。少了马的汉骑军官找不到元凶出气,带人沿无定河逆流而上,潜入榆林城,一把火将易马城烧将起来……
易马城失火的传说有很多种,牙匠行里却只认这一种。失火之后,易马城的生意开始衰落。后来又经历了几场大的沙暴侵袭,一座红红火火的民族贸易之城最终被沙漠掩埋。榆林镇北台易马城衰落之后,民族之间的茶马交易迅速沿长城东移,在山西形成了守口堡和得胜堡两个茶马市场,为后来的晋商崛起创造了条件。此为后话。
当日刘嚯被郝牙子逐出师门,眼见得榆林牙市无容身之地,索性变卖了城里城外两处房子,带着家眷顺无定河而下,寻找新的发展空间。
刘嚯一路南进,最终落脚在长安城。此时的长安城已是一座废都,外表虽还有些皇城的架子,内里的商贸政治早没了昔日之风头。刘嚯分析时弊,断定在这里做四条腿的牲畜牙匠绝无前途。改做两条腿的人的牙子,倒是一条光明出路。
刘嚯不去骡马市场看牙,整天守在衙门外面踅摸。也不是无聊的闲呆着。他在说话。他在看人说话。每当衙门口有戴顶子穿马褂的进出时,刘嚯就用很大嗓门和身边人聊天。和他说话的人有吃了他白馍的受了他施舍的懒汉闲人,也有被他相过面看过牙好话奉承过的役卒。聊的内容全是老百姓议论的热点话题。刘嚯聊热点有一个原则,就是和老百姓唱反调。任何话题,老百姓说东,他必说西;老百姓说错,他必说对。东门饿死了要饭的,百姓骂官府不赈济,刘嚯说亲自看见一位老爷送了乞丐一筐锅盔馍;西街一伙儿地痞奸杀了一个村妇,百姓骂兵匪勾结草菅人命,刘嚯说那女人本是野鸡暗娼他从小认识。官府暴征课税,引发百姓群体抗命,刘嚯义愤填膺斥百姓无爱国之心是愚民;胡子烧杀抢掠,衙门袖手旁观,刘嚯慷慨陈词赞大人韬光养晦胸襟阔达。总之,百姓的话都是戳着官府伤痛之处而去,怒斥百姓遮盖肮脏等于舔抚伤口,官府自然舒服。
刘嚯终于成了衙门老爷的座上宾,那待遇极像多少年后的中国出现的新闻官。一日茶罢,老爷指示,今日府内茶坊马厩出缺,烦请刘先生推荐可靠乡党补缺。刘嚯乃牙匠出身,贯会相马识牲口,选人补缺触类旁通当属专业手艺范畴,很快从懒汉闲人中物色出几位,培训一番入府当了伙头马夫。之后,老爷但有提拔用人选调补缺之事,多要通过刘先生沟通斡旋定价索礼办交易,一似当年易马城办买卖,驴有驴价,马有马价,绝无错乱疏漏。
刘嚯最后受了被举荐人造反的牵连,把小命丢在了长安城。他物色给老爷的两个下人勾结土匪革命党,抢了老爷的财产,掳走了老爷的小妾,老爷没处出气,抄了刘嚯的家,把全家男丁收进了牢房。要不是刘嚯有一张能说会忽悠的嘴,大概统统没命。多亏刘牙匠牙口伶俐能说会道,让老爷动了恻隐之心,将他一个十岁的孙子放了,才为刘嚯留下一条根。
一贫如洗的刘家人不敢留在长安,更不敢回榆林城,就投奔了无定河支流大理河川的郝家亲戚安了家。躲过一劫的孙子也不敢姓刘,而是把刘嚯的嚯抹掉口字姓了霍。后来大理河霍家好几代人不学任何手艺,直到中国即将结束帝制,才有人被生活所迫不得已学了盐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