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文 / 南方周末
2018-06-08 14:51
止庵: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止庵长年留着整齐的平头,多数活动场合都穿素色的衬衣,保持一身口腔科主任的打扮。(图/视觉中国图)

止庵

1959年生于北京。

1972年开始写作。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

1977年考入北京医学院口腔系(现北京大学医学部口腔学院),1982年毕业。曾任医院医师、报社记者、外企推销员、出版社副总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传记随笔作家,周作人、张爱玲研究者。

编有《周作人集》、《张爱玲全集》等;代表作有《樗下读庄》、《如面谈》、《周作人传》、《惜别》、《神拳考》等。

读书人止庵,笔名出自《庄子》,“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惟止能止众止”——取“止”字以自我劝诫。他谦和低调,想象读书之所在是荒凉处得一隅,说“‘轩’、‘堂’、‘斋’都过于隆重”,遂取名“止庵”。止庵写的第一本书就叫《樗下读庄》。某种程度上,止庵和先秦的庄子亲近,年轻时有过一段茫然不知所向的年岁,是《庄子》帮他校准了与世界的相处方式。

2018年的3月,止庵有新书《游日记》出版。5月末,止庵携新书访江浙一带书店,与读者、书友分享他走出书斋的旅行故事。在温州这一站,听闻胡兰成于1946年避难藏身的徐家台门尚被保留,止庵划去了行程里“午休”一项,欣喜道:“午休不要了,带我上那儿看看!”

“倒不是我对胡兰成有多喜欢。”止庵解释,“中国人治学,大都学宋朝人传下来的‘义理之学’——喜欢到图书馆里翻书,却少了实地走访和向人追问请教。”走在张爱玲70多年前探望胡兰成所走的路上,止庵很是精神,他好奇地张望、打听,“张爱玲是二月来住,那你们这儿的冬天冷吗?”在《游日记》当中,止庵也以相似的心情记下了川端康成的越后汤泽、太宰治的斜阳馆。

用止庵自己的话讲,《游日记》属于“计划外的产品”,是他近十年间游历日本时候写下的旅行笔记。书的目录即为日记的日期。从日期序列看,止庵的旅程在2011年起变得密集起来,平均隔两月就有一次新的行程。前一年的冬天,止庵母亲去世,止庵的生活里镂出一段空白,尤其逢年过节,他愈发感叹“吾失我常与”,便用写作和行走打发无以自恃的时光。2014年,止庵出版《惜别》,文章为纪念母亲而著。此后,旅行的习惯延续了下来,一是仍有苦楚——“世间有些事只能自家消受,不必一再讲与外人听”;再是,他从加缪处获得了一句人生指南,“重要的并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旅行是他在读书之外找到的又一延展生命的方式。

《游日记》中,止庵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在旅途的起居,包括搭乘的航班和电车线路,码头上的渡轮,到访的餐馆、旅店,碰见的人;也记录片刻心境,买到的新书、旧货,以及一餐中吃到的鱼的种类。有连续的几篇,每晚就寝的时间也被写上。止庵用词简练,像是旅途匆忙,急切与好景赴会;又像因偶然心境疏阔,在纸上幽了一默,令人莞尔。书中附有128幅照片,皆是止庵在历次旅途中亲手拍摄,用于展示日本景色在一年中的时序变化,也倾注了他对日本的审美感受。他对图片的编排很是审慎,要求“不要文图混排,图片不要‘出血’,横幅的宽度不超过或稍超过版心,竖幅的高度等于横幅的宽度”。书中写到的日本地名、商店名、电车线路和站台等,则都保留为日本汉字。

止庵对日本的电车着迷,屡次提及电车轨道的布局。他好奇于日本电车的单轨设置——相向驶来的列车只在进站台时分轨,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客流载卸,又迅速各安其所。轨道交通便捷、准点,是日本吸引止庵的缘由之一。他感叹其背后繁复的调度系统,庞大而精密。这种秩序感和止庵的心愿和性情偶合。比如,他习惯在出发前就安排好旅途的全部线路,去寻访他曾在影片或书中见到的地址,或者仰慕的作家生活过的居所。他喜欢“有期而遇”。又如同对待读书著述,止庵有自己明晰的规划与设定。他也曾自评是自律且律人之人,“虽是自责,但也难改矣”。

止庵: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让止庵着迷的日本电车。(图/视觉中国图)

止庵是左撇子,写字时落笔茁茁然,称是学字的年龄碰上文革,家里的大人自顾不暇,他无人管教,大了就拗不回来了。止庵少时住在北京无量大人胡同(文革时改名“红星胡同”),附近有梅兰芳故居,对过是摄影家协会。在80、90年代文学鼎盛的时候,这里曾见证一席“流动的盛宴”。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止庵按父亲意愿报考了当时的北京医科大学口腔系,毕业后从医,做了两年口腔科医生。一条桌子,一把椅子,每天面对病人一张一张洞开的嘴,止庵觉得,这日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他感到厌倦,后换做记者两年;称不善与人打交道,但又换去外企做医疗器械推销员。这样过了十年有余。至2000年,止庵41岁,辞了工作,成为专职的读书人、编书人和作家。

学医的经历使止庵凡事严谨,悉究本末。他喜欢先秦哲学,十年里看一百多种《庄子》的注本,才整理成为一本《樗下读庄》;喜欢现代文学,1986年起读周作人作品,边读边着手校订,编撰文集,在积累大量资料之后,直至2009年,才有了《周作人传》;他对近代大历史下的底层文化有了兴趣,好奇于义和团里自圆其说的那套幻术,不慌不忙读了700万字史料,写《神拳考》,归为“文化批评”。止庵还痴迷于西方美术,1999年出版过一本《画廊故事》,涉及印象派往后的画家和作品。2015年,他忽然对这本书感到不满,嫌其粗浅,“必须重新写一本,替代了它”。他花了三年时间了却这桩旧事,其间去了两趟美国,走遍东海岸的美术馆,做大量笔记。直到2018年初,15万字的艺术评论集得以成型。

关于日本,止庵说十月再去看一处铁路,此后再挑一个五月,去看紫藤,便别无心愿。关于非虚构写作的事,他也大体上做完了。止庵说:“接下来我要给自己放一个假,写一部20年前搁置的小说。”一年前,他翻到一本在公司上班时留下的笔记,里面竟有一部长篇小说的蓝图,人物小传、情节结构、故事大纲等悉数在目。止庵希望能在60岁的这一年里完成这部小说。

在止庵的履历中,几乎每一次重要的决定或职业身份的转变,都发生在他年龄逢十的时候。他心里有目标,尽管走一些弯路,但他能让这条路绕成一个圆,送自己回到原点。止庵长年留着整齐的平头,多数活动场合都穿素色的衬衣,保持一身口腔科医生的打扮。

“可不能留个长头发!”止庵答道,“我不喜欢表达出来的仪式,但我喜欢内心有仪式感。”说话间,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对谈-------

Q:《游日记》全书以日记体呈现,都是旅途所记吗?在不远行的情况下,是否也保持记日记的习惯?

A:我平常在家也写日记,通常非常简单,一两句话就完了。出门就稍微记得详细一点。因为好多年前,大概是90年代的时候我去法国,过后回想,当时好多事和去过的地方都忘了,所以往后凡事做一个备忘录。每次出门我都写日记,《游日记》开始是写在本上,后来我拿一个小的电脑,回家后凭当时记忆,把有简化的地方再稍微补充一点。其实这本书,我在后记里写到,是一个计划外产品,不是专门写的书。我得下功夫才敢写一本书,我确实没有能力专门写一本谈日本的书。

Q:《游日记》甚至不是一部随笔集,使用极短的词句来陈列事物,呈现为简约的意象和美感,可以说这是一次实验性的写作?

A:如果说有实验性是夸我的话,我得给你解释一下,实际上它不是一个当书写的书,它就是一个真实日记,我记的比较细,就这么回事。我特别怕大惊小怪,而旅行最容易大惊小怪。我觉得旅行特别容易使一个人有存在感。举个例子,照相,我基本上不照我自己,我家里的照片很少有我自己的相;我也不愿意照标志物去旅行,仿佛我到达这里这事很重要。旅行的过程特别容易让一个人自以为是,而我不喜欢这样。

Q:日本旅行在中国流行,市面上不乏有游记、攻略、图鉴等出版物的这部作品有别于它们的属性是什么?在何种程度上为读者提供参考?如何概括它的意义?

A:它就是一本个人的旅行记录。别人如果看这个书的价值,泛泛地说,首先是我去了好多一般旅行者不会去的地方。书里提到边缘的小山村、小渔村,我这么来回住一个晚上的就大概有150处以上,这些东西一般的旅行手册上不讲;第二就是,这里边有好多我自己设计的旅行路线,大家可以借这个路线——不是沿这个路线,从而知道旅行筹划是可以这么来做的。

具体地来说,这本记录里边有好多自己的感想,在旅途中即时的感受。这个意义就和写别的书的意义相似了。随便举一例子,在日本,太宰治自杀的地方非常有名,它在东京附近,就在去吉卜力美术馆的路上。那个地方叫三鹰,太宰治在三鹰的玉川上水自杀。“上水”这词就是人工渠的意思,水深不到一尺,他死在了供给东京的饮用水里面,你看他对死有多么坚决。太宰治是1948年6月7号或者8号这一天失踪的,他在这个河里泡了一周,大家还一直都喝这个水,直到15号被人发现,尸体都烂了。以前我读他的书我有这感觉,这个人为死而死;去实地看,那个水特别浅,他们是俩人蹲在水里边,在那儿等着下雨,等着水涨起来把他们淹没。

止庵: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太宰治,作品常常带强烈的“求死”意识。(图/图片来源于网络)

Q:旅行线路喜爱的日本文学有关?是以作家曾经生活或创作的地方为坐标

A:不一定。接着说,我去青森县,一个叫金木的地方就是太宰治他们家。金木是一个很破的地方,周围的房子都很低矮,只有太宰治家的斜阳馆一个豪宅。那不是一般的豪宅——人字形巨大的一个房子,俯视周围,跟边上的景观格格不入;他们家里边那墙是贴金的,是真金。你能想象,这个人对于阶级的背叛性有多强烈。

所以,这些事你可能在书里读到过,再去实地看,又会发生出新的认识,与书里得来的认识结合。说实话,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你也可以去旅行,但是知道之后你可能感受深一点,可能对你多年的阅读提供一点帮助。所以旅行这种事情,不是非得联系作家和文学。但是关于旅行的书,“个人化”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事了。毕竟公众化的话题确实重复性太高,就没有意义了。

Q:书中图片出自的摄影。多选用远景构图,也有对人的记录。有意思的是,还对图片的编排做了讲究和指点。是否在写作之余也正在尝试图像的表达?看到最近常有发表艺术评论。

A:一开始我还带着相机去拍,后来就只用iphone手机了。书要出版的时候,电脑里已经存了5万多张照片。这个工作量实在是太大了,我就请了一个喜欢摄影的人,专门上家里来挑照片。他从来没去过日本,而且他对日本基本没有什么了解。要是去过日本就很麻烦了,他可能会选出像金阁寺、银阁寺那样的地标式建筑。我的意思是,不要地标式建筑,最好是那个地方不那么熟的就行了。这人在我们家工作了好几天,专门把一个一个优盘里的照片一张一张看着选的。如果觉得好看,那是他选出了他对日本的想象和审美感受。

Q:曾在《日本文学与我》中写道,日本文学首先是细节的序列而不是情节的序列,往往寄托于一个中介物,表现“瞬间与微妙之处的感官体会”。旅行中是否有哪些见闻证实或增强这一判断?你所见的景观是否通过作用于的感受而影响你的思考和写作?

A:也许是吧。我确实本身受到日文化的影响,比如审美,也包括写作中的细节。日本文化一个特殊之处是,那里的人表达情感的方式跟这世界上其他国家不一样,他们对物与环境的感受特别敏感、细微。举个例子,到了樱花季节,或者枫叶季节,有好多人都要在外面野餐,在樱花树或枫树下聚会。因为他们对岁月、对时间的转瞬即逝特别敏感。但他们的表达方式又不是轰轰烈烈的,比如日本的俳句,严格来说是不能翻译的,一首俳句大概不够一句诗的内容,就只是表达对某一种变化的细微感觉。他们整个民族对美有特别强烈的感受力。再比方说,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细雪》,现在在中国还挺红,这么大一本书,其中故事要是换作一个欧美作家或者中国作家去写,那只能算作一个短篇题材。

止庵: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日本人对转瞬即逝、瞬间的永恒性特别敏感,因此钟爱花期短的樱花。(图/视觉中国图)

Q:就在近几年,日本的生活用品、生活方式、料理、旅行等,在中国忽然流行起来;我们的流行语汇和商业广告中也开始出现“日系”、“匠人精神”等概念。是否留意这一现象?

A:我注意到这现象了,我也不理解这事。日本流行文化对中国影响较大的可能在动漫上,在二次元文化。好多年轻人一到日本东京,赶紧先去秋叶原,觉得那是他们的圣地。但是坦率说,国内对日文化的模仿比较粗浅,比方说中国的日料其实跟日本吃到的日料差别太大了,最大的落差就在日料上了。

而日本人对欧美和对中国的了解,倒还是比较深的。日本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古风犹存的国家,一方面非常传统,但一方面又很欧化,两者都有选择地保留下来,结合在一块儿。近150年,非西方国家都面临一个现代化的问题,日本是处理得最独特的。但说句实在话,我想象中的日本已经不存在了。在川端康成、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他们笔下的日本是不存在了。二战之后,日本经历特别大的转变。作家写的日本,可能从前有,也可能是从前就没有吧。

Q:日文化物哀、幽玄、侘寂,是朴素、内向的美学,并不呈现一种强输出的态势,但从现状来看,它好象有很强的吸引力

A:首先这里面流行语好多都是变形的,比如你刚才提的这三个词,物哀、侘寂和幽玄。比方说“物哀”这个词,在日本的枫叶季,特别是樱花季,能感受到它的意思。我对日本着迷,有很大的原因真正被惊到的是这个东西——世界永远在流变,此时此刻所把握的东西只是当下,它马上就不复存在了。以物为对象产生一种关于自己身世、生命的感知,这个叫物哀。但放到国内的语境里,咱们不一定真的的理解物哀,所以我个人觉得日本文化在国内的影响没有太大了。

我们接受外国文化有点粗糙、简便了,所以才会流行这些词。其实词本身背后的意思很深。比如“幽玄”这个词,在日本的寺庙、庭院里面。日本的庭院,追求“禅寂”,四周有很少的建筑物,大片都是树和草地。我们江南这边也都有园林,但对比日本的,格局大不一样。日本的庙和中国的庙也不一样,中国的庙功能性特别强。我到台南看,台南可能是在旅行大众化范围内最好最为标准的庙宇观赏地了,满街都是庙。但是那庙香火特别旺,都是功用的。而日本庙是一种人间以外的东西。我们这儿是人间里边的。

Q:那如何理解这种流行趋势?有数字说,2015年从中国赴日本旅行的人数增长了90%以上。一个联想,是枝裕和的电影也几乎是在这一年进入大众视野。

A:我去年跟是枝裕和一起做过一次活动,他来北京。观众太多了,上来一大群人要签名,没法儿签,工作人员赶紧给他抢救走了。他是让人掩护着走的。我觉得不应该这样啊,他是个小众导演,本身地位很高,但不是大众导演。喜欢看是枝裕和的人,可能喜欢里边的细节,画面中人物站立在什么位置、做了什么动作,都是有用意的。这个路子是从小津安二郎那儿下来的,日本有这样的传统。但是枝裕用它来讲普通生活,把很多尖锐的东西藏在日常细节里,告诉你这也是生活,你还得接受它。

日本文化确实有它的独特性,这独特性很容易使人拒绝,也容易使人着迷。中国对待日本文化也是如此,一旦进入到这一逻辑里边、运用它的语言,就特别容易知道它的好,如果不进这个逻辑可能觉得什么都不是了。大概中国对待日本文化现在就是这两种态度。日本文化对中国构成一个互补。中国整个文化变得越来越粗粝的时候,人们在日本文化中找到互补。拿这几年的小说和电影来说,我们讲求宏大叙事,宏观重,但细节很弱。日本是宏观小,细节扎实,可能对我们有一点启示和吸引。这么说,一个民族接受别的民族东西,一定是异质的,不是同质。日本文化跟中国文化确实是异质文化,大家常误以为是同质的。

Q:年轻一代对日文化的想象和模仿,可能还表现为小清新”、“小确幸”、“宅文化”、“丧文化”的盛行。我们更加追求个人化的感受、即时的满足感。

A:日本国土面积小,其中有70%的地方根本不能住人,人均享有的空间非常窄,生存条件很差。但日本人却特别热爱日本,这个热爱不是意识形态上的热爱,是体现在行为细节上的。比如一家旅馆待客,他们会把里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说“一期一会”,是这一辈字我就当最后一次待你,留给你最好的印象。再比如,书里写了,我到一个早市,有各地来的菜农在做生意。他们摆的菜,每一株都洗的干干净净,按颜色摆好,摆的样子拍下来就是一件作品。这菜怎么摆不都要卖吗?有泥没泥不也都能卖吗?为什么摆成这样呢?

Q:是因为有比较强的审美意识?

A:我觉得不是,从这行为里抽离的叫审美,而对于他们而言,“只是我一切都要做到最好”,这是关乎“匠人精神”的事。往高了说,是幽玄、物哀,它在中间,就是“匠人精神”。反观国内的青年文化,当每个人更留意自己的时候,可能会发现这部分跟日本文化中某一种倾向有了共同点。你提到“小确幸”,把这“小”限制在个人的时候,你发现只要稍微用心一点,努力一点,就可以让现在的生活比原来过得好一点的时候,这可能就跟日本的文化有了共鸣了。

Q:现在“小确幸”可能已经演变为“小确丧”了,本质上还是一种消费文化。但在狭义的文化领域当中,“丧”会对我们的表达和创作构成阻碍吗?

A:严格来说,丧文化是一种病,肯定跟社会主流价值观是反对的。在日本,最能代表丧文化的就是太宰治了。我特别热爱太宰治,心理上最可亲近的日本作家就是太宰治了。太宰治的丧有一个依据,他家里以前是华族,是青森县第一大地主。二战以后,日本的贵族们被取消了身份,生活没有依靠,也失去价值信仰,之后才诞生了以太宰治为代表的“无赖派”文学。太宰治的任务就是把自己给杀了,他不想活,就连赴死的理由都不愿意找了,没有人可以比太宰治更丧。

我仰慕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但有隔阂,他们像一棵树的树冠。我亲近的人是太宰治,他就是树根。大家在生活里都常有往下坠落的感受。我们都抱着树干在爬,但往下一看,永远都有一个人,有一个最丧的太宰治,那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你不觉得吗?又好比你去买东西,排了两小时的队,想要放弃,忽然后面又来了一个人,你就又排了下去。太宰治就是那个为全世界兜底的人。

我们的生活看起来挺蒸蒸日上,但实际对于好多人来讲还是有很多问题和矛盾。现在大家从中找到一个出口,就是丧文化。但作为写作者如果不能逾越这个出口,肯定会被它所阻碍,一旦能逾越,则可能把它变为一个题材。我们目前还没有好的代表丧文化的作品,丧的感受容易有,但恐怕也不是能让人痛痛快快成作家的。日本目前也没有诞生更好的“丧”作品,所以至今大家也都还在读太宰治。

Q:写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A:我以前在外企工作,虽然浪费很多时间,但它给了我帮助——至少让我知道,写作只是一个很高级的游戏,是你需要认真去做的游戏。它不是挣钱途径,是一个可干可不干的事,应该认真对待。我有一个基本的人生观——这世上事分两种,非干不可的和可干可不干的,可干可不干的事,就必须认真。好比吃饭是非吃不可的,但饿了拿泡面也能对付;但像女孩子出门要抹口红,你必是想有一支好的口红,不会买一支坏的糊弄。

后来我明白,写作它不是一件非干不可的事。写一本书,这对我来讲是一件纠缠我的事。我经常自己跟自己商量,这事能不能就这么算了?若不能,那可得谨慎了。

Q:写作对自愈有帮助吗?《游日记》序言提到,远行是出于“吾失我常与”的原因,又说“有些事只能自家消受”。现在看,八年的云游和记叙是否已经消解了当初的苦衷?

A:没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