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老去的父母变得贪吃

文 / 姬姐聊情感
2020-12-19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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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是渐渐苍老的母亲最痴迷的一件事。随之而来的身体恶化,让全家人担心不已。作为女儿,我由此去认识了母亲的一生。

父亲给我打电话,说自己饿得受不了了,要来我这吃点饱饭。

这样的电话,父亲已给我打过无数次。自打北京电视台的《养生堂》节目开播,父亲就陷入了“饥荒”。作为家里的行政总厨,母亲还算不错的厨艺,因为《养生堂》而彻底瓦解。

年青时,母亲学过厨子,刀工挺好,洋芋丝切得匀细,也有几道拿手菜。栗子烧鸡、炸酥肉、胡豆粉条酸汤是做得最好的,红烧肉、干烧鱼、蒸肉饼也还可以,春节做的香肠腊味也能入口。可随着母亲对养生堂的执迷,她的厨艺却越来越差,毫不夸张的说,到后来,简直没办法入口了。

母亲牢牢记住了专家所说的养生精髓,人体每天都要摄入“红黄绿白黑”五大类对健康有裨益的食物类型。然而,养生堂专家和大厨所教授的营养菜式母亲一招一式都没学到。

母亲已退休多年,体力、眼神与精神状况都大不如前,要将这五种颜色所代表的各式食材做成精美菜肴,实在勉为其难。于是,她发明了一种办法:将所有食材集合起来,干货提前泡发,再全部切成块状,掷入砂锅中,加水煮。

不管是肉、菜、豆子,还是各种中药,她一股脑丢进去煮,煮出一锅黑乎乎的东西,盐放得少,油却放得多,除了猪油,还有牛油,甚至鸡油和羊油。一锅端出来,很难分辨都是什么东西。清淡的植物味道难以匹敌动物的腥骚,又夹杂着些许中药的甘涩,真正的五味杂陈。

作者图 | 母亲为我做的饭

有一晚我看电视,翻到中央10套地理栏目,正在播出一档关于南美山区人民生活的节目。其间,一个农家在吃晚餐,一家子围着一口锅,一人端着一个大碗,碗里是棕黑色的杂汤,能看明白的有土豆、豆子,其它则一概分不清,凝成一坨坨一块块,染成了棕黑色。我一下子想到我母亲,大笑得不能自已,身体踡成一团抽搐起来。

父亲拒绝吃这样的菜式。他说这是喂猪的。但母亲不以为然,并拒绝改变。母亲说,她饿得很,不这么吃她难受。

我只好将父母接到我的住处,每天下班后去超市买菜,回家做成简单的菜式放进冰箱,白天,他们热一热便可以吃了。

没多久,母亲嚷嚷着要搬回去。问及原因,她说,我做的菜太单一,“红黄绿白黑”不达标,又常用素油,她吃了不禁饿。

我打电话向我姐求救,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都找不到解决办法。要将“红黄绿白黑”做成还过得去的菜式,对于上班族来说,太花费时间精力,但做成一锅乱炖满足了母亲,又将就不了父亲。

最终,我家的厨房又变成了母亲的厨房。

但母亲仍然感觉很饿。终于有一天,她要我陪她去看中医。

母亲对医生说,我觉得很饿,老是吃不饱。老医生看了看母亲的脸庞,问,你有糖尿病吗?母亲说,没有吧?医生又问,你查过吗?母亲说,单位体检过,验过指血,就是有一点点偏高,开了消渴丸在吃。

医生口气笃定,说,我劝你去大医院细查,我觉得你有隐性糖尿病。

我陪母亲去了重庆医科大学附属一院。几杯糖水下肚,检查报告出来了,确是糖尿病,而且指标高得吓人。医生说,该打胰岛素了。

母亲拒绝,说打上了就得一直打了,太贵了。医生只好嘱咐她:“那你可不能再这么吃了,会死人的。”

可是母亲没听医生的,该怎么吃怎么吃。我劝她,怎么还这么吃呢,不是让你忌口吗?少吃米面,多吃菜,不能吃猪油炒的,还有,少吃汤圆。

“不行,我饿得很。”母亲说,“不吃这些我饿得很。”说着,把裤腿撩上去,露出小腿,拇指往小腿上深深一按,按出个很浅的小坑,“看吧,不吃没营养。”

早些年,母亲也曾这样撩起裤腿,伸手往小腿上一按,一按一个小坑。母亲对我解释,说这是缺营养,身体不好的表现。

作者图 | 正在看《养生堂》的母亲

想来,母亲的糖尿病很早便有了。我读小学的时候放学早,母亲下班回家,通常会在楼底下叫我的名字,我便匆匆跑下楼去,接过她手里的包和菜,她再慢腾腾地一步步走上来,进屋后,要坐在椅子上休息好久,脸上的汗象雨一般下。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饿了。其实那就是糖尿病了,她不知道,一拖几十年。

我也遗传了她的糖尿病。大学毕业那年,我发现自己饿不得,一饿就虚汗直冒全身瘫软,一吃东西就好了。反正到处都是商店,饿了,随便哪里都能买到东西吃。我工作了,有钱,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饿了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但在早年间,饿了真是个大事。儿时,家中吃饭的嘴太多,母亲对每一颗粮食都极为珍视,有时甚至顾不上体面。

那时母亲常带我去粮店买米,我拎着粗布米袋子跟着,到了粮店,母亲把粮本粮票递向柜台,柜台后的女人在粮本上划拉一下,另一个壮而高的女人站在一个四方形的、口径约30公分的薄铁皮管道旁边,伸手往管道边上拉一下闸,米便从管道里冲出来。我早早便候在管道口子那儿,把米袋口子撑开,米便落进袋里,我扎上口,拎上袋子便随母亲回家。

有一次,母亲踮着脚,从米管子上方的一个口子往里看了看,走到阀门那里拉了几下闸,又用手拍拍管子,百十来粒米滑进我的米袋子里。我低着头正扎着米口袋呢,耳边传来女人高刺的嗓音,“干啥子,东西弄烂了要赔钱的哦!”

我不知所措地抬起头,望向母亲。母亲生硬地回应:“赔啥子钱哦,我要我的米!”

“有几颗米嘛,你至于吗?!”对方不依不饶。“几颗米也是我的,不至于,你多称一些给我啊!”母亲的声调高高的。

“好啦好啦,称了米就走嘛。”柜台后的女人打了个圆场。我脸上已是羞得烫了,拎起米袋子就走,把母亲甩在身后。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随母亲买米。

又一次,母亲带我去菜场买菜,我拎着个旧旧的菜篮子跟着转了好大一圈,没什么收获。母亲有些不甘,转了转,最后停在一个鸡蛋挑子面前。

两大篮子的鸡蛋,深深浅浅的褐红色,有些是暖白的,有些隐隐泛着淡淡的青,个个浑圆饱满,闪着柔柔的光,平日里见不到一丁半点肉荤的我看着鸡蛋眼神发直。

母亲问:“好多钱壹拾?”

壹拾是10个鸡蛋的意思,从前买鸡蛋,不讲多少钱一斤。母亲与鸡蛋贩子讲了好半天价,谈好价,才在篮子里挑挑选选,选出了小贩精心放在上面最大最漂亮的10个鸡蛋。她把手在鸡蛋挑子上,左晃一下,右晃一下,才软软地放下来,说,“好了。”

鸡蛋贩子问,“好了?”

母亲应和着,鸡蛋贩子突然伸手把已经放在篮子里的鸡蛋一个个拿回去,好不耐烦地说,“讲这半天价,我以为你要买多少呢,就买这10个,这价格哪里拿得到。”

我眼巴巴看着篮子里的鸡蛋全部落空。回家路上,我和母亲都没有说话。

母亲今年81岁了。她所经历的困顿人生,饥饿感一分一秒都没有停歇过。

从前手里余钱少,她不舍得买,有点吃食,得先紧着我父亲和我们姐妹几个吃。后来生活好了,母亲终于想吃点什么便吃点什么了,于是,她就可劲儿地做菜,做很多很多,以至于追求数量,不追求质量了。

去年年末,商场卖电器搞优惠活动,母亲二话不说,买了台高大的三开门冰箱。她嫌家里那台旧冰箱太小,吃的东西装不下。不久,疫情来了,母亲却因此很是得意,新买的冰箱派上了大用场,各类食物和冻肉,将冰箱抽屉塞得都打不开了。

作者图 | 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

那段不能外出的日子,一家人吃了饭便围坐在一起聊天,更多的时候,是听母亲说。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关于吃的。

“你们老是埋怨我囤吃的。”母亲瞥了我和姐一眼。“看嘛,还是我说得对哈,不囤点现在吃什么?”

“这才几天?疫情很快就过去了。”我很不服气。

“很快过去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饿死多少人你懂都不懂!”母亲更不服气。

我一下子便住口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不过我看书,却看不下去。饿死人的残酷非亲身经历不能体会。

你外公外婆就是饿死的。母亲看我们不说话,又絮絮叨叨。可恨你外婆还要拿吃的去敬菩萨,还不是被耗子给吃了去,灾荒年生的时候,要不是我给你大姨家买了两只小猪崽,家里几个孩子早就不知饿死几个了。不过现在我们家不怕了,一年不买吃的,全家都饿不死。

母亲叹了一口气,有一种苦尽甘来的舒心。

那个肚里极其缺少油水的年代,母亲天天想着的,便是如何让家里人吃饱。粮肉油糖都是定量的,我和姐姐每人每月定量14斤米,父亲是21斤米。肉票油票不够用,根本没办法吃饱,一家人走出去都脸色青黄。实在没吃的,母亲会带我们挖一些野菜回来,烙杂面粑粑吃。她最喜欢的是清明菜,3、4月间,这种小野菜很好寻,青青叶片上有着细细的白色绒毛,淡淡青草味儿很芬芳。

后来生活水平上来了,母亲有了唯一的爱好—存粮食。家里两个大冰箱,塞满了各种肉类,厨柜里有各种食材,杂粮、豆子、菜干、调味品、中药……凡是能存贮的,都买来,装着。一开厨柜的门,各种小小的扑棱蛾子便迎面飞来,躲闪都来不及。

作者图 | 囤满食材的橱柜

我好意劝她,放久了要坏的,吃不完扔了可惜,超市里什么都有,想吃什么随时买。

她却说,要涨价了,要打仗了。又说,不会坏的,坏了我也把它吃了。

坏了的东西也吃掉,这是在饥饿年代领悟到的生命哲学。疫情来了,“深挖洞、广积粮”的高瞻远瞩再次让母亲扬眉吐气,谁劝导她也没用了。

很快,严重的并发症来了。

母亲的眼睛看不清了,去医院检查,说是白内障,也有说是青光眼。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她的糖尿病,不敢轻易做手术。她年纪大了,一向坚固的牙齿开始脱落,身上有时还会莫名地痛。

查也查不出什么,我们就往她的糖尿病上推,反正就是糖尿病就对了。

母亲终于不能再抗拒了,到底打了胰岛素。不料,打了胰岛素的她却是更加开怀地吃。看来她的糖尿病要往无可奈何的方向去了。

不过,我至今没见过比母亲更加意志顽强的人。刚退休那几年,好几次病重住院,她都挺过来了。母亲在乡下当过赤脚医生,懂得草药的药性,还学习过我当中医的爷爷的养生方法,总会按照身体的原始呼唤来配制伙食。浓稠的杂合肉汤、萝卜汤、绿豆汤,全然不顾口感,在身体状况极其糟糕的情况下,她即使坐在马桶上也能吃下这些东西。

只要还能下地,母亲从不在床上躺着,天气好的时候,她一定要到楼下晒太阳,下雨时便在屋里走来走去。

药物在母亲体内的作用其实很小,真正能帮她对抗疾病的,是她的意志。每次去医院复检,虽说某些指标不好,但医生看到母亲浑身带劲儿地走路,声如洪钟地谈笑,一脸的倔强和毫不在乎,竟不去注意她的体检报告了,只笑笑说,活得高兴就好。

糖尿病只是病,而母亲要治的是命运,是饥饿感刻进骨子里的恐惧。她知道自已的命该如何维系,伙食,便是她的意志。

我不再劝说母亲要科学饮食,她有她的科学。